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宿松,地處吳頭楚尾,古稱松茲國,為皖江第一縣,山水形勝,人文薈萃。縣境內小孤山磔柱中流,獨立不依,蘇軾曾遺有“舟中估客莫漫狂,小姑前年嫁彭郎”佳句;“南國小長城”白崖寨窄徑凌空,飄崖百例,更以“名山風雨白牙青”傳世。奇山異水孕詩情。安慶出詩人,宿松尤是。宿松縣葉尚志先生寫詩贊曰:“松茲古國育詩才,遍地游吟騁興懷”。自新時期以來,宿松大地上詩才頻出,涌現出一大批寫作質量相當穩定的詩人,逐漸形成中國地域詩歌史上引人矚目的宿松詩歌現象。
宿松縣涼亭中學曾編輯過一部詩集作為課外閱讀讀本,收錄有40多位宿松籍當代詩人的作品,從著名軍旅詩人賀東久,到詩人祝鳳鳴、劉奇華、石玉坤、葉臻、黃葵、吳先耀、凱鳴、石一龍、許潔、金松林、司舜、木葉、楚無痕等,構成了一個風格多變異彩紛呈的宿松詩歌群落。著名的詩歌評論家楊四平也生長于斯。
此次宿松詩歌小輯編選了至今仍堅守在宿松本土的七位詩人的作品,他們是高嗣照、張勁松、浪濯、張向榮、北岸、吳忌和劉鵬程。他們中大多數從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開始寫詩,二十多年來,一直執著于寂寞鄉土的詩意吟唱,默默守望、聆聽、沉思、體悟傳統詩歌資源的磁場和根脈,在其詩歌文本中展開“向下的”深入泥土和大地的,關于中國鄉村經驗和中國經驗的描摹和書寫。評論家謝有順說:“詩歌,只有和下面的事物(包括大地和心靈)結盟,它才能獲得真正的靈魂高度,這是詩歌重獲生命力和尊嚴的途徑。”誠如此,宿松詩人在堅持詩歌本土化與歷史文化、現實遭際及個人境遇的磨合中,力圖去闡釋隱藏的已消退在歷史之中的原意和美感,喚醒人們對正在逝去的美好事物的回憶和惋惜,表現出一種深沉的孤獨感和深厚的民族文化性。
詩人高嗣照的詩歌,保持了詩意一貫的綿延與清澈。他的大部分詩歌,在意象選擇上,樸實、清麗、明凈、柔婉,“如雪花、月光、花朵、河流等等作為他心靈寧靜的參照和映襯,從而構成他的藝術風格取向,達到一種夢幻般飄逸飛翔的抒情效果……然后不自覺地走進他另一層面的智性和冷峻的真實底蘊,進行更深刻的領悟和思考”。(張勁松《抒情詩意義背后的哲學高度——讀高嗣照先生的詩集〈歸來的雪〉》)詩歌的本質是抒情。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嗣照的詩歌更符合“純詩”的概念。詩人名作《親近白菜》,以鮮活妥帖的意象,節制而優雅的抒情,給人一種難言的震撼和美的享受。觀詩人近年來的詩作,更多的是對現實生活斷面的截取和思考。此次小輯選取了其組詩“環視歐洲”中的幾首,呈現了一個中國詩人與異域文明激情碰撞的圖景:詩人“到法蘭克福訪問歌德”,并徒然為這位“十九世紀詩歌和愛情之王”感到可惜;在荷蘭,“玫瑰星期一,性感的阿姆斯達丹女子/沐浴在雨花中腳拖木鞋,懷抱鮮花/然后,在水上酒吧用啤酒和性感/將忄票 悍的男人一個個醉倒”;他感興于盧森堡和平的秋天,訝異于比薩斜塔的“斜而不倒”,執意于“在佛羅倫薩尋根”,表現出開闊的詩歌視野和恢宏的詩歌氣度,并在憑吊懷古中抒發自己的一腔幽獨之情。
相貌酷似魯迅的詩人張勁松,擅長以刀刻般的筆法,在冷峻敘述與瑣屑的事物中開掘詩意,詩歌單純簡潔,但直見性命。他的名作《苦楝樹上的兩只麻雀》,寫出了兩只麻雀卑微的愛與幸福,其實,這也正是人類日常生存狀態的揭示。其組詩《冬天的河灘》,有極強的畫面感,荒蕪,冷寂,幽微,渲染了生活世界無限蒼涼的底色,“比天空更空/一只水鳥掠過/坐在礁石上的人/比礁石更像礁石/湖水枯竭湖泥鋪展/有著一望無邊的空曠和蒼茫/散落的船板和竹篙 在風中/繼續衰變一個勁地往下黑”(張勁松《湖灘》),“后河灣我癡癡地看著——/疏疏的幾株殘荷站在寒冬里/沒有腐爛/若幾只飛不動的鳥雀”(張勁松《后河灣》),張勁松造景的方式很是奇特,他是白描和寫意的高手,廖廖數筆,聲色不動,卻纖毫畢現,入木三分地繪制出中國當下鄉村經驗的標本。他的詩歌籠罩著一種沉郁和悲憫的調子,詩人心中最脆弱和最美好的東西得以緩慢呈現,像墨跡一樣浸潤讀者的心。
浪濯詩歌,致力于發現的荒誕和現實的虛無。浪濯在詩歌《艱難的敘述》中表達了自己的詩歌追求:“我的喉嚨里有一顆寶石/寶石上生長著青藤的花紋/我想發出它神秘的樂音/卻無法透露它傲慢的色澤/和高貴的質地。”浪濯其人忠厚訥言,但他的詩歌中卻充滿著顫栗和閃爍,指向生活和心靈世界的隱秘之境。像《河灘紀事》、《夜晚的歌唱》、《悲劇》、《言說》等作品都是如此。以《悼詞》為例:“又有一個人走了/火車開過一節/呼嘯的風像一塊玻璃/我扭身朝向左邊/剛才是列車的哪一節?/一只黑色的蝴蝶/正追逐過去/因為急促,因為傷心過度/灑落了一身的香氣。”一個人的離去,和火車開過一節有著某種相似,而“風像一塊玻璃”,也許是用來象征一種尖利的一觸就碎的情緒,詩人在此時,選擇“扭身朝向左邊”,卻有了新的茫然和恍惚,“剛才是列車的哪一節?”前面蓄積起來的詩意一下子被這個追問消解殆凈,傳統意義上的讀者的閱讀期待落空了。“黑色的蝴蝶”的意象又使詩意重新升騰,它也許暗示著一個傷心欲絕的黑衣女人,“追逐”和“灑落了一身的香氣”又構成一對新的矛盾,相互拆解和嘲弄。浪濯詩歌,就在這樣的兩難和悖論中發生了。
筆底乾坤,紙上心跡。張向榮的詩像解剖刀,字里行間傾注著詩人大量的思考。張向榮詩作《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敘述了詩人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放棄案頭的閱讀,在街頭信步,“看街頭的人剁肉”,受到極大震動,詩人由此頓悟:“今生注定捂著傷口走路/除非一槍斃命/我知道這沒有什么可埋怨/扣動扳機的/有時是別人,有時是我自己”。這首詩讓人不由得想起托馬斯·曼的小說《死于威尼斯》,小說中的主人公阿申巴赫就是在某個傍晚從書齋里走出來,猛然醒悟,邁向了“一半是神話,一半是陷阱”的死亡之城——威尼斯。
詩人北岸似乎不滿足于自己單純的鄉村記錄者身份,而更傾向于做一個現世雕像者,他的詩通過敘述性的場景呈現,為作品打上了時代和地域的胎記。《隱雪寺》一詩開頭,“持續的大雪掩藏了人間善惡/阻隔了曾經絡繹不絕的香客/甚至沒有一只飛鳥的鳴叫/隱雪寺有著比往日懸空的寂靜”,接下來,詩人用動人的語調描摹了一位“身材矮小的老和尚”將兩只凍僵的麻雀捂在懷里的場景,“隱雪寺一個老和尚的背影/仿佛一塊石頭天地間/晃動著悲憫的青光”。北岸偏愛通過細節的鍛造,如《小鎮電影院》、《故鄉記》等,形成對人集中的打擊力,使詩歌收獲豐盈的詩意和感人的力量。
吳忌的詩有陽光般的質感,明朗、通透、隨意、自然,恰如《春風吹我》中所散發出的感恩氣息。他著意于直接或隱約的感受,詩作中涌動著脈脈的溫情,流淌著對永恒與永逝的追懷和感傷。“這些東西已經是蒼白的了如果/再仔細地觀察就顯得更加蒼白了/看這些彎曲的流水這只晃蕩的酒杯/這些起伏的風這些飛翔的夢幻”(吳忌《在月夜》),詩人眼里的月光是蒼白的,它映照著流水、酒杯,甚至夢幻,它是世界的主宰和核心,“一切都被安置在這里了”,月光蒼白,映照之下,人顯得越發渺小和無能為力。“大霧也是潮濕的/古往今來在我的心里/一個人復雜的情緒就像大霧一樣/涌起而后散開”(吳忌《大霧彌漫》),這幾句描摹的角度異常精準,大霧說長也長,像歷史的謎團;說短亦短,如片刻的情緒,“古往今來”在詩人心里凝成一個短暫的瞬間,被輕輕地一筆勾銷。
劉鵬程的詩,頗有些大巧若拙的味道。他的短詩《風是誰的手掌》,“風一吹對面的山就青了/風一吹這邊的水就綠了/風一吹頭發就白了/風一吹我就成了風/”,貌似老實的敘述,卻有著很強的實驗性和現代性。從對面的山,到這邊的水,到頭發變白,再到抒情主體變成風,寫盡了人的一生和悲歡離合。在詩歌《歌唱或者叫喊》、《天空空蕩蕩》中,詩人觀察,諦聽,反芻記憶,在“自由明亮圓潤或者鋒利”的歌唱和叫喊中,昭示清澈而又含混的詩意。
詩人阿米亥說,“詩與人們有關,因為語詞與人們有關,詩具有治愈的力量——并非僅僅以對病人……我意味著的是我們都需要醫治,我們都需要治愈。我用現實醫治著現實。”宿松詩人,通過經驗與智慧、人心與自然的語言駁難,來澄明自身對事物的愛,對世界的好奇,對土地莊嚴的敬畏,發現生命的歡樂與悲愴,從而獲取一種治愈心靈和現實的力量。宿松詩歌,傾注了詩人流動的生命感覺,摹寫人與大地,尋找生活世界與內心世界的精神紐帶,燭照現實,彰顯存在,撫慰心靈,對抗孤獨,是古老的松茲大地上最美最深情的絕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