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2000年5月夏夜的一個街頭,爆響的槍聲過后,河南省新蔡縣古呂中學初三學生侯華偉猝然倒在血泊中,不治身亡。朝這個17歲少年開槍的,是該縣的公安局副局長安慶民。2008年春節前夕,安慶民被檢察機關正式批捕,一個拖延了8年的謎案,即將水落石出。
夜半驚魂,17歲少年莫名死在“打黑”槍口下
1963年出生的侯懷亮是新蔡縣關津鄉張莊村人,在縣城做點小生意,與妻子李愛芳結婚后育有一兒一女。兒子侯華偉生于1983年10月,從小乖巧聽話,在縣城古呂中學上學,成績很好。
2000年5月15日,侯華偉吃過晚飯后和父母、舅舅玩了一會兒撲克,9時許就回二樓自己的臥室了。第二天早晨,侯懷亮去喊兒子吃早飯,發現房間里沒有人,而院門還鎖著不曾打開,一個大活人怎么就沒了?侯懷亮平時對兒子要求很嚴,侯華偉愛打電玩游戲,每次去玩也會跟父母打招呼,難道這回他怕父母責問,偷著跳墻跑出去玩,早上直接到學校去了?侯懷亮急忙趕往古呂中學,一問兒子根本沒來上學!
侯華偉“失蹤”的消息,很快驚動了侯家的親屬,大家都加入了尋找的行列。下午5時左右,侯懷亮的堂兄侯懷龍找到他,并對他說:“懷亮,縣公安局棠村派出所所長吳軍剛才把我喊到警車上,問我認識不認識侯華偉,他們家有沒有什么當官的。我說,沒有聽說他家有啥當官的啊。然后吳軍便告訴我,華偉在棠村出了車禍。現在吳所長就在古呂中學門口呢,咱們去見他?”
找到吳軍,他仍然說侯華偉是出了車禍。“具體在什么地方?我兒子傷得咋樣?”侯懷亮一遍遍地問。可能是問得急了,吳軍才改口說了實話:“你兒子昨晚在縣城大十字街聚眾打架被槍打中了,正在醫院搶救呢。”侯懷亮心頭一震:“我要去看看!”“不行,現在還不能斷定傷者就是你兒子,你先回家等通知吧。”
5月17日一大早,侯懷亮就接到了吳軍的電話,讓他去縣公安局。在新蔡縣公安局控申接待室,一位民警簡單詢問了幾句,便帶著侯懷亮來到新蔡縣第二人民醫院的太平間。當兒子那張熟悉的面孔映入侯懷亮的眼簾時,他大腦一片空白,想捧起兒子的頭仔細端詳,伸手觸摸到左耳根處時,似乎有個小窟窿,卻又不敢去看。返回家中,侯懷亮斜靠在沙發上,目光呆滯,閉口不語,他根本無法相信那具尸體就是自己的兒子!

5月17日晚,侯懷亮在一位老者的陪伴下,再次走進了新蔡縣公安局,接待他的是縣政法委副書記陳鳴和縣公安局政委蔡某。“你可能已經知道了吧?你家孩子參與了黑社會,是被反彈的子彈打中的,人已經死了,你看有什么要求,能不能快點把人埋了?不行的話我們就拉到駐馬店強行火化了!”陳鳴開門見山地告知侯懷亮。侯懷亮反問道:“你們有啥證據說我兒子是黑社會?他是怎樣襲擊警察的?”“涉黑襲警是公安局說了算,不是你說了算的!案件現在還在偵查階段,到法院開庭時會告訴你的。尸體解剖結果也會給你的。”陳鳴似乎有點不耐煩了。“我兒子被打死了,公安局應該有賠償吧?”“你家孩子是黑社會犯罪嫌疑人,打死了公安局是絕不會賠的,必須無條件地埋葬!”見對方態度強硬,侯懷亮一愣,隨即改口說:“我總得給孩子買副棺材,準備個衣服吧。”
見侯懷亮口氣軟下來,一張落款為新蔡縣公安局的《保證書》,擺在了他的面前。“只要你簽個字,孩子的尸體你明天就可以拉走。”侯懷亮盯著上面的幾行文字看了幾遍,心中猶豫。他在想:古代不是還有“開棺驗尸”斷案的嗎?如果我現在拒絕了,兒子尸體被火化,將來連個證據都沒有了。想到這些,他忍痛簽下了“保證以后不到公安局糾纏”的字樣。
5月18日上午,新蔡縣第二人民醫院一處特殊“開辟”的房間外,站滿了侯家親屬和張莊村的幾位村干部。當侯華偉的尸體一出現,李愛芳忍不住撲上前去號啕大哭,人群一陣騷動。帶領四名武警戰士維護“現場秩序”的縣公安局蔡政委,當即厲聲制止:“不準哭,不能亂走動亂說話,更不準在這里拍照片,否則就不讓你們拉尸體了啊!”于是,從醫院出發,一直到幾里地外的張莊村西南角墓地,人們極力壓抑著哭聲和嘆息。武警戰士一路“護送”到出了縣城。讓侯懷亮大惑不解的是,在把兒子尸體拉出醫院大門的時候,居然有人往他的口袋里塞進一卷鈔票:“這1000塊錢你拿著,是縣民政部門出于同情給你們家的。”事后,侯家人在消費中竟發現這筆錢里有100元還是假幣!
撥開迷霧,小老板為兒求真相不惜傾家蕩產
自從得到兒子死亡的確切消息那一刻,侯懷亮一家人平靜的生活就被徹底打亂了,兩個月里整個院落的燈光都沒熄滅過。侯懷亮每天神情恍惚,不言不語,晚上要服下6顆安定片,才能勉強迷糊一會兒。老伴李愛芳更是備受打擊,摩挲著兒子用過的東西,一邊流淚一邊喃喃自語,臉上哭笑的表情讓人“恐怖”。
一個朋友擔心夫婦倆這樣下去會精神崩潰,特意邀請他們去岈山風景區游覽了一周。回到家后,侯懷亮第一件事就是到新蔡縣公安局,要兒子的驗尸報告。但接待他的民警說:“再等等吧,還沒下來呢,會給你的。”一次又一次,似乎是安慰的話,漸漸變成了一種托詞。侯懷亮無可奈何地等了兩年多,家中的20多萬元積蓄越用越少,兩人去醫院看病的次數卻越來越多。總不能坐吃山空吧,還要繼續供女兒上學讀書呢。
2003年初,侯懷亮又與人合伙,做起了建筑生意。2003年下半年,一個偶然的機會,侯懷亮通過親戚,認識了某大學法律系的大四學生楊曉,論輩分侯懷亮是表舅。初次聽說侯懷亮的遭遇,正在畢業實習的楊曉根本不相信。可是陪著表舅親自到縣公安局、政法委等機關跑了幾趟,一腔熱情的楊曉也不由感嘆自己的一些想法太過天真。
2003年12月的一天,侯懷亮在街頭偶遇一位以前的生意伙伴劉冰(化名)。談話間劉冰無意中提到:“你家小孩死得有點冤啊,我那外甥闕鵬飛前些天剛從監獄里放出來,給我說起過這件事,那天晚上他也被打傷了。”侯懷亮一聽,激動得馬上撥通了闕鵬飛的手機,不巧闕鵬飛此時正在北京打工,電話里說不清楚,他答應春節回老家后再說。
2004年春節前夕,侯懷亮終于在新蔡縣楊莊鄉羅莊村見到了闕鵬飛。闕鵬飛對侯懷亮和后來采訪他的媒體記者是這樣描述的:那天晚上大約11點左右,我和張志偉、齊琪三人,一起從商貿路由西向東走,剛剛走到縣城大十字街口時,一輛110巡邏車停到了我們三人面前。車上一位穿著制服的警察,問我們是干什么的,并要帶我們三人到局里詢問。這時,一輛昌河面包車從十字街西邊開了過來,車上下來大約十來個人,不知為什么和110的人爭吵起來。沒吵幾句,旁邊突然傳來一聲震耳的槍響,嚇得所有人都開始亂跑,包括110巡警。我在從十字街由西轉向南跑的過程中,看到在十字街東北角的電線桿旁站著一個人,槍口正對著我們。就在我跑到離警車有20米左右的小胡同口時,聽到身后“撲通”一聲,一個人栽倒了。我與另一個人趕緊扭頭伸手去拉他,可拉了兩下都沒有拉起來,我只好繼續往前跑。但沒跑出幾步,我的右肩猛的一疼,趴到地上昏死了過去。醒來后我躺在一家診所里,別人將我背過來的,醫生已經為我取出了肩上的子彈。事后聽說,被打死的是縣里古呂中學的初三學生侯華偉,而開槍打死他的是安慶民——縣公安局副局長。第二天公安局就開始抓人,抓了幾個,但問過筆錄后就都放了。闕鵬飛還告訴侯懷亮:“那天晚上的槍聲至少響了五六次。”
闕鵬飛的話讓侯懷亮感到震驚,很顯然,他根本不認識侯華偉。可那天晚上兒子從家里跳墻出去后,究竟是如何來到大十字街口的?經過和楊曉商量,兩人決定將闕鵬飛說的情況,向有關部門反映。在新蔡縣公安局控申科,民警幾句話就把他們打發了:“那時候該判的已經判了,侯華偉的事你們找政法委去吧!”再到縣政法委,當年負責處理此事的副書記陳鳴,已經調任縣司法局局長,自然對他們愛答不理。
2004年8月,征得侯懷亮同意,楊曉聯系到了河南電視臺都市頻道某欄目,記者巴東從鄭州趕赴新蔡進行調查采訪。節目播出后,立即引起國內多家平面媒體的關注,新蔡縣公安局成了輿論焦點。直到此時,侯懷亮才通過新聞媒體的報道,了解到兒子被槍擊死亡的經歷:
在新蔡縣公安局《關于2000.5.15涉黑團伙暴力妨害公務一案的情況匯報》中是這樣描述的:當晚11時許,縣公安局值班副局長安慶民上街檢查“打黑”行動卡點的工作情況……在大十字街南側,發現有三個年輕人形跡可疑,遂上前盤問。劉偉等20余人見民警控制了團伙成員,便開車駛到出警人員處,邊高喊:“不準帶俺的人,快把人放了,快放人。”邊持棍、砍刀朝出警人員身上、頭上亂夯亂砍……將出警人員打傷。安慶民見口頭警告無效,便鳴槍警告,他們仍然繼續行兇。安慶民再次鳴槍警告時,將一名歹徒擊倒,才制止了這起妨害公務案進一步惡化。經偵查:這是一起嚴重涉黑團伙暴力襲警妨害公務的惡性案件,安慶民當時使用武器正確。新蔡縣公安局還認定,當晚侯華偉用鐵棍毆打民警。這份《情況匯報》的落款日期是2004年8月8日。
而對新蔡縣公安局副局長安慶民而言,在此事件中他不亞于一位英雄。“那天晚上11點多,我穿著便服檢查完縣城執勤點……出警人員第一次離開后,我仍在現場觀察。面對兇殘的歹徒,我果斷開槍,將正在兇狠毆打民警的侯華偉擊倒后,其他人全部逃竄。那天我共打了6槍,如果我是違法開槍,恐怕早被處理了。”安慶民在“5·15事件”自述中這樣寫道:“正是這一槍,打響了新蔡打黑除惡第一槍,使新蔡的打黑除惡行動在全國提前了半年。這一槍打出了政法機關的聲威,重創了黑惡團伙勢力。”
2004年11月,侯懷亮因為陪同某報記者前往新蔡縣公安局采訪,第一次走進了安慶民的辦公室。在得知侯懷亮的身份后,安慶民“騰”地一下從辦公桌后面站起來,要給侯懷亮遞煙,雙手顫抖。侯懷亮把煙擋了回去,安慶民很是尷尬,卻沒說一句話。一分多鐘后,侯懷亮自動退出了這樣的場合,臨出門時,原本已經坐定的安慶民又猛然起身,仍未吭聲。事后侯懷亮才知道,那一次這位公安局副局長,當著記者的面“號啕大哭”。
“5·15事件”最終結論,新蔡縣公安局《關于2000.5.15涉黑團伙暴力妨害公務一案的情況匯報》中是這樣介紹的:“本案涉案人員闕鵬飛、陶志強、劉偉等人因涉黑犯罪已被判刑,李進、鄭紅杰、張志偉等人以事實不清,證據不足被取保候審,李俊等部分人員批捕外逃。”
闕鵬飛、陶志強二人的確被判了刑,但在新蔡縣人民檢察院起訴書[2001]23號中,并沒有“5·15”襲警的只言片語。兩人被判刑是因1999年1月4日的一起聚眾群毆致人死亡案件,其中闕鵬飛因故意傷害罪被判處有期徒刑7年,實際服刑三年半。而被新蔡縣公安局認定為黑惡勢力襲警案主要組織者之一的劉偉,則對媒體說:“當天晚上……根本不存在打架的事。當天晚上公安局一個人也沒有抓到,后來也就是問問筆錄。我沒有聽說誰因為那天晚上的事被判了刑,如果真的是襲警早被判了。”劉偉本人也從沒有因涉黑被判過刑。
面對新聞媒體一層層揭開的事件真相,侯懷亮大惑不解,難道當晚20多個人里面,只有他17歲的兒子一個人“涉黑襲警”?對于兒子的死亡,他也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提出了幾點質疑:一是按照公安的說法,當時侯華偉拿著鐵棍沖向民警,安慶民在前面開了槍,但為何侯華偉中槍的部位是在后腦?二是如果他真是涉黑襲警,為何在其死后要家屬寫保證書,并要求家屬不到公安局糾纏?三是公安在說明的材料中稱,在這件襲警中有民警被打傷了,但為何沒有提及到底是哪個民警受傷?四是如果侯華偉是黑幫,那么他在黑幫中到底是什么角色,對社會產生了怎樣的危害?五是為何四年來,公安一直不給死者和家屬解釋,不給家屬開具死亡證明和文字說明?
正當侯懷亮期待輿論的力量,能促使司法機關對整個事件進行妥善處理的時候,一切卻悄悄地歸于平靜。令候懷亮頗感意外的是,新蔡縣網通公司一位工作人員一天突然找到他,說是受安慶民之托,想約他見個面,問他“咋想的?你提個條件,有什么要求?”侯懷亮斷然拒絕了。直到2005年初,侯懷亮所有的期待都化成泡影,他憤怒了,豁出去了!2005年4月底,已經花光了所有積蓄的侯懷亮,將新蔡縣城那套價值約20萬元的房產,以10萬元的低價賣掉,全家搬往駐馬店市租房居住。
峰回路轉,不屈的抗爭要一個世間公道親情慰藉
來到駐馬店后,侯懷亮幾乎每天都前往司法機關或政府信訪部門“報到”。特別是在駐馬店市人民檢察院瀆職檢察科,一位姓劉的科長都被他磨“怕”了,侯懷亮才得以面見主管副檢察長。2005年9月,因為有駐馬店市人大常委會信訪辦的批復通知,新蔡縣人民檢察院終于對安慶民在“槍擊事件”中的開槍行為,是否屬于濫用職權進行了立案偵查。得到消息,侯懷亮激動地大哭了一場。
可是,直至2005年年底,侯懷亮仍然沒等來案件開庭審理的音信。據說是因為新蔡縣公安局當年的辦案人員,把子彈和彈殼弄丟了;安慶民所說的開槍位置與檢察院所調查的位置不一樣,等等。而侯懷亮的家人和幾位親屬,有一次竟然被新蔡縣公安局派車拉回縣城,拘留了10多個小時。
已經揭開的冰山一角,似乎又要被掩蓋。迫不得已,2006年初侯懷亮又把家搬往省城鄭州,一邊與人合作經營涂料生意,一邊將上訪申訴的材料,向河南省政法委、省檢察院等部門郵寄或投送。2007年1月16日,他拿到了駐馬店市人民檢察院發出的[2007]01號《委托訴訟代理人告知書》:市檢察院瀆檢局已對安慶民濫用職權一案進行審查起訴。不久,侯懷亮得知準確消息:案件指定由正陽縣檢察院負責辦理。
2007年11月底的一天,正在工地忙活的侯懷亮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個自稱是安慶民妹夫的人,要求和侯懷亮見面,并提出要給予他30萬元的補償。侯懷亮吃驚不小,但他穩定情緒后還是拒絕了。一番打聽侯懷亮才獲知,給他打電話的人名叫展玉東,正擔任新蔡縣公安局打黑辦主任。十幾天后,侯懷亮再次接到展玉東的電話,約他在鄭州一家賓館見面,協商補償數額。經過與家人協商,侯懷亮決定前往,幾番“談判”后定在了50萬元。可是,當他在協議書上簽字時,對方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將《補償協議書》上的“補償”修改為“賠償”。
查詢到自己賬戶上果真多出了50萬元,侯懷亮卻沒有絲毫的驚喜。他蹲在銀行門口掩面啜泣,既而放聲痛哭。沒多久,侯懷亮就收到了一份由正陽縣人民檢察院發出的《不予起訴決定書》。
2008年的清明節,侯懷亮和妻子李愛芳特意從鄭州趕回新蔡老家,這是他們8年間第二次來到兒子的墓地。燒完紙錢,45歲的侯懷亮雙膝跪地,大放悲聲:“兒啊,是爸無能,你的冤屈我們只能申到這一步了!你不知道,爸接了人家的錢,也憋屈啊,總覺得是你的命換來的,你在地下不會埋怨我們吧……”
不過,讓侯懷亮頗覺意外的是,近日他接到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檢察院一位宋檢察官的電話,需要他在一份告知書上簽字。在檢察院侯懷亮了解到,向兒子侯華偉開槍的安慶民,已經在2008年春節前被檢察機關正式批捕。此次,是河南省人民檢察院與鄭州市金水區人民檢察院聯合辦案,8年前那個夜晚發生的一切,都將被查個水落石出。相信不用太久,法律會給出一份公正的判決,少年地下有知,也會瞑目了。■
編輯:韓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