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檢察官手記二則】
今天,68歲的連福明老先生再到我們四川簡陽市檢察院上訪。
這把我著實為難了一陣。我苦口婆心,勸也勸了,法也講了,老先生就是聽不進去。這也難怪,公安、信訪、政法委等上上下下不下10個部門長達5年的多次處理也沒能讓他止住上訪的腳步,僅憑這一時的說教就想叫老先生息訴罷訪,怎么可能呢?
記得老先生來院的首次上訪是要求對他大兒子連軍死后的尸體進行重新解剖檢驗。死者連軍因吸毒于2000年12月9日被政府批準勞教,在羈押于公安局強制戒毒所待送期間發病死亡。檢察院的尸檢結果仍為連軍系長期吸毒所致多器官功能衰竭死亡。
老先生就坐在我的對面,略顯浮腫的臉上掛著重重的兩個眼袋,花白的胡楂爬上兩腮,把一張嘴緊緊地包圍起來;身著一套老藍布的中山服,胸前別著一支鋼筆,一道黑色的紐扣筆直排列,卻形狀不一,甚至用不同顏色的線綴著;腳穿一雙黑面白底的老頭布鞋,襪后跟開了裂,現出白色的腳肉來。
我一邊耐心地聽老先生訴說,一邊打探著他的生活經歷、家庭狀況。
老先生年輕時曾讀過好幾年私塾,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1971年在簡陽城關鎮的一所民辦中學校當過3年的代課老師,之后便到簡陽市汽車運輸公司當起了一名汽車修理工,直到退休。老先生膝下有兩個兒子。小兒子尚未成家,早年外出打工至今下落不明。大兒子連軍死后,大兒媳改嫁,卻把一個年僅7歲的兒子留給了他。這樣一來,這個家就僅剩下他、老伴、孫子和一個80多歲的老母親。全家四口,僅憑老先生每月400多元的退休金度日,使老先生有治病的錢,就沒有吃飯的錢,有添衣的錢,就沒有孫子上學的錢,日子過得捉襟見肘,無比艱難。
雖說大兒子的死因已有明確的尸檢報告,但老先生仍然不服:活生生的一個人哪里不死就偏偏死于戒毒所,這還叫戒毒嗎?懷揣一肚子的氣,老先生的上訪從此開始了。
上訪中,老先生每當回憶起尸檢時的慘狀時,總是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其狀也讓人生悲,其情也令人憐憫。
是啊,老先生對兒子的感情需要得到理解,內心的怨恨需要有地方傾訴,眼前面臨的經濟困難更需要有人伸出援助之手。
人死不能復生,老先生總得活下去。我想,便思慮著如何幫老先生一家擺脫目前的困境,讓老先生從悲憤的情緒中盡快解脫出來。我想到了自己的哥哥,曾也在城關鎮的這所民辦中學校就讀,我小時候時常跟隨哥哥到該校去耍,依稀記得有這么一位教書法繪畫的代課老師,甚至也見過他上課時的場景。我就想,何不以師生之名勸勸這位老先生呢?這樣,也許我們會談得更攏。
“連老師,我就是你當初教過的學生呀!”我說,心跳明顯加快。
老人皺著眉頭,抬眼瞅了瞅我,然后雙眉舒展開來,抬起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點了點頭,似乎認可了我這個學生,兩眼也發出亮光——他已有三十年沒有聽到有人對他這樣稱呼了。他抖動著嘴唇對我說,這幾年來,他到過許多部門上訪,碰過許多墻壁,有的不給板凳坐,有的不給水喝,有的聽得煩了就直接把他攆開。他慪氣,又跟他們賭氣,甚至不惜大吵大鬧,擂桌摔凳。他說,只有到了檢察院才有這么熱情。
好漢不提當年勇。對于三年教書育人,老先生只作了一番輕描淡寫,之后,又很快回到了上訪的正題中來。從此,我便借助這層“師生”關系,堅持在每個周末里到老先生家中看望,有時候買上一盒蛋糕,有時候提上幾條鮮活的鯽魚,有時候稱上幾斤蘋果,變著花樣給“老師”帶去,甚至還動員我老伴去幫他料理家務。
我發現,老先生的時間很充足,身體還硬朗;孫子長大了,也不需要他隨時提攜。一日,我同幾個朋友相聚,無意間擺到老先生的事,一個在沱江河邊開砂石廠的朋友對我說,他現在正在物色一位守大門的人,何不讓這位老先生到他那里去呢?我高興得當即給老先生掛去電話。老先生接到電話,毫不遲疑地就爽口答應了,還在電話那頭直說謝謝。
第二天,老先生就照我說的去砂石廠報了到,上了班。
三天后,老先生從工地上專門給我打來電話,說他的工作環境很不錯,心情也舒暢了,有住的,吃的,用的,鋪蓋卷都不用自己帶,處處得到老板的照顧。
聽到這話,我的心踏實下來,就想,還是師生之情起了很大作用,現在,與其說老先生走上了全新的工作崗位,還不如說他在精神上得到了一次徹底的解脫。
一個月后,老先生制作了一面錦旗,在錦旗上提筆書寫了八個大字:“和諧社會,體惜民情。”然后把胡子刮得光光的,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他懷抱這面鮮紅的錦旗來到檢察院,直接把它送到了副檢察長陳玉崗的辦公室,一進門便說:“這些日子,我讓檢察院的同志為我操心了,這都怪我不懂法呀!現在多虧有我這位學生的細心開導和幫助,才覺得這日子是該重來——我要好好享受我的晚年!……”
看來,老先生追求的同樣是和諧社會,堅守的仍然是貧而無諂,看重的是我們對他人格的尊重與失子之痛的理解。記得孔圣人有一言:“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蔽颐俺淅舷壬膶W生,雖有悖誠實,但也是為了增進對老先生的這種了解呀,且以長輩、師長的禮數相待,想必老先生就是知道了也是可以原諒我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