摘要:《邊城》作為沈從文的代表作,也是一部表現命運與人格的悲劇作品。作者以一座小城、一條渡船、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深刻揭示了人與自然、記憶與時間的矛盾對抗性,進而向讀者傳達了生命現象的脆弱與精神現象的詭秘,以及作者內心世界的巨大痛苦。
關鍵詞:沈從文;《邊城》;情緒記憶;物質時間;人格悲劇
中圖分類號:1206.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7-0080-04
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讀懂了《邊城》故事?又有多少人真正理解了沈從文的精神痛苦?這既是我個人重讀《邊城》時所遇到的思維困惑,同時也是教學與研究中必須正面回答的理論命題。
我的閱讀感覺告訴我,小說《邊城》絕不是一曲浪漫抒情的悠揚牧歌,而是一個唯美主義的悲劇敘事。黑格爾曾指出:“悲劇是一切藝術形式中最適合于表現辯證法規律的藝術。”《邊城》悲劇卻并非現實人生的社會悲劇或道德悲劇,而是藝術哲學的命運悲劇與人格悲劇;作者以他童年時代的情緒記憶和卓越非凡的藝術想象,充分展示了人與自然、記憶與時間不可調和的尖銳矛盾。如果僅就表現人性美或自然美的作品層面意義而言,作者的主觀努力的確取得了藝術視覺上的巨大成功;但從生命哲學的切入角度來加以分析,作者卻是在二元對立矛盾的情感糾葛中承受著精神上的莫大痛苦。這是因為現實“湘西”與《邊城》想象是一對難以統一的“悖論”關系:時間慢慢打磨著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歷史痕跡,想象則不斷強化著作者對于湘西古老文明的情緒記憶。由于“時間”遵循物資世界的動態規律,而記憶卻追求精神世界的永恒法則,所以,沈從文無法以“記憶”去凝固“時間”,那條清澈明凈、奔騰不息的茶峒“大河”,不僅沒有使他在“邊城”想象中獲取靈魂純化的生命再生,反而無情地摧毀了他潛意識里所沉淀的湘西神話。正是基于這樣一種閱讀感知,我個人認為:《邊城》是沈從文表現人與自然抗爭的命運悲劇,是作者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人格悲劇。
從本質上去理解沈從文和他的“邊城”想象,我們不能脫離小說《邊城》所產生的特定歷史背景。我十分關注1934年這一非常具有研究價值的時間窗口,因為這是沈從文人生與創作的重要轉折點:1934年,大學任教的坎坷經歷。使他對自己“鄉下人”的社會身份有了重新認識。他毅然決然地離開上海來到了北京,并成為“京派”陣營的一員大將;1934年,都市生活的精神困擾,又使他對自己的人生追求與藝術目標重新加以審視,因他而起的“京派”與“海派”文人論戰,也逐漸升級達到了白熱化程度;1934年,母親病重后的返鄉經歷,引起了他童年記憶與現實湘西的錯位對話,兩者間不對稱的巨大反差和情感失落。使他呈現出“邊城”想象與湘西敘事的井噴狀態(短短一年時間,先后完成了《邊城》、《湘行書簡》和《湘西散記》等作品,最終牢固地奠定了他在中國現代文學發展史上任何人都無法取代的杰出地位)。我絲毫不會懷疑,都市紳士的人為排斥與文人相輕的社會陋習,使沈從文的人格受辱心靈重創,這對他特立獨行的文風形成無疑具有極大的推動作用,但我覺得他在同“海派”文人論戰時,所發出的讓國人“對于中國文學還懷了一分希望”的凄涼吶喊,更具有沈從文研究的歷史價值和理論意義。正是由于強調文學藝術的獨立品性,沈從文鄙視趨炎附勢的世俗觀念,精心打造超越現實的審美理想,并使自己的作品得到了社會讀者的普遍認可。但我們也必須實事求是地承認,小說《邊城》的轟動問世,即預示著沈從文文學創作的巔峰狀態,同時也標志著他湘西“神話”的歷史終結。從此以后。我們再也難從這位文壇奇才的筆下,看到那種唯美絕倫令人嘆止的桃源世界,聽到那種委婉悠揚令人陶醉的田園牧歌。
也許,太多時間上的偶然性孕育著某種歷史上的必然性,這就為我們重新詮釋《邊城》想象的悲劇內涵提供了思維延展的現實可能性。我一直都存有這樣一種疑問:沈從文從1926年走上中國文壇起,就以他的“湘西”敘事引人注目,但為什么非要到了1934年這個時間窗口。他才會完成《邊城》這樣的唯美主義經典之作?如果我們僅從理論上去推斷:由“湘西”來到都市的沈從文,因其對現代文明的陌生與隔閡,只能以童年記憶去作為他文學創作的原始母題,在都市讀者觀奇獵艷的驚異目光里去獲取現實生存的立足空間,那么應該說他的確是中國現代文壇上的一個成功者。但我個人卻認為,這還不足以去解釋小說《邊城》倍受社會青睞的真正原因。問題恐怕并不在創作技巧的日積月累,而是在于沈從文創作觀念的徹底轉變。因為我們發現“湘西”記憶在沈從文的早期作品中,只是以故事題材的特殊性為人們提供著無窮的審美樂趣;而到了30年代的“邊城”敘事,則集中去營造一種獨立于現實生活的精神世界。從“湘西”獵艷到“邊城”再造,不僅極大地提升了沈從文小說的藝術品味,同時也昭示著他悲劇美學思想的歷史形成。從邊遠湘西來到現代都市。沈從文顯然難以適應都市文明的物欲觀念,他完全是依靠潛意識中的情緒記憶,來維系著他現實存在的生命意志,湘西幻覺始終都對他產生著一種不可忽視的思想鉗制作用。學界常常談論沈從文湘西小說與現代文明的二元對立關系。其實這種“對立”就是沈從文意識與潛意識之間矛盾沖突的深刻反映。沈從文本人并不否認童年記憶對他文學創作的潛在影響,他曾反復強調故鄉“湘西”對他而言,始終是一個終生難忘的情緒誘惑:“我生長于鳳凰縣,十四歲后在沅水流域上下千里各個地方大約住過五六年,我的‘青年人生教育’恰如在這條水上畢的業。我對于湘西的認識,自然較偏于人事方面,活在這片土地上的老幼貴賤,生死哀樂種種狀況,我因性之所近。注意較多。”童年時代的生活經歷與情緒記憶,以零散或片段的故事敘事形式,不斷出現在沈從文早期的小說當中,逐漸形成了他“將生命貼近土地,與自然相鄰,亦如自然一部分”的朦朧感覺;一旦這種熾熱情感受到了都市生活環境的排斥與擠壓,便會迅速成為一種自覺而清醒的精神“返鄉”意識,即他對“湘西”世界“生命單純莊嚴”的理解與向往。所以,沈從文堅信“一切由庸俗腐敗小氣自私市儈人生觀建筑的有形社會和無形觀念,都可以用文學作為工具,去摧毀重建”,而他所理解的“重建”,就是要把“過去的事情……保留在記憶里”,目的是“寄無限希望于未來”。于是,他向社會大聲呼吁:“我們似乎需要‘人’來重新寫作‘神話’。”《邊城》便是沈從文重寫“神話”主張的自覺實踐,同時也是他把自己投入精神煉獄的生命體驗。
重寫的“神話”必定是“神話”而非現實,對此沈從文是非常清楚的。就在他構思《邊城》的過程中,離家之后的第一次返鄉,使他陷入了巨大的思想困惑與情感矛盾:“一入辰河流域,什么都不同了。表面上看來,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極大進步,試仔細注意注意,便見出在變化中墮落趨勢。”往昔對于湘西故土的美好記憶,眼前早已不見了它的歷史痕跡,那些“隨了歲月而消失的東西,都不能再在同樣情形下再現了”。面對故鄉凋零破敗的嚴酷現實,他深深地感嘆道:社會“新陳代謝,人事今昔情形不同已很多。……老年多保守頑固,青年多虛浮繁華,地方政治不良,苛捐雜稅太多,特別是外來人帶著一貫偏見,在各縣以征服者自居的驕橫霸蠻態度,在兵役制度上的種種苛擾。……所以當我拿筆寫到這個地方種種時,心情實在很激動,很痛苦”。他意識到“‘現代’二字已到湘西”,那里人們的“正直和熱情,……已經成為過去了”。理想與現實的強烈反差,嚴重威脅著沈從文精神理念中的“邊城”想象。為了維護自己崇高而莊嚴的文學理想,為了還原湘西原始而質樸的人文精神,同時更是為了給“從事于民族復興大業的人”以“一種勇氣同信心”,所以他要以最完美的藝術形式去“真實”地再現古老邊地的民族精靈,并在現實頹敗的故土上,于“不可知的命運”中去營造亙古不變的“邊城”神話。
《邊城》從“現實”到“神話”,本身就是一個物資時間的“悖論”現象,它超越時空如同幻境,十分符合黑格爾的悲劇美學理論主張:悲劇不是正義與邪惡、好人與壞人那樣清楚明白的矛盾對立,那只能是“悲慘”而不是悲劇;悲劇是矛盾的雙方都沒有過錯,都有各自解說的合適道理,只不過由于兩者間的理論闡釋是相互沖突與難以調和的,從而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悲劇后果。現實“湘西”無疑是時間維度的合理延伸,而《邊城》神話則是作者自由意志的主觀投影。由于客觀物資世界的發展不以人的主觀意志為轉移,那么人與自然、記憶與時間的對立沖突,也就成為了作品悲劇敘事的中心主題。
《邊城》故事共八章二十一節。其中第一章是提示性的總體描述,作者以時間的模糊性與空間的具指性,營造了一個和諧寧靜的湘西世界。但是,我們注意到作品開端的環境描寫,其敘述文字本身就帶有極大的象征隱喻性,作者一連串推出了七個詞義明確的背景物象:“官路”、“小溪”、“小塔”、“渡船”、“老人”、“女孩”和“黃狗”。“官路”意指外部世界,“小溪”意指時間觀念,“小塔”意指歷史傳統,“渡船”意指生存工具,“老人”意指湘西精神,“女孩”意指未來命運,“黃狗”意指意識缺席。作者似乎立意明確地要在“小塔”、“老人”與“渡船”之間建立一種時間上的平衡關系,無論渡口兩岸來往人馬如何流走,他們始終都保持著原地不動的定點姿態,而象征著未來命運的“女孩”與無意識的“黃狗”,則被裝在來回穿梭于“小溪”的“渡船”上,一道加入了同流動時間相抗衡的故事序列。“官路”作為現代社會的抽象符號,完全被阻隔或隱匿于湘西世界之外,成為了一種被作者主觀否定的缺席對象。這就使《邊城》敘事從一開始便以“人”與“時間”的矛盾對立,埋下了人物悲劇命運的深刻伏筆。實際上。最后“爺爺”之死、“渡船”被毀、“小塔”倒塌、“翠翠”茫然等等情節演繹,都是對作品開端物象暗示的直接回應。
僅就《邊城》對山城茶峒人文生態與自然生態的詩意描寫來說,從第一章到第八章,作者的確是匠心獨具、頗費功力,將其比喻為“天籟之音”或“桃源之境”也毫不為過。但是從第二章開始,作者便在他的抒情敘事當中,刻意去加重故事情節的悲劇成分。比如“祖孫進城”的細節安排,其主觀用意是要透過少女翠翠那雙純潔之眼,去折射古城茶峒自然純樸的民俗風情。但端午賽船的熱鬧氣氛并沒有消除翠翠“丟失”爺爺的內心驚悸、兄弟之間的婚戀競爭本身就是一種十分殘酷的矛盾糾葛,“白塔”坍塌與爺爺辭世則更是充滿著發人深省的痛感意味。諸多不和諧因素不僅打破了湘西“邊城”的平衡秩序,同時也極大地強化了作品文本的悲劇氛圍。作為“邊城”未來命運象征的女孩翠翠,作者極力將其塑造成為一個清醇自然的天使形象,對于這段人物描寫的經典文字,評論者往往拍案叫絕、贊譽有加,但卻很少注意到作者思想的深刻寓意性。翠翠的善良純潔并非是一種孤立存在。而是與“自然”、“爺爺”和“黃狗”合在一起,才構成了她本人自身的審美價值。翠翠與“自然”融為一體,強調的是“邊城”境地人與自然的完美和諧:翠翠與“爺爺”相依為命,則是暗示“湘西”世界生命形態的脆弱形式;翠翠與“黃狗”互為影射,則是象征原始生靈無憂無慮的生存狀態。翠翠父母相愛殉情的浪漫故事凄慘而壯烈,爺爺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符合湘西人文道德的上蒼懲罰,但卻不愿翠翠自己去主宰婚戀大事以免重蹈覆轍:“如今假若翠翠又同媽媽一樣,老船夫的年齡,還能把小雛兒再育下去嗎?人愿意神卻不同意!人太老了,應當休息了,凡是一個良善的鄉下人,所應得到的勞苦與不幸,全得到了。”爺爺的人生倦意導致了他對翠翠命運的深切憂慮,而無知的翠翠也對自己的保護神爺爺形成了難以割舍的性格依賴。爺爺老了這一嚴酷事實,不僅他本人知道,翠翠自己也知道;爺爺始終擔心著翠翠的未來命運,翠翠則更是害怕失去爺爺的庇護。所以,當爺爺在城里“丟失”了的時候,翠翠會立刻從“有點兒著慌”到突然“急了”,最后竟冒出“假若爺爺死了”的古怪想法。其實,翠翠的內心焦慮正是作者的憂患意識——爺爺代表著即將逝去的“傳統”,翠翠象征著難以預料的“未來”,“爺爺”死后翠翠是否能夠承接古老湘西的傳統文明?沈從文正是透過翠翠的心靈天窗,清晰地向讀者傳達了他對“邊城”消失的極度精神恐懼。與此同時,“邊城”、“渡船”、“爺爺”和“翠翠”四者之間,又是一種聯動性的邏輯關系:“邊城”因“爺爺”和“渡船”而存在,“翠翠”也因“爺爺”和“渡船”而存在;失去了“爺爺”和“渡船”,同時也就失去了“邊城”和“翠翠”的存在意義。盡管翠翠一再表白“人大了就應當守船”,但爺爺卻回答說“人老了才當守船”。假設“渡船”就是作者“精神家園”的象征寓意,那么老人的這句話,則深刻地反映了沈從文對于重寫湘西神話的復雜心理——創作《邊城》的目的是要建造希臘“小廟”去供奉“人性”,所以山城茶峒在作者筆下光彩奪目熠熠生輝,而爺爺不愿翠翠再去“守船”的無奈忠告,又似乎是作者棄絕“精神家園”的某種暗示。翠翠自己究竟是“守”還是“離”,直到故事的最后結尾,作者也沒有給讀者以明確的答案。
“大老”天保與“二老”儺送同時愛上了少女翠翠,兩兄弟之間為情所困互不相讓產生了激烈矛盾,但解決問題的方式則既不動刀也不動槍而是互唱山歌,充分顯示了湘西漢子豪爽率真的質樸天性,這是小說《邊城》“人性美”的另一閱讀看點。然而,恰恰正是這個哀艷動人的浪漫主義愛情故事,徹底打破了“邊城”世界的和諧氛圍,并最終導致了人物悲劇的連鎖反映。“丟失”了爺爺的翠翠卻在城里碰上儺送,這一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的情節設計,頗帶有一點天命難違的宿命論思想。因為年長的爺爺不可能永久地守護著他心中牽掛的小天使,那么年輕的儺送則理所當然應成為爺爺身后的繼承者,這原本是一個完美無缺、合乎邏輯的故事布局,但卻因作者讓“大老”天保的突然闖入,而賦予了《邊城》敘事的悲劇意義:作者在愛情與親情、道德與道義之間的矛盾沖突中。盡情渲染了以犧牲愛情與道德去維護親情與道義的湘西“人性”。
“二老”替哥哥唱歌這是“親情”,“大老”為弟弟出走這是“道義”;哥哥因“情”而不幸罹難,弟弟儺送則為“義”而離家出走。我們似乎可以從作品文本中得到這樣一種直覺印象:激烈競爭的“愛情”角逐并非兄弟之間的真實目的。長幼有序的傳統“道德”也并非他們二人的人生法則;只有根深蒂固的血緣“親情”與樸實無華的社會“道義”,才是湘西漢子的人格尊嚴與民族特性。作者對于“大老”與“二老”的兄弟情誼,給予了他作為湘西人所能夠理解的由衷贊美,但卻同樣表現出思想矛盾的不可調和性——假若兄弟二人的“親情”與“道義”是湘西漢子的固有血性,那么他們的消失也就意味著湘西文明的注定消亡,這與重寫“湘西”神話的原始初衷適得其反;假如兄弟二人的愛情“禮讓”被視為人性亮點,那么被當作交換籌碼的翠翠人格則遭到了無情拋棄,這又不符合沈從文道德完美的“邊城”想象。由于少女翠翠獨立而自然的人格形式已經被作者賦予了現代人性的意義解讀,所以對于天保與儺送兄弟“原始”人性的熱情禮贊,也就構成了他以“傳統”去消解“現代”的價值取向。正是因為如此,我堅持認為《邊城》悲劇的真正意義,是作者情緒記憶與物資時間相沖突的人格悲劇,是作者表現“人”與“自然”相對立的命運悲劇,而不是什么社會問題悲劇或道德倫理悲劇。我們必須用心去關注這樣一個作品現象:天保之死與儺送遠行都同“流水”有關,而“流水”無疑又是物資時間的象征意象——流水帶走了年輕的生命與健壯的身影,時間侵蝕著湘西的野性與民族的活力,一切營造“邊城”想象的構成因素。都在物資時間的急劇變化中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無知而無辜的女孩翠翠和一條只有生命體征而無意識的黃狗,以一種困惑與茫然的矛盾心態,守侯著失去了人氣的渡口與古城,并于絕望之中去期盼著遠行者的奇跡般出現:“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其實,“二老”儺送是否能夠回來,對于破滅了夢想與希望的作者同翠翠來說,早已變得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們都必須去面對現實,重新選擇未來的人生道路。
《邊城》描寫的桃源世界是由兩個家庭共同組成的:爺爺、翠翠、黃狗和渡船,構成了“邊城”的守護者,而船總順順與他的兩個兒子,則構成了“邊城”生活的中心場景。因此,船總順順以及他兩個兒子的命運結局,也是我們理解《邊城》悲劇的關鍵因素。作品的開端,作者對船總順順和他兩個兒子,也有著對“祖孫”二人式的情感投射:船總順順家境富裕卻灑脫大方好善樂施,“事業雖十分順手,卻因歡喜交朋結友,慷慨而又能濟人之急”,“明白出門人的甘苦,理解失意人的心情,故凡因船只失事破產的船家,過路的退伍兵士,游學文墨人,凡到了這個地方聞名求助的,莫不盡力幫助”。他的兩個兒子健壯如牛,從他那里“學貿易,學應酬,學習到一個新地方去生活,且學習用刀保護身體同名譽”,學“做人的勇氣與義氣”,“和氣親人,不驕惰,不浮華,不倚勢凌人,故父子三人在茶峒邊境上為人所提及時,人人對這個名姓無不加以一種尊敬”。作者有意將“父子三人”與“祖孫二人”的人格品行聯為一體,去刻意打造完美無瑕的湘西人性,進而以被人們所遺忘了的民族文化“傳統”,來實現重建“邊城”神話的現代人文理想。然而,“完美”與“完美”的組合,卻并非一種“完美”的極致狀態,而是超出作者藝術想象力的悲劇后果:死去了爺爺的翠翠,自然因其失去了生命的庇護者而難以孤獨地去固守“邊城”門戶;而失去了兒子的順順,也因其失去了精神的傳承者而破滅了堅守“邊城”的最后希望。兩個破碎了的家庭和兩個不協調的人物,共同支撐著作者精神理念中的“邊城”想象。無論學人如何加以評說,一個不諳人情世故的女孩與一個飽經人生滄桑的老者,都難以構成作者心目中的湘西世界。
閱讀《邊城》,人們都不會忽略那座“白塔”的悲劇性象征意義,我個人卻認為,“白塔”本身作為一種含義復雜的情感符號,它并非《邊城》想象的“否定”性概念,而是作者人生信念的隱喻性表達。“白塔”在自然界的暴風雨中毀滅,又在“邊城”人的努力下再生,恰恰體現著沈從文試圖重構湘西神話的人格悲劇。從表面觀之,“爺爺之死”與“白塔坍塌”具有時間上的同構性,故人們往往容易聯想到兩者意義上的同構性,這無疑是一種對于作品文本的明顯“誤讀”。在《邊城》故事的結尾處, “白塔”意象曾集中出現過三次:第一次是暴風雨之夜,翠翠擔心屋前懸崖崩坍而外出查看,“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后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后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白塔”的坍塌與“爺爺”的長逝同時出現,給人以一種意義同構的視覺假象。第二次是老船夫的棺材被六個人抬著,埋葬在“那個傾圮了的塔后山蛆上”,使“爺爺”與“白塔”之間,再次形成了一種渾然一體、不可分割的視覺假象。第三次是因風水關系鄉民紛紛出資重修“白塔”,而修好了的“白塔”竟意外地成為了老船夫的紀念碑,“白塔”與“爺爺”又被自然地聯系在一起。其實,“白塔”可以重建而“爺爺”卻不能復生,這是作者早已明白了的客觀事實。他之所以反復強調“白塔”與“爺爺”的共存關系,其真實目的并不在于強調過去而是展望未來,這就使《邊城》“白塔”與“希臘小廟”構成了審美意象的完美組合:“白塔”象征著湘西人的頑強精神,而“神廟”體現著沈從文的生命意識; “白塔”供奉的是“爺爺”的魂靈,而“神廟供奉的是”完美的“人性”。然而,重修的“白塔”已不是原先的質料,再造的“湘西”也失去了傳統的精髓。故無論是“白塔”或“神廟”,它們都將成為一種民族精神的永恒記憶,而不是逆轉時間的復古重現。這就是小說《邊城》的藝術價值與美學意義。
《邊城》故事本身并不復雜,只不過是由于人們過多的主觀闡釋,才使其變得云山霧罩、光怪陸離。其實只要我們把作品的開頭與結尾串聯起來閱讀,《邊城》文本的故事脈絡與思想寓意便清晰可見一目了然:一個老人和一個女孩,在一條流動不息的小溪上,以孱弱的體力苦撐著一條陳舊的渡船,在湍急的流水中始終保持著平衡姿態,這幅藝術構圖象征著人與自然的搏擊精神: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雨徹底打破了“邊城”世界的力量平衡,老船夫溘然長逝而渡船驟然被毀,只剩下那個孤獨無助的天真女孩,被置放于人生選擇的十字路口,這種故事結局又意味著人對自然的畏懼心理。翠翠寂寞地守望著“渡口”與作者孤獨地守望著“邊城”,他們都難以明確自己命運的未來歸宿:“死者既已死去,生者于是依然照常沉默生活下去。”這是沈從文在其《邊城》“神話”破滅之后,對于湘西與湘西人生活狀態的重新描述,從中我們可以發現作者既淡化了以往的激情也失去了豐富的想象,只有那凄楚蒼涼的悲鳴和沉重壓抑的嘆息,在向人們傳達著“記憶”對于“時間”的無奈情緒。叔本華曾經說過:世界是自我的意志,意志是生活的欲望,欲望如果得不到滿足,人便會墮入痛苦的深淵,而悲劇則是解脫人生痛苦的工具。對于一直都不愿屈服于命運,最后又不得不屈服于命運的沈從文來說,重構湘西神話的理想破滅,對他精神上的打擊是巨大而痛苦的。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