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歷史轉折的思想史分析

摘要：秦朝的統治思想并非法家思想，秦政之誤的思想根源在秦始皇置換以后的陰陽五行學說，其思想管制使秦失去了調整統治政策的可能性。秦政向漢政的轉變開始于思想控制的改變，黃老政治保證了思想意識的開放，思想家的“過秦”和對現實的分析促進了西漢前期社會經濟的全面發展。因為政治的統一，思想意識也逐步地趨同。

關鍵詞：秦政；漢政；思想控制；過秦；歷史轉折

中圖分類號：K23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3-854X(2008)07-0107-05

一

公元前221年，秦王贏政以摧枯拉朽之勢完成了統一六國的大業，建立了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的中央集權大帝國，環宇之內實實在在地成為了個人的私產，其功業遠遠超越了人們心目中的三皇五帝，開千古未有之大局面。贏政也就理所當然地以千古一人自居；原來的王號已經不足以概括其豐功偉績，遂將王號改為皇帝，自己稱為始皇帝，其后繼者則稱為二世三世以至萬世，子子孫孫傳下去，直至無窮。但是，歷史常常喜歡和人開玩笑，本來要進這個房間的，結果卻走進了另外一個房間。僅僅過了十五年，公元前206年，隨著“子嬰素車白馬，系頸以組。封皇帝璽印符節，降枳道旁，”將象征著無上權力的皇帝玉璽獻給昔日的泗上亭長、現在被人稱為沛公的劉邦，這個赫然聳立、令人驚嘆、使人震撼的大秦帝國，灰飛煙滅了。

秦朝是我國歷史上第一個統一王朝，也是最為短命的統一王朝。但是，秦朝雖然短命，秦始皇所制定的各項法律制度，就像秦始皇的璽印一樣，被劉邦君臣全盤接收了，并為后世所繼承，在此后兩千余年的歷史中一直發揮著作用。秦朝亡了，秦制還在。也就是說，秦朝滅亡的根本原因在于“秦政”而不在于“秦制”。這是古往今來學者們的共同認識，也是為歷史實踐所反復證明了的。那么，“秦政”究竟失在哪里?“漢政”成功的經驗又是什么?自然成為學者研究的重要課題!

關于秦朝滅亡的原因，西漢立國伊始就是朝野討論的焦點；“秦政”和“漢政”的差異，今人更是有著豐富的探討。對此，這里不再重復。本文擬從思想史的層面分析二者差異的深層原因，既深化對秦漢歷史轉折的認識，又有助于把握史學研究的時代價值。

二

本文說的“思想史”不是一般意義上的思想內容的演變過程，而是指思想者和當政者的思想互動，即從歷史發展的層面考察思想者的政治分析和當政者對思想者的態度。本文的目的就是通過這二者互動的歷史考察，探討秦漢歷史轉折的內在邏輯，說明“思想史”對歷史發展的影響。這還得從秦朝統治思想的討論說起。

古往今來，人們普遍認為秦朝統治思想是以韓非為代表的法家思想，其理由一是韓非是法家集大成者，而秦始皇對韓非學說情有獨鐘，贊賞備至；二是秦始皇接受李斯建議焚燒民間所藏詩、書、百家語，禁止私學，只允許百姓向官府學習法令條文，即“以法為教，以吏為師”系來自于韓非。三是漢代學者總結秦朝的政治特點是法條嚴密、刑罰殘酷。這些似乎已經成為不爭的事實了，眾所周知，無須備舉。但是，若放寬視野，從社會發展的層面看問題，用長時段眼光分析秦的興衰，我們又不難發現，把秦朝的短祚歸結為法家學說是把復雜的歷史簡單化了，和歷史實際是有出入的，對法家來說是有失公平的，是受了漢儒觀念影響的結果。因為：第一，戰國時代，秦國的崛起始于秦孝公招賢天下、任用商鞅變法。秦孝公招賢的目的是“復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即恢復秦穆公時代的霸主地位。商鞅入秦先說孝公以“王道”，再說以“帝道”，最后說以“霸道”，獲得了孝公的全面而堅決的信任，主持改革。商鞅變法的最大特點是以法治國，把富國強兵的所有措施都以法律的形式公布于眾，嚴懲違法。其立法的基本原則是輕罪重刑。其指導思想是“以刑去刑”。這確實是戰國時代法家學說的全面實踐。但是，我們并不能因此說此后秦國的統治思想就是法家思想，活躍于秦國政治舞臺上的都是法家傳人，把“霸道”和法家之道等同起來。儒家、法家、墨家、陰陽家等學術范疇，指的是思想體系；“王道”、“帝道”“霸道”是政治方針，二者聯系雖然緊密，但不完全等同。“王道”、“帝道”并不對應儒家、墨家、道家、或者陰陽家，“霸道”也不等同于法家。先秦時代，按照漢代學者的劃分，有九流十家之說，還不包括兵家在內，各家內部還派中有派：各家各派雖然彼此詰亢，然從政治的層面看，不出王道、帝道、霸道三途。如果一定要把諸子進行政治分類，王道也好，帝道也罷，所涵蓋的思想都溢出任何一個學派，霸道也是如此，不能把“霸道”視為法家的專屬。在學理上如此，在政治實踐上更是這樣。商鞅變法以后，秦國的政治特點是只要能夠富國強兵、兼并天下，無論何門何派，一切為我所用。許多產生于六國的學說、活躍于六國的學者都在秦國找到了實踐的舞臺和用武之地，并獲得了成功。用荀子的話來說，秦國的政治文化特點是“駁而霸”，即在“霸”的前提下，兼收并蓄，只要有實效，統統照單全收。所以，活躍于秦國政治舞臺上的遠遠不止于法家人物，拋開呂不韋當政時期招徠六國士人不談，單就其“客卿”隊伍而論就足以說明秦國用人的駁雜。對此，筆者有過專門討論。此處不贅。

第二，秦始皇雖然欣賞韓非學說，在看了韓非的《孤憤》、《五蠹》之篇后，情不自禁感嘆說“嗟乎，寡人得見此人與之游，死不恨矣”。但是，秦始皇對韓非的學說并沒有完全接受。秦始皇贊賞的是韓非總結的基于人性本“惡”的“術”和“勢”的理論，而不是其“法”的主張。在秦來說，“法”的學說早已制度化、法條化了，已經為實踐所證實是完全成功的，無須韓非再予分析。而韓非總結法、術、勢的理論是針對韓國“治國不務修明其法制，執勢以御其臣下，富國強兵而以求人任賢，反舉浮淫之蠹而加之于功臣之上”的現實而言的，目的是希望韓國強大。秦始皇贊賞的是韓非的“執勢以御其臣下”之“術”，至于“修明其法制”在秦早已成為現實，對秦始皇來說，并不新鮮。相反，韓非的“法治主義”并不符合秦始皇的權勢追求。韓非主張法令已經公布，社會各個階級、各個階層都要依法行事，君主也不例外，不能憑借個人好惡而違背法律。主張君主“去私曲就公法”，核心是“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之，不自度也”。這又稱為“明法制，去私恩”，“明法制，去私恩”是“人主之公義”。君主的任務就是監督、考察臣下是否遵守法律，而不是事必躬親。“人主之道，靜退以為寶，不自操事而知拙與巧。不自計慮而知福與咎，是以不言而善應，不約而善增。言已應則執其契，事已增則操其符。符契之所合，賞罰之所生也”。這就是君道無為，臣道有為。從哲學上看，韓非的這個主張屬于黃老學派。衡以秦始皇的行為，大權獨攬，事事躬親。以至于給自己定下每天要批閱的公文數量，完不成任務就不休息，防止臣下欺瞞行為的發生，這和韓非主張的距離是不言而喻的。秦始皇初讀韓非之書，向而往之，及至韓非入秦以后，并沒有表現出新的的熱情，對韓非之死也沒有什么惋惜。這怕不僅僅是李斯讒言的結果，而是有著思想分歧的成分在內。

第三，統一以后，秦始皇曾“悉招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六國學人也云集咸陽，希望施展所學，為朝廷效力，秦始皇所設的七十多位博士官兼容各派，并不限于法家學派。所以，把秦朝的嚴刑峻法歸結于法家學說、把秦朝的速亡歸因于法家政治是不符合事實的。如果因為秦朝法網嚴密，人們搖手觸禁、動輒得咎，就說秦朝統治思想是法家的話，那么和后世相比，秦律的諸多司法理念遠較后世公正合理，法條密于秦朝、刑罰更加嚴酷的王朝多的是，即使是漢代法律之繁密就目前所知也遠非秦朝所能比擬，我們能說后世如漢代統治思想也是法家嗎?

從歷史和邏輯相統一的層面看問題，秦始皇延續了秦“駁而霸”的政治傳統。但是，秦始皇之“駁”不再是為了建立“霸”業，而是為了論證自己統一事業的合理性和神圣性。“王業”已經完成，目前的任務是“圣化”“王業”，說明自己是空前絕后的“圣王”——始皇帝!從而兼采諸說，無論何門何派，只要能論證自己的神圣性，一律為我所用。五德終始說成為最有效的工具，為秦始皇的由凡人圣提供了天命的辯護，以陰陽五行思想為解釋工具的五德終始說被確立為大秦皇朝的施政指導思想。“始皇推終始五德之傳，以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從所不勝。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賀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節旗皆尚黑。數以六為紀，符、法冠皆六寸，而輿六尺，六尺為步，乘六馬。更名河日德水，以為水德之始。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秦得水德的核心意義不在于“改年始”、色尚黑、數以六為紀，而在于“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索隱》謂“水主陰，陰刑殺，故急法刻削，以合五德之數。”漢儒批評的秦政殘暴、秦法殘酷的深層原因被揭示出來了：是五德終始說決定了秦始皇“剛毅戾深，事皆決于法，刻削毋仁恩和義，然后合五德之數。于是急法，久者不赦”。五德終始是秦朝尚法的指導思想，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這才是“圣治”的體現。

眾所周知，五德終始為鄒衍創造，通過以五行相勝的次序即解釋傳說中的自黃帝以來朝代更替的內在邏輯，兜售自己的政治主張。盡管鄒衍政治主張的詳情已經失傳，但從司馬遷的簡單記敘中可以推定，鄒衍的政治主張是以儒家為主的，所謂“君臣上下仁義之施”透露了這一歷史信息。但是，任何一個成功者都是以其成功的經驗為基礎考量其成功的正義性的，秦始皇及其群臣也是如此。所以，秦始皇的五德終始說和鄒衍及其門人所說的政治內容已經不同，秦始皇用秦國尚法的成功經驗置換了鄒衍的“仁義節儉，君臣上下六親之施”的內涵，這大約就是那些一心想效力朝廷的士人們心生不滿的原因。在這些來自六國的士人心目中，“統一”加“仁義”才是“圣王”。但是他們忘記了一點：在秦始皇的心目中，那些“圣王”是等而下之的，所謂的“圣王之道”沒有什么實踐意義，不值得效法，否則，那些“圣王”們何以化做歷史的云煙而渺無蹤影?無論是唐堯虞舜，還是禹湯文武，都永遠地過去了，他們的王朝江山早已滅亡，還有什么值得效法的?秦朝才是圣朝，自己才是真正的“圣王”。秦始皇屢屢出巡，刻石頌功的目的就是要讓天下臣民知道自己的圣業、圣德，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圣人。秦始皇“悉招文學方術士甚眾，欲以興太平”，不是要讓他們教他如何向古代的圣人學習、指出現實的不足，而是要他們神化自己、論證自己是如何地前無古人、后無來者。書生無知，還在喋喋不休地“以古非今”，秦始皇自然要焚其書、禁其學了；再執迷不悟、繼續批評圣上，就是誹謗，就要被繩之以法了。所以，秦始皇盡管“悉招文學方術士甚眾”，這些“文學方術士”也確實想效力新王朝，有著空前的政治熱情，但這個熱情迅速地消失了，要么昧著良心阿諛奉承，要么保持沉默。大秦帝國，朝野上下，萬馬齊喑!除了歌頌之外，秦始皇的耳邊再也沒有不同的聲音。秦始皇完全沉醉于虛妄的神圣光環里，享受其長生不老的美夢。

三

歷史是無情的，隨著秦始皇魂斷沙丘，大秦帝國迅速崩解，漢家天下應運而生。如所周知，無論以文采還是武略，劉邦都不能和秦始皇相比。劉邦熟悉的是秦朝的法條律令，知道民間禁止收藏詩、書、百家語，私人講學是非法行為，所以根本看不起讀書人，尤其討厭儒生，不知道儒生有什么用處。但是，經歷了焚坑之難又目睹秦朝滅亡的儒生們，面對剛剛建立了大漢王朝的劉邦，內心則充滿了自信，因為事實已經證明了秦始皇的錯誤。儒生們有信心改變劉邦對詩書禮樂和儒生的偏見，使劉邦認識到詩書禮樂的價值。給劉邦上第一課的是叔孫通。劉邦稱帝伊始，昔日的戰友們并不認為稱帝后的劉邦和以前有什么不同，并沒有對劉邦這個皇帝表現出應有的尊敬，劉邦心有不懌而又無可奈何。叔孫通主動對劉邦說“夫儒者難與進取，可與守成”，建議劉邦制定朝儀規范顯示君臣有別。劉邦以將信將疑的態度同意了叔孫通的建議。及至朝儀完成，舉朝肅然，“自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肅敬”。儀式結束，劉邦情不自禁地感嘆說“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叔孫通因此被拜為奉常，其手下弟子也紛紛封官晉爵。朝儀的制定不僅僅意味著叔孫通及其弟子們實現了加官進爵的理想，而在于改變了劉邦輕視儒學、輕辱儒生的態度，使劉邦知道了儒學的政治意義，改變了以儒生為代表的漢初知識分子在統治集團中的地位。

如果說叔孫通的功勞是在制度建設上使劉邦認識到儒學功能的話，還屬于“器”的層面，陸賈則在意識形態上也就是“道”的層面使劉邦認識到儒學的功能，徹底改變了劉邦對待儒學的態度。劉邦對于自己戰勝項羽的原因有著清醒地認識，就是“得人”，有蕭何、韓信、張良等優秀人才。對于秦亡漢興的原因、如何鞏固天下則缺少明確地認識。陸賈指出坐天下和打天下不同，應該重視學術，提倡詩書禮樂。劉邦不屑一顧，破口大罵“乃公居馬上得之，安事詩、書”!陸賈并不因為劉邦的光火而收回自己的主張，而是針鋒相對地反問：“馬上得之，寧可以馬上治乎”!一番“逆取而以順守之”的理論分析，從儒家仁義之道的角度、吸收道家的哲學觀點，對秦朝滅亡原因的系統檢討，指出鞏固統治的關鍵是反秦之道而行之，行無為、興教化、施仁政以使天下歸心，對如何治理天下茫然無序的劉邦來說是聞所未聞，不僅徹底改變了劉邦對待儒生的態度，而且改變了和劉邦有著同樣偏見的開國武將們的態度，使得這些出自草莽的開國元勛們由衷地發出“萬歲”的祝福。

和秦始皇相比，劉邦是聰明的，其聰明就聰明在知錯必改，在反秦和楚漢戰爭中如此，稱帝以后亦然。雖然成為了秦始皇式的大丈夫，但能始終保持清醒的頭腦，不因少文而盲動，不因權勢而剛愎自用，更沒有因為真龍天子的神話而陷于虛妄，而是真正地從善如流。因此之故，陸賈才有機會闡述自己的所思所想，才有《新語》一書的問世和流傳。《新語》問世的意義并不在于陸賈的主張折服世人，而在于揭開了過秦的思想浪潮。在這個思潮中，先秦諸子的傳人暢所欲言，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或者傳授師說，或者評論時政，秦朝的思想禁錮被打碎了，思想解放的歷史帷幕再度開啟，揭開了中國思想與歷史發展的新篇章。

從制度上說，西漢繼承秦制。在劉邦的時代。在法律的層面上是包括禁止私人藏書和講學的內容在內的。也就是說，秦朝的“以吏為師、以法為教”的法條在漢初是繼續存在的，但在朝野一片過秦聲浪中，自然成為具文。然而，禁令既然存在，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官吏鉗制思想的工具。中央集團雖然無視禁止詩書的故律，地方政府和基層官吏則未必。因為漢初地方基層官吏相當一部分是秦朝故吏，他們的職責是依法辦事，只要法條存在，他們就要依法執行，盡管法條內容已經為事實所否定，在漢初，這樣的事情是存在的。所以，到漢惠帝四年三月，修改法律，“省法令妨吏民者，除挾書律”。最后消除了人們傳授詩、書、百家語的法律障礙。

因為文化知識的限制，劉邦君臣對于采用何種學說治國并沒有什么明確的導向，可以說在意識形態領域是一片茫然。只是鑒于戰爭之后、民生凋敝的現實，停止了秦朝的濫事徭役、酷苛百姓而已。究竟用什么思想指導現實，尚處于探索狀態。劉邦聽取了陸賈的分析，雖然贊賞有加，群臣對陸賈也推崇不已，知道了仁義之道、德政無為對于治理天下的意義，但并不明白陸賈《新語》的思想價值。直到曹參接替蕭何出任相國以后，最高統治集團才明確以黃老無為治理天下，真正地開始了古今所艷稱的黃老時代。如所周知，黃老的政治特點是無為，但是，這個無為是相對于秦朝的濫事徭役和思想控制而言的。若就思想學術來說，西漢前期遠非無為，而是大有為、大解放的時代。對西漢前期的思想界稍加留意就不難發現，黃老學說姑且不論，儒家、法家、陰陽家、縱橫家等都因為思想禁錮的解除而活躍起來，著書立說、課徒授眾，先秦學統得以延續，大有子學復興之勢。

然而。漢初的“子學復興”只能是曇花一現。因為思想者的思維方式、思考內容、思考目的決定于思想環境。戰國時代，諸子爭鳴的共同目的是如何實現統一，而西漢則是如何鞏固統一。其形而上者是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在哲學層面探究現實的合理性；其形而下者則是討論具體的理民之道，解決現實問題的具體措施。共同特征是在承認現實合理性的基礎上服務現實。無論是儒家、陰陽家、法家，還是黃老，在繼承學統的同時都不約而同地把學術和現實政治緊密結合，在指出現實不足的時候，更注重提出解決現實問題的建設性意見。如果說，在先秦時代，諸子領袖多少都是一些理想主義者的話，那么，漢初士人大都轉變為現實主義者了。其集中體現是不再像戰國時代那樣以理想裁量現實，而是在過秦的前提下因時而異地分析現實、解決現實問題。叔孫通制定朝儀，不是按照傳統儒生的設計，而謂“禮者，因時世人情為之節文者也”而“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這種現實主義的做法并不是叔孫通個人的認識，而是代表了當時大部分儒生的態度。如叔孫通到曲阜征召儒生共同制定新朝儀時，曲阜城中三十幾個儒生在明白應征的目的以后，只有兩人固守心目中的唐堯成康之道而拒絕入朝，就說明了這一點。賈誼雖然對現實當政集團的文化特點認識不足，但是其討論的問題無一不是當務之急：改正朔、易服色是為了使漢家的政統和道統相一致：對匈奴的威脅、諸侯王勢力的膨脹、農民的苦難困境等問題的分析，均為現實中最為迫切的問題，都是為了漢家的長治久安，其所提出的應對之策雖然還有些書生氣，但是其可操作性、思想上的啟發性是毋庸置疑的，許多主張在當時限于客觀條件沒能付諸實踐，但對現實問題的分析時深刻的。這些為治史者熟知，點到即可，毋庸贅述。這是漢初思想活動的特點之一。

漢初思想活動的另一個特點是趨同。因為政治目的的一致，彼此之間的學術畛域自然被突破，彼此吸收，相互匯通，昔日的爭鳴永遠地成為了過去。本來，先秦時代諸子爭鳴的過程本身就有著相互吸收的成分，到了戰國末年，思想匯通的典型體現是《呂氏春秋》的問世和荀子之學的形成。《呂氏春秋》雖然是在政治權力組織下的整合，但也反映了當時士人的自我取舍，而荀子之學則完全是個人認同的代表。漢初繼續了戰國末年的這一走向。陸賈的《新語》是在承認現行法制合理性的前提下，匯通儒道，在政治上是儒家和道家并重，在哲學上則屬于道家系統，所以有的學者認為陸賈之學屬于秦漢新道家的承上啟下人物，即上承《呂氏春秋》，下啟《淮南子》之學。這個概括未必準確，學界還有不同看法，但用以說明當時學術匯通的趨勢是沒有問題的。其后的儒家也好，黃老也罷，或者是陰陽家、墨家、縱橫家，彼此之間，早已沒有了先秦時代的相互詰亢、彼此爭鳴，而是盡量地相互吸收了，所以才有《淮南子》的道家之學和董仲舒春秋公羊學問世。《淮南子》之學以道家為哲學指導兼容各家，董仲舒則以公羊學名義統攝各家。到了漢武之世，西漢初年一度復興的諸子之學，基本上都化人了《淮南子》之學和董仲舒之學兩大體系之中。也就是說，漢武帝時，即使沒有董仲舒、公孫弘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奏請，漢武帝即使不接受董仲舒、公孫弘的奏請，那些申商刑名之術也要漸次被淘汰出局，從學理上說，它們已經失去了作為學派的存在意義。究其學術根源，認識上之趨同然也。正是這種趨同，為漢武帝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提供了學術基礎。

西漢前期思想學術的上述變化，對當時社會發展的影響是深刻而廣泛的。過秦思潮激發的思想家們的現實批判精神，使最高統治集團保持清醒頭腦，從理論和實踐上認識到秦政的弊端，在黃老無為的名義之下，能夠自覺地體察民情，反秦政而行之，輕徭薄賦，慎罰輕刑；面對匈奴咄咄逼人的氣焰，也能夠保持理智。暫置大漢皇家的尊嚴于不顧，堅持和親，以予民休養生息。保障了經濟的復蘇與發展，使社會文化得以繁榮。另一方面，思想家們的由理想主義轉變為現實主義以后又逐步地弱化了學術發展和創新的內在動力。因為在現實主義的前提之下，治學不再是為了學術，不是為了求知，而是為了求用：既解決現實問題又要想方設法使當政者采納自己的意見，就必然要迎合統治者的需求而放棄自己的價值判斷和理想追求。所以在“求用”的前提下匯通各家——改造自己的學說，吸收他人的思想。適應政治需求。這樣的學說一旦為官方采用而意識形態化，必然就會排斥其他學說，董仲舒春秋公羊學之被立為官學就印證了這一點。秦朝有形的思想禁錮是短暫的，很快被粉碎了。而“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思想禁錮是無形的，然而卻是堅韌的，要沖破這無形的思想禁錮就不那么容易了。

(責任編輯 張衛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