勞動法治３０年

有人曾道：中國之歷史，凡十年一變，三十年一大變，百年一巨變。

30年的改革風雨洗禮，中國法治分外生動：無論事關國家大體的“鴻篇巨制”，還是緊連著普通民眾的“細枝末節”，無不烙刻著奮勇前進的足痕，閃動著民意與執著的光芒。與中國改革同行，細細聆聽法治的強勁脈搏，叩問法治的點滴進程，驀然回眸，我們已經前行在法治的路上，勞動立法的變遷，亦是如此。

遙想30年前，曾幾何時陷于停滯的社會主義勞動立法，伴隨著改革開放的嘹亮號角，再度揚帆起航，義無反顧地駛向和諧勞動的彼岸。冬去春來，彈指一揮間。在新世紀的曙光映照下，輕舟已過萬重山，人們的面前，一座勞動法律體系大廈的巍峨輪廓已然清晰可辨。《勞動法》、《工會法》、《礦山安全法》、《職業病防治法》、《安全生產法》等一部部法律相繼制定，《勞動合同法》、《就業促進法》、《勞動爭議調解仲裁法》，凝聚了無數政界、法律界、社會學界精英以及普通國人的智慧和心血，被譽為勞動法律體系“三駕馬車”的重要勞動法律，去年一年之內相繼走下藍圖，成為億萬國人關切的焦點。此外，《職工帶薪年休假條例》、《上海市集體合同條例》等涉及勞動者權益的行政法規和地方條例，也如雨后春筍般競相面世，更昭示著勞動立法的春潮已經涌起。

塑造中國的契約精神，將勞動關系嵌入法治的軌道，明確政府行政責任，保障勞動者的就業權，開辟一條法律救濟的路徑，消融勞資沖突堅冰……看似不同的勞動法律法規，最大限度維護勞動者利益，構建和諧穩定的勞動關系，讓億萬勞動者沐浴在法治的陽光下。與改革同行，與法治共舞，勞動立法三十載風雨，澆灌出了一道綿亙天際，絢麗多姿的彩虹。■

熔煉中國的契約精神

勞動關系是現代社會經濟生活中最基本、最重要的社會關系。

恩格斯曾如是感嘆：“資本和勞動的關系，是我們現代全部社會體系所依以旋轉的軸心。”作為“軸心”的勞動關系，決定著“全部現代社會體系”，勞動關系緊張則整個社會體系就緊張，勞動關系和諧則意味著，整個社會和諧就有了重要基礎。

如何達到勞動關系的和諧？法治是一條基本的路徑。

改革開放以來，隨著經濟體制轉軌和國有企業改革的推進，中國勞動關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勞動關系建立方式市場化、權利義務規范化、存續形式多樣化、爭議解決法制化，逐步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條件下，新型勞動關系的主要特征和發展方向。而在向法治加速邁進的過程中，最令人欣喜的是，我們看到了一種“契約精神”和“法治精神”的彰揚。

“契約精神”的啟蒙

800年后的人們，如何也想象不到，1206年的英倫三島，那一張薄薄的羊皮紙——《自由大憲章》，竟然開啟了一扇限制王權、遙望現代文明的窗戶；300多年后的人們，同樣也想象不到，1620年那艘在大西洋驚濤駭浪間行駛，奔向陌生美洲大陸的木船上，“五月花號”乘客們共同簽訂的一份普通文書——《五月花號公約》，已經悄然埋下了一顆自由啟蒙、走向民主共和的種子，也正是這份普通的文書，蘊含了勞動關系中最為重要的元素——契約精神。

在西方法學家、政治家的眼中，“迄今為止，所有社會進步的運動，是一個‘從身份到契約’的運動。”契約精神是西方憲政、民主和法治的前提和基礎，是理解西方社會、政治和法律的鑰匙。倘若沒有契約精神，西方社會的進步就失去了存在根基。

契約精神不是神化的道德標尺，它既是一種理性的關系，又是自主人格的張揚，也是自由、平等的原子：社會的組成基于社會契約，政府以及國家的存在基礎是社會成員的契約；政府或國家存在的目的，是更好地保障社會成員的自然權利；達成契約時，每個人都處于平等的地位，每個人的自然權利都應得到同等保護；勞動與資本的紐帶，不應是原始叢林般的物競天擇，而應建于法治與人權保護之上……

契約精神對于西方現代法治實踐產生了重要影響。如果說，近代資本主義在經濟上表現為發達的商品生產，政治上表現為代議制，思想上表現為個人意識的覺醒，以及理性的崇尚，那么，在勞動關系領域，則是人際關系的契約化與勞動關系的合同化。

正是在契約法治精神的火炬指引下，資本主義國家完成了從封建到資本的轉變，證券交易所建立起來了，銀行、保險、信托等現代金融制度完善起來了，鐵路、輪船、印刷廠、電報等紛紛出現了，民主代議制也逐步得到完善，數百年間的文明成就，竟然超過了千年的努力。也正是以契約精神為基礎，現代勞動法律制度也開始萌芽。

英國是最早勞動立法的國家。1802年，首相艾丁頓領導的國會，通過了針對紡織業的《學徒健康及道德法例》，這是現代社會勞工立法的濫觴。在英國的帶領下，勞動法律制度，開始在近現代國家登陸。1901年英國制定的《工廠和作坊法》，對勞動時間、工資給付日期、地點以及建立以生產額多少為比例的工資制等，都做了詳細規定。隨后，德國在1839年頒布了《普魯士工廠礦山條例》；1806年，法國制定了工廠法，1841年，頒布了《童工、未成年工保護法》，1912年制定了《勞工法》。進入20世紀以后，西方主要的國家大都相繼頒布了綜合性的勞動法規，規范勞動關系，保障勞動者的權益。

西風東漸，近代中國開始在不懈的探索中，苦苦尋覓契約精神，聆聽著法治的強勁脈搏。中國的勞動立法，始于1923年北洋政府訂立的《暫行工廠規則》，規定最低年齡、工時限制、工資和福利等的法律，已經開始浸漬若干契約精神。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很快通過了一系列勞動法規。在1976年以前的“鐵飯碗”時期，從勞動管理體制到勞動法律法規，都是照搬蘇聯模式。這一時期，國家統一制訂工時制度，統一規定工資標準、工資形式、工資水平、工資總額以及獎勵辦法、津貼辦法等等，用政策直接管制用人單位以及職工個人的調資升級。

隨著經濟體制改革深入，這種局面已經悄然改變。

中國式“勞動契約”之旅

1984年，中國勞動法制的轉折年。

一種新型勞動合同制——“優化勞動組合”的橫空出世，觸發了強烈的社會震動，帶來了勞動管理體制的變遷。兩年后，新工人開始試行勞動合同制，老工人實行無固定期限合同。就在這一年的7月12日，國務院發布《國營企業實行勞動合同制暫行規定》，將勞動合同制度逐步擴大到企業干部群體，并最終實現了企業的“全員勞動合同制”。“勞動契約化”，成為改革的突破點。

1992年，鄧小平南行講話后，“減員增效”、“職工下崗”、“企業改制”和“職工置換身份”等一系列新嘗試后，市場經濟環境下的新勞資關系脈絡愈加清晰，更為日后《勞動法》的制定，積累了寶貴的經驗。

《勞動法》的起草，最早追溯到1978年12月，鄧小平同志的提議。隨著勞動制度改革的逐步深入，《勞動法》的起草開始加速。深圳報刊發表了《深圳需要〈勞動法〉》的文章，《法制日報》上也刊載了《為〈勞動法〉催生》的稿件。在1989年的全國政治協商會議上，陳宇等二十余位政協委員聯名大聲疾呼，要盡快制定《勞動法》，提出必須迅速糾正野生動物保護有法，而人無勞動法的局面。從1979年起，先后形成了《勞動法》（草案）30余稿，最后于1994年7月5日經全國人大常委會第八次會議審議通過。

作為改革開放十余年的成果，《勞動法》標志著中國勞動和社會保障管理，進入了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相適應的更高階段。沿著勞動法制的軌道，不斷地進行著改革和改制，最終促進了市場導向就業機制的形成。但是，處于急劇變革時期的《勞動法》，并非盡善盡美，規定過于原則化，法律責任不清晰，執行狀況不理想，立法層次還比較低，大量的地方立法各自為政、良莠不齊。2001年中國入世后，加快勞動立法步伐、及時廢除或修改法律的呼聲高起。

2004年底，《勞動合同法》的起草工作啟動。

如何保障勞工權益，使勞動者從經濟增長中分享成果，如何契合“效率優先兼顧公平”的國家發展戰略，成為《勞動合同法》等勞動法律法規起草首要遵循的指導思想。2007年，《勞動合同法》等若干法律相繼出臺，象征著中國勞動保障法律體系走向成熟與完善。

熔煉國人的契約精神

然而，僅是法律移植萃取契約精神，還遠遠不夠。

中國勞動關系的轉型，以所有權關系和經營權關系的轉變為基本背景，并通過勞動制度的改革而具體實現，涉及社會層面最為寬泛，關系到上億人身份、地位、權利和利益變化。這場巨大的社會變革，直接目的是建立一個勞動力市場，并在此基礎上構建一個市場化的勞動關系。具體而言，這一改革要改變國家與企業和職工利益一體型的、國家統籌統包的勞動用工、勞動管理、勞動分配的計劃經濟的勞動制度，建立起以勞動力市場為基礎的、產權經營權和勞動權分離和獨立的、以市場規則為依據的勞動用工、勞動管理和勞動分配的市場經濟的勞動制度。

但是，隨著社會制度結構的急劇轉型，人們思想觀念的變化卻顯得較為遲緩，無論是政治模式的改變，經濟體制的轉型，還是制度文化的更新，西學東漸的步伐卻并未從根本上改變內藏于中國民族心理的傳統價值觀念，大量的法律移植也未能完全改變中國社會契約精神匱乏的現狀。

打造中國的契約精神，需要一場全民參與的大討論、大論戰、大研討——勞動合同法的起草，是一次頗為難得的機遇。

2006年3月20日，是一個值得大書特書的紀念日。這一天，全國人大常委會將勞動合同法草案向社會公布。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山東淄博市臨淄的農民工王立濤欣然提筆，將一封滿載希望的信寄到了全國人大常委會辦公廳：“聽說勞動合同法草案征求意見，我希望解決超時、超強度工作現象，希望給農民工上保險、簽勞動合同，也希望我們都能按時足額領到工資。”

踴躍參與的王立濤，僅僅是成千上萬普通上書勞動者中的一員，正是他們創造了中國人大立法史上的新紀錄——30天收到群眾意見191849件，成為改革開放以來全國人大常委會歷次法律草案公開征求意見中所收集意見最多的一次，其中甚至包括了一些盲人。經過甄別，65%以上的意見來自普通勞動者。全國人大每十天向社會公布各地意見匯總情況，匯總意見共十幾萬字。這種民眾踴躍參與的激情，超過了前段時間熱議的《物權法》草案。勞動合同法草案，成為1954年第一次公布憲法草案以來，我國第十三部向全社會公布并征求意見的法律草案。

廣泛的民間熱議和上書勇氣，僅僅表達了民眾的法律期盼，隨后的起草，來自不同利益集團之間的博弈，充分展現了民主立法的無窮魅力，也讓民眾接受了一番“契約精神”的寶貴洗禮。

從《勞動合同法》起草到頒布中，無固定期限合同一直是爭議漩渦。有人認為，無固定期限合同雖然有利于保證勞動者的穩定感，但是加重企業的負擔，僵化勞資關系，不利于企業的創新發展。而企業則普遍擔心，與勞動者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會使其成為企業的“永久員工”，是否意味著“鐵飯碗”時代“回歸”？

許多外資企業在華代表機構，如中國歐盟商會、北京和上海的美國商會，以及廣州的外商投資商會等等，向立法機關提出了反對意見。他們認為，如果實施過分強調保護勞動者權益的法律，會增加勞動成本，將對中國的投資環境造成消極的影響。來自上海跨國企業人力資源協會的代表徐婷婷，更是發出了“如果實施這樣的法律，我們將撤資”的威脅言論。

值得肯定的是，全國總工會作為勞動者的代表，在這場論戰中發揮了磐石般的積極作用。全總把《勞動合同法草案》中與勞動者權益相關的條款，歸納成5大方面21個問題，并對每一條都表明了自己的觀點。比如，對用工短期化要不要控制、勞務派遣要不要規范、民主協商制要不要引入等，并把這些觀點向全國各省市工會做了通告。各地的省市工會根據這些問題，每個省選5個市，每個市找10個企業，每個企業最少找10名員工，聽取員工意見，然后把這些意見進行集中反饋。這種意見的反饋，顯然較勞動者的單槍匹馬要強有力得多。

同樣，值得稱道的是，面對利益集團的撤資威脅，國家最高立法機關保持了高度冷靜和超脫，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堅決捍衛普通勞動者的政治立場。2007年6月29日，全國人大常委會第28次會議對《勞動合同法》進行表決，全場146人出席會議，145人贊成，0票反對，0票棄權，一人沒有按表決鈕。《勞動合同法》高票通過，確認了“構建和發展和諧穩定的勞動關系”，更好地“保護勞動者的合法權益”，一些重要法條向勞動者做了明顯傾斜。

比如，新規定在上述條款的基礎上，擴大了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范圍。比如，取消了現行勞動法的“同意續延”，改為只要在同一用人單位連續工齡滿10年，員工即可提出訂立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同時明確規定了用人單位違反上述規定不簽訂無固定期限勞動合同的法律責任。此外，還規定了勞動合同解除或終止的工齡經濟補償金。

然而，論戰遠未終結。各種關于《勞動合同法》不利于企業發展、將會對中國經濟造成消極影響的言論也隨之鋪天蓋地而來。著名經濟學家張五常發表《新勞動法的困擾》的文章，指責新勞動法“養懶人”。而立法機關則進一步回應：勞動合同法就是要保護勞動者權益！斬釘截鐵地為論爭畫上了句號。

同樣得到積極參與的，還有就業促進法。從3月25日到4月25日，在一個月時間內共收到各方意見11020件。70%是來自基層、來自普通勞動者，有大學畢業生、進城務工農民、企業職工，還有事業單位職工等，意見和建議有三分之二集中在公平就業方面。全國人大在修改就業促進法時，根據民意把“公平就業”單列一章；在就業援助方面，增加了對“零就業家庭”進行援助的專門規定；對職業中介存在的侵害勞動者權益、亂收費等問題，都作出了有針對性的規定。

勞動立法參與中，實現了國家立法機關、利益集團、群眾自治機構與普通民眾的橫向溝通交流，在觀點碰撞、激蕩中，“契約精神”、“法治精神”，為越來越多的社會公眾所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