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否認,上海在1843年“開埠”后經濟快速發展,但更為重要的一個歷史事實是:上海是中國人自己創建的城市。

上海城市文化中具有的“張力”正是這個城市發展的重要資源!
近幾年,關于“文化”,關于“軟實
力”經常被提及,一座城市的歷史命脈和文化氣質中那些具有“張力”的軟實力自然倍加引人關注。
2010年上海世博會日趨臨近,配合開展的“城市最佳實踐區”也已全面啟動,“城市,讓生活更美好”的世博主題越來越具體、濃重。由此引起我的種種聯想:紛爭不止的上海城市歷史到底該從何算起?上海眾多名謂如何形成?上海城市文化的重要性格與特質究竟有哪些?
筆者對此早就不甘寂寞,試就上述三個問題談點看法,追本溯源,解讀上海軟實力。
上海城市歷史溯源
一個城市的歷史對其文化、品質、軟實力是至關重要的。
上海城市歷史,大致有三種說法:
第一種,“開埠百年說”。持這種看法者認為,上海是1843年作為通商口岸后有了租界才興起的。“開”就是起始,就是開辟;“埠”就是聚落、城市。開埠是西方殖民者及其學者遺留下來的詞匯,如果不加分析并簡單地加以延用,很容易誤認為上海的城市歷史是他們“拓荒”的結果。更有甚者還有人說上海開埠前不過是個小漁村。按此觀點,上海城市歷史滿打滿算不過156年。眾所周知,鴉片戰爭以前的上海已經是我國“東南壯縣”。從行政級別來看,當時的上海縣城已是“上海道”的治所,管轄蘇州府、松江府和太倉州,州、府之下才是縣,級別不低。有人研究當時的上海,其規模雖然不及北京、南京、蘇州、廣州,但也可排進中國城市前20名,約在成都、福州之下(見《上海通史》第一卷總序)。不可否認,上海在1843年“開埠”后經濟快速發展,但更為重要的一個歷史事實是:上海是中國人自己創建的城市。

第二種,“建縣700年說”。十幾年前曾有報道說要籌備紀念建市700周年,為此拓寬了麗水路,筑起一個鋼筋水泥“坊”,還說屆時要邀請海外華僑及國際友人云云。原本緊鑼密鼓的籌備工作戛然而止,說是許多人反對,但那座不倫不類又不好看的牌坊至今仍矗立在麗水路口,成了那段“喜劇”的見證。
第三種,“上海地區說”。也就是說只要發生在當今上海行政轄區內的歷史都屬上海的歷史。其道理與凡是發生在中國主權范圍內的歷史都是中國史的一部分一樣明白。譬如治所在當今松江區的華亭縣,建縣已有1347年。唐天寶十年劃海鹽北境、嘉興東境、太倉南境建華亭縣,這是上海地區也是上海城市歷史的一件大事,也是吳淞江古道以南所有其他縣級行政區的“母體”。700多年前上海建縣時,就是從原華亭東北劃出5個鄉作為轄境的。唐天寶五年青龍港建鎮,也是上海城市史上另一重要事件。上海一直以來是以港興市的。當年的青龍港是上海地區乃至長江三角洲地區的重要對外商港,距今1352年,她建鎮比華亭建縣早五年。那時,青龍鎮的人口不少于華亭縣城,經濟總量也遠超華亭縣城,據《宋會要輯稿》,青龍港一年的稅收超出華亭全縣近半。熙寧十年(1077年),青龍鎮的商稅為15879貫,而華亭縣城僅為10618貫。青龍鎮鼎盛時有36坊、22橋,船帆云集,市井繁榮,經常有中東、紅海地區的商人造訪,鎮里還有城隍廟,顯然一個大市鎮的架勢。歷史上許多名士名家來過或住過青龍鎮,留下許多驕人的名篇佳作,如梅圣俞的《青龍雜志》與《青龍海上觀潮》,白居易的《松江觀魚》,皮日休的《滬瀆》,蘇軾、蘇澈、張先均的《醉眠亭》詩,范仲淹的《吳淞江上漁者》,司馬光的《淞江漁者》,趙孟的《謁青龍文廟》二詩等等。應熙在《青龍賦》中贊揚青龍鎮:“龍舟極海內之盛,佛閣為天下之雄”,足見當時的青龍鎮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值得一提的是著名大書畫家米芾作過青龍鎮的鎮監(鎮長),并留有遺作墨寶。或許有人會問“鎮”算不算城市?著名的中國城市歷史專家熊月之與張生合著的《中國城市史研究綜述(1986-2006)》一文中提到,“江南市鎮在中國城市史研究中備受關注”。還提到臺灣史學家在這方面的成就。
華亭建縣、青龍建鎮,距今都有1300多年以上,上海地區的城市歷史絕不是如一些人所想象,是在開埠后的100年才橫空出世的。我覺得把上海城市歷史定格在1300多年是恰當的,比附近已有2500多年歷史的蘇州還年輕許多。
上海地區應該說還有更久遠的聚落、市鎮。在現今上海境內出現過的最早的縣名有海鹽縣、前京縣、胥浦縣。有的已陷入杭州灣海中,有的時代久遠難考其詳。據記載早在戰國時期吳王闔閭在當今閔行區紀王鎮西南“鄔城”巷附近筑有南武城,又稱塢城或鄔城,距今2500年,可惜如今坦然無存。南武城是上海地區見于史籍記載最早的地名,但她是某個行政建置的治所,還是聚落、市鎮,抑或只是軍事城防,已經難于考證。鄔城和紀王這兩個地名多少給我們傳達了一些2500多年前十分寶貴的“記憶”。
上海種種名謂的由來
地名不僅僅是具有方位范圍的地理實體,還包括太多的歷史記憶和地域文化。下面介紹的幾種名謂都是在當今上海所處方位和行政轄區范圍內的。
“三江”,這是上海地區的古稱。《尚書·禹貢》第一次提到“三江”,指的是從太湖流經當今上海地區、而后入海的三條古水道。多數人認為是指:婁江、東江、松江。婁江東北向,流入海,宋代以后很少人提及,元時上海地區的婁縣,嘉定的婁塘等地名與這條江有關;東江、東南向,注入杭州灣,早在唐朝就湮塞。今只存松江,即現今的吳淞江,上海段叫做蘇州河。“三江”這個稱謂當今國內很少用,但在海外不少國家的上海籍地緣組織(同鄉會)叫三江會館、三江會所、三江同鄉會的并不少見。早在清同治年間,日本長崎的上海籍華僑在興福寺內設“三江祠堂”,后改為“三江公所”。新加坡“三江同鄉會”是當地很有影響的僑團,以上海人與江、浙人為主,閩、粵兩省籍以外的華僑基本都是這個組織的群眾基礎,會長水銘章先生是我的老朋友。前年我訪問舊金山時,當地的三江會館把舊金山市和灣區的上海老鄉聚集在一起與我們座談,席間氣氛很熱烈,對上海今后的發展,問長問短。

“滬”,是上海地區比較早的稱謂之一,源自一條叫滬瀆的河流,即吳淞江入海的最后一段江河,西起唐代青龍港,東至大海,是一段不算長的河流。唐朝著名詩人皮日休有詩云:“全吳臨巨溟,百里到滬瀆……”。“滬”字的本義為一種捕魚工具,“插竹列于海中,以繩編之……潮上即沒,潮落即出,魚隨潮礙竹不得去……”,“瀆”本義指獨自入海的江河。其實滬瀆之名最早出現在西晉,到東晉,吳國內史虞潭曾在濱海的滬瀆河邊修筑滬瀆壘的軍事防御工程。在此曾發生過一些戰爭,滬瀆壘之名屢見于史書,古址就在現今青浦區白鶴鎮舊青浦西邊。
“海上”,源自明代弘治《上海志》:“地居海之上洋”,頗為費解。
“云間”泛指吳淞江古道以南地區,源自西晉文學家陸云的“云間陸士龍”,陸是今松江人。上海地區有云間路、云間第一橋、云間第一樓、云間九峰等種種稱謂均源于此。
“上海”這個稱謂的出現比較晚。據《宋會要輯稿》,公元1008年至1023年有個叫“上海務”的政府派出機構,位于上海浦岸邊,主要管理征收酒稅與泊船河運。宋紹熙四年至咸淳三年(公元1193年~公元1267年)在上海務基礎上建上海鎮,后設市泊司,成為長江下游糟糧轉運北上的樞紐而逐漸繁榮。公元1292年元朝劃華亭東北長人、高昌、北亭、新江、海隅5鄉、26保建縣,縣治設在上海鎮,隸松江府。1927年南京國民政府決定設立上海特別市,自此上海第一次成為市名。上海因浦而得名,而務,而鎮最終成市。上海浦后來匯并進黃浦江。上海浦另有個姐妹河叫“下海浦”,而今也不見蹤影,只在虹口區唐山路昆明路交界處,近提籃橋留下一個“下海廟”。
“申”是上海的一個別稱。戰國時期著名的四君子之一楚國貴族春申君黃歇屢建奇功,最后被封于吳墟(今蘇州),包括當今上海地區,都在其封地范圍內,由此而得申城之名。春申君游學博聞,有膽識又有機智,還好善樂施,名滿天下,一生經歷豐富多彩,留有許多動人的美麗傳說,其中之一,就是黃浦江的開鑿者。明代畫家“華亭派”代表董其昌,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松江人,一次游黃浦江,畫了一幅畫,在上面題詞稱“黃歇之浦”。黃浦江的正式名謂,變過幾次,先黃歇浦,后黃浦,再后黃浦江,始終離不開“黃”字。此江有不少別稱,或叫春申江,或春江、申江等等,始終與春申君聯系在一起。史學界有些人對此不以為然,主要理由:在宋之前找不到佐證,黃浦江之名也是到宋時才出現的。

上海有5條自北而南的“岡身”,它們分屬古代5個不同時期的海岸線。最西的一條岡,其走向從今嘉定區黃渡往南經閔行區馬橋、奉賢區鄔橋到金山區漕涇一線。自西向東每一條岡反映了上海陸地化的過程。一方面是自然的造化,另一方面是不同時期上海地區人民改造自然疏水造地的結果,《青浦縣志》載:楚考烈王15年(公元前248年)春申君帶領百姓治理松江“導流入海,開港灌田……”。黃浦江原本是吳淞江的支流,后來水量日大,水面漸寬,而今吳淞江倒成了黃浦江的支流。黃浦江之所以形成如此大的水面其原因可能是復雜的。黃歇帶領他的封地百姓治理太湖東向出海水系的記載很可信,難于簡單否定。后人為紀念他的治水功績用他的名字命名一條“新河”又有何不可?與閔行人把一條新馬路稱作“春申路”的道理完全一樣。
即便是神話色彩非常濃厚的古代傳說,如我國的“精衛填海”、“女媧補天”都不能輕易否定。國外關于羅馬城狼孩的傳說,華沙美人魚的傳說,他們尚且都能造像立于街市、建于河口,加以追憶。而方志有載,歷史上真有其人的春申君,流傳于民間的“傳說”就不足取嗎?此事關乎上海城市歷史、城市文化。不禁想起十年前一位資深的市政協委員寫過提案,建議在黃浦江濱某個適當地方立春申君像,可惜至今杳無音訊。
上海城市文化性格的思考
上海城市文化性格與中外其他大城市相比有著非常明顯的個性。她不像倫敦、巴黎,也不像中國的北京、西安是從傳統的中心城市演變為現在的大都市,也不像孟買、新加坡是在殖民主義者控制下從荒灘上建設起來的。
上海近代以來的非上海籍外來人口始終占絕大多數。據歷年統計,最高的年份是1885年和1950年各占85%,最低的年份是1935年和1946年各占79%。這一特點使上海城市文化的異質程度較高,往往是主隨客“變”,而不是客隨主“變”,充分體現上海的寬容性與開放格局。
從物態文化來看。上海有豫園等典型的明清江南園林,也不乏帶有地方特色又吸收了西方因素的石庫門民宅;上海有英國新古典建筑代表的匯豐銀行,有法國式的裝飾主義建筑代表和平飯店,又有美國式建筑的代表上海大廈、上海市總工會等;有眾多的地中海風情的西班牙別墅,又有馬勒別墅那棟德國巴伐利亞路德維西王朝時代的城堡式別墅;還有北歐式民居和東瀛日本式的住宅;解放后又有一些俄式建筑,如今更有許多新的代表當代最新水平的建筑如金茂大廈、環球金融中心、維斯汀酒店等等“巨無霸”拔地而起,萬國建筑的美譽更加充實。
從形態文化來看。上海的繪畫、舞臺、影視藝術連同上海人的飲食菜肴師承廣泛、豐姿多彩、精致曼妙、新穎時尚。上海的滑稽戲在同一場景下會聽到浦東本地話、蘇州話、寧波話、蘇北話甚至廣東話等方言,最能反映上海五方雜處的特性。
上海人的衣著打扮,以整潔、時尚聞名遐邇。中山裝和南派旗袍或由上海創制,或在上海得到根本性的變革和發展,以致旗袍在國際上被稱為Shanghai dress,顧名思義,是源自旗人的襯衣和氅衣經二三十年的不斷發展變成現今富有民族特色、雅俗共賞的中國女性服裝。
上海的體育競技 也更重于傾向技巧性、技術性的項目,往往以靈活快速見長,不簡單地拼強悍、拼體力。
從精神文化來看。上海本土文化的“底色”是相當濃重的江南士大夫文化中的纖巧、文雅、浪漫溫情的遺風和城市市民謹小慎微、愛計較、講實惠性格的結合。江南士大夫文化的特點,特別注重文采,明季,以董其昌為首的華亭畫派和以沈士充為代表的云間畫派(統稱松江畫派)都以筆墨精妙、絢麗多采見長,這些江南士大夫在生活上亦以細膩精致著稱,上海人日常生活的審美化趨勢與此關系極大。上海的產品精致上乘與此不無關系。
百多年來,上海又處于中西文化交匯的前沿,而西方文化在上海大致也可分兩支不同的又相互影響、相互補充的文化元素:其一,以英、美、德國為代表的基督教新派,講究效率,偏愛簡單、實用,主張理性,反對繁復;其二,以法國、意大利、西班牙等拉丁國家為代表,更注重藝術性,浪漫、超脫帶點頹廢,上海白俄是十分法國化的,也都屬這一類型。這兩種元素在上海各自產生影響力,并形成“張力”——緊張快捷、追求效率和理性與超脫松弛、偏重藝術和浪漫的結合。

本土的、外來的,舊的、新的環境熏陶下,上海人形成處世精明,善于經營,講究實惠,尊重約定,誠信守法,胸襟寬闊,開放大度,善于吸納,崇尚趨新,敢于創先的精神素養和風氣。
近代以來多少名儒碩彥匯聚于此,多少全國首創發端于此。上海是新文化運動的始發地與中心之一,全國各地學者赴美、赴法、赴英、赴日的出發地,左翼文化的發源地,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所有這一切都折射出上海人求新、求變、求發展的精神文化。
從歷史文化來看。現今上海地區春秋戰國時代,在吳國屬下300多年,越國轄下100多年,楚國治下90多年。吳越文化的新石器“磨制精細,玉石和瑪瑙裝飾品豐富”,陶器和銅器花紋之美麗與同時代黃河流域出土的“迥然不同”。“吳戈越劍”譽留后世。楚文化東來后又加重這個特色,還帶來“楚人不分此畛彼域的開放氣度”和進取、創新意識。吳、越、楚的文化歷史遺痕是明、清時期最終形成的江南士大夫文化的淵源。
進入近代,這里有全國最大的外國租界,最大的外國僑民群體最多時有15萬多人,涉40多個國家、民族。近、現代各種思潮在上海都有反映。韓國政治流亡者把他們的臨時政府放在上海。猶太人與白俄把這里作為避難地。
五六十年代上海資金的周轉率一直是全國最高,遙遙領先,一年之間可周轉11次至13次,這是何等“張力”! 上海對外履約率之高,使上海成為外資投資軟環境最好的城市之一。
上海城市文化的內蘊所以如此豐富而濃郁,與其深遠的歷史具有必然關系。“海納百川”這四個字最能表達這個城市的特質。城市文化是軟實力,上海城市文化中具有的“張力”,正是這個城市發展的重要資源!■
編輯:盧勁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