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氣長流

一不小心，儼然成了中日問題專家

學習博覽：我們知道，您是抗戰研究專家；也知道，您早先并不是學習歷史的。那么，您怎么開始關注抗戰了呢?

王康：我以前不太了解中國抗戰的具體情況。

1995年某天，我通宵看完《國民政府重慶陪都史》，一下就悟到：中國的抗戰，肯定是中國國民黨領導而且實際進行的一場國家戰爭行為。第二天，我約了該書主編，說要根據此書拍一部電視片，他眼睛都睜大了。根本不敢想象能拍這樣的電視片。

再一天，我開始集資。盧作孚的孫子盧鏗，深懷文化理想的房地產商，和另一家企業投入了80萬，沒有任何回報，協議極簡約——我在本地的人品口碑還可以。

結果拍了9集專題片《抗戰陪都》，最初給斃了。廣電部主任說這個專題片斃掉可惜，請了一些專家學者提意見，通知我們按照要求做修改，最終得以播放，引起相當的關注?，F在回看，當屬1949年后第一部為國民黨、蔣介石尋求公道的電視作品。采訪近百位“陪都”人士，搜集大量史料，堅持在1989年以后繼續思考與議論“國是”。

這是我第一次比較系統接觸抗戰。

2002年，我跟中央電視臺合拍了5集專題片《重慶大轟炸》。國民政府遷都重慶，是中國抗戰最重大的戰略決策。重慶大轟炸是人類戰爭史上“無差別轟炸”的開端，是日本侵華戰爭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對于中國抗戰和東方戰場關系極深，只因1949年后黨派恩怨和意識形態偏見被塵封近一個甲子。

這樣，我進一步“內在”了解了抗日戰爭的真相和本質。

2004年后，跟鳳凰衛視連續合作，把臺灣蔣緯國任總顧問的《一寸河山一寸血》(48集)改編成了10集專題片《山河歲月》，內容包括花園口決堤、南京大屠殺、長沙大火、細菌戰、慰安婦、文化戰線、教育搬遷、工廠西遷等等。因反響強烈，又利用邊角材料編輯出10集《喋血會戰》，包括淞滬、徐州、武漢、隨棗、長沙、豫湘桂等會戰以及中國遠征軍。這是國民黨為抗戰拍攝的一部大型紀錄片，難免有偏見和悲情，但遠比大陸同類電視作品真實、客觀，具有國家意識和歷史感。

我因此對抗戰有了一次認識上的飛躍。

我自認為在抗戰方面與體制內的專家不同，不僅因為我沒有任何頭銜，還在于我生性厭惡世俗功名，并且對世界史和中國史有貫通的眼光，對中國近代宿命有獨特的體認?！熬刻烊酥H，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早早是我高度認同的歷史與人生追求。

學習博覽：聽說您與眾畫家制作了一幅800米長卷，具體怎么回事?

王康：2005年，抗日戰爭勝利60周年，我們組織了四五十位畫家、評論家和學者，制作了一幅巨型國畫，總名《浩氣長流》?？傞L超過800米，據行家說。在中國美術史上不曾有過。但我認為不在規模巨大，而在內容空前。我們第一次以藝術形式再現抗戰大局，士農工商、全民抗戰。為尊重歷史，我們大量運用了現代“構成”技術，把各種歷史元素融入人物造型和史詩敘事，單文字(包括序、傳、述、跋、標語、口號、歌曲、誓詞、宣言、語錄，祭文……)就達20余萬，全部采用正體字。我們秉持超黨派、超政治的自由、獨立的民間立場，深信這才符合民族大義與歷史正道。

工作量極其繁重，大量的策劃、組織工作，各種矛盾、沖突、分歧，不同的看法，吃喝拉撤，紙張筆墨……我自然是“磨心”，每天工作16個小時以上，365天如此，最后累倒，上吐下瀉，臥床不起。積勞成疾，到現在都沒緩過來。

于是，我對中日戰爭、中日關系又獲得了一個飛躍的了解。

后來偶爾也出去做作報告，畢竟有這么多素材和資料，我記性好，過目不忘，演講并不特別費力。這樣一不小心，儼然成了抗日戰爭的民間學者。

日本是中國的一個宿命

學習博覽：對于中日關系您有什么樣的看法?

王康：日本是中國的一個宿命。

日本本來是中國的學生，“明治”以后，成了中國的老師。“甲午”后變成中國不共戴天的仇人，這個過程很復雜。一直到現在，日本對中國惡性的影響也遠遠沒有過去。尤其是抗戰的影響。

關鍵字：浩氣長流

2005年，800米長、2米多商的抗戰史詩國畫《浩氣長流》在重慶完成，國民黨前主席連戰為畫卷親筆題名。畫中有名有姓人物1008位，幾乎涵蓋了中國從1931年到1945年十四年抗戰所有重大事件和著名人物。

畫卷由《故國》、《山河歲月》、《血肉長城》、《精神堡壘》、《信義和平》和《祈禱》六部分組成。總策劃王康，江碧波任藝術總監，馬一丹、歐治渝、張春新、李犁分別擔任領銜畫家。

創作耗費了大量紙張筆墨，僅宣紙就用了3000多張，重慶市面上八尺宣紙被買空，只有多次去安徽訂購。

五六個裝裱師傅專程從河南趕來，帶來一臺西南地區沒有的大型裝裱機。因裝裱機太大，只得啟用吊車。

從19世紀末甲午戰爭到1937年，“洋務運動”，“戊戌變法”，“辛亥革命”，“北伐東征”……中國近現代的幾番努力都被日本打斷了。如果沒有日本的入侵，中國以南京和上海為中心的現代化可能早已完成。

抗戰本來給中國帶來一個前所未有的機遇，中華民族的精神得到了新生，林語堂所說“在血污與廢墟中，一個新的民族國家誕生了”。

當時，中國的國家制度已經具有真正的現代性。比如戰時教育，國民政府下了很大力量，召開過三次全國性教育大會，堅持教育以社會獨立辦理為主，八年下來。中國戰時教育成就之大。世所矚目。中國現代學術、思想、文化、教育、藝術得到長足和奠基的發展，楊振寧、李政道、李遠哲等人，就是抗戰教育的受惠者。

以蔣介石為首的國民黨當局有一批真正的精英。連胡適這種大學問家。對國民黨向來持批判立場的人，也在國難當頭做了一個“過河卒子”，直接受命到美國去做全權大使。危難時期，世界各地的學子回國報效，沒有國家政府的開放、開明和現代化安排，這些受西方影響的學子不可能回來。

中國的抗戰是辛亥革命之后，中國民族主義和天下主義在國難當頭的時候，以極高的代價，進行的一次成功的結合。

中國的抗戰不僅僅為一個民族。1937年7月8日國民政府發布的“抗戰自衛聲明”，1941年12月8日國府主席林森發布的對德意日的“宣戰聲明”，1945年8月15日蔣介石發布的“告中國全國同胞書”，都一再強調，中國的抗戰不僅僅是為中國自己，也是為人類的公理和和平而戰，絕不是虛言。

如果沒有中國，二戰本質上還是一戰的延續，還是舊式的列強爭奪、瓜分世界的戰爭。因為中國的介入，這次戰爭被賦予了鮮明的侵略和被侵略、文明與野蠻、光明與黑暗、正義與非正義的性質之別。

現在研究抗日戰爭，對中國的再統一、將來的復興有特殊的意義。只有抗戰，中國的固有精神，中國的現代意識，整個民族的認同才得以保存和再生，才是剛正、健康和偉大的。既捍衛自己，保衛家園，又保衛人類的和平。這不僅是一個民族自強、而且是中國人天下主義一次悲壯而輝煌的實踐。

關鍵字：家庭

王康父親曾在四川大學物理學讀書，因愛情轉入化學系，天性超脫，習自然科學，對中國式的政治了無興趣。1950年，王康的父親被捕，1957年出獄。1982年，父親在重慶灘子口木材加工廠“退休”后，其工齡僅有四年，問題也得以“改正”。其檔案中歷史反革命罪狀竟無任何證據。所屬單位政工人員說，可能是弄錯了。王康回憶說，他父親在臨終前，“慢慢抓住我的手說，生為一個中國人，實在太慘?！?/p>

王康的母親研習化學，新中國成立后，她注定只能做一個普通的中學化學教師，“像所有中國女性一樣，作為女兒、妹妹、姐姐、妻子、母親、祖母和曾祖母以及姨媽、舅媽、兒媳、弟媳、岳母……，母親在中國發明的所有加諸女性的角色中，都拼命地盡她的心，她的力，她的道?！庇兄鴺O好國學修養的王母在悲苦的一生中寫下了一百多萬字的日記。

這樣的家庭給予了王康足夠的啟示。在父母相隔不到半年先后謝世之后，王康感慨說：性靈中國、悲情中國、道義中國正在解體，中國老一代知識人正在徹底離開。對這個時代。他們兩手干凈，兩眼清明，靈魂高潔。

蘇聯甩給的意識形態包袱

學習博覽：抗戰勝利之后，應該說蘇聯和俄羅斯對我們的影響更大吧?

王康：抗戰之后，中國拋棄英美，轉向蘇聯，這是歷史的慘痛倒退和深重迷霧，中國本來很剛正很潑辣的民族精神和世界主義被取代。蘇聯的道路走到了死胡同，人家自己都終結了，我們還守著，這是當代中國最沉重的歷史和意識形態包袱。

俄羅斯對中國的影響，比日本對中國的影響更大。日本是顯性的侵略，把它打敗，日本的因素就基本消解了。俄國不一樣，蘇俄那套國家制度設計，對中國的影響太大太大了，超過了任何的國家。20世紀以來，日本力圖在領土上征服中國，而俄國卻在精神上征服了中國。

俄國對中國的影響更大，這是荒唐透頂的。

俄國“十月革命”，以前說它開辟了人類解放的新時代，結束了西方三百年一統天下的局面，打破了資本主義所謂最薄弱的鏈條，然后成為全世界被壓迫民族的解放道路。現在看，簡直是彌天大謊。

“十月革命”實際上是植根在俄國的地理與歷史傳統當中的一場政變，或者叫武裝嘩變，也可以叫政權革命。歷史已經證明，它絕對不擁有普遍有效的真理性，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神話。馬克斯、恩格斯一直對俄國革命抱著強烈質疑的態度。他們猶猶豫豫地說，俄國革命可能成為歐洲革命的一個導火索，但是得取決于西歐革命的全面爆發。如果沒有歐洲革命，那么俄國革命、尤其是把土地收歸國有的那種革命，很可能導致亞細亞式東方專制主義的復辟。

馬克斯、恩格斯的憂慮不僅有深刻的理性，而且得到事實證明，是對的。只是他們沒有、也不可能預見到，這種“復辟”將呈現出多么難以想象的荒謬和悲劇圖景。

總而言之，蘇聯“十月革命”對中國的影響，實際上是一個前所未有的騙局，前所未有的宿命。它在某些方面可能適合了中國當時的某些需要，卻絕對不會適合中國幾千年的文明、歷史和民族特性，更不代表中國的未來。中國和俄國相差太遠了。

一直到現在，應該說日本的影響大體上解除了，但是蘇聯的影響還在。俄國的遺產居然穿越時空，在中國的土地上被繼承下來，直到現在。

跨越制度性的海峽

學習博覽：這次汶川地震大災難中。我們看到中國民心還是在某種程度上被凝聚起來了，而且在這么同心協力的時候，還是有人在質疑、在反思。這會不會成為我們民族在精神上自立起來的一種契機呢?

王康：不排除這可能性。

但是，因為才發生了“家樂?，F象”，更大的可能性是被專制主義引導到中國的民族主義上來，這種民族主義仍然是反現代普世價值的。它最后形成的局面和結果，仍然是國家至上，主權絕對，具體表現為黨的偉大、人民解放軍的偉大，總之是制度崇拜。

批判主義的、質疑的，或者其他新的力量還很微弱。

對于中國的重建，尤其國家基本制度和精神文化的重建，臺灣的存在，以及和平統一的前景，是最有力量、最可期待、最應得到關注的一種可能性。

大陸內部能不能變化?有一種可能性，但是也有另外一種可能性。但是兩岸的關系一旦走出去，至少不會太壞，至少避免了兩岸一戰。兩岸有了一種真實的互動，哪怕仍然是對手的關系，只要最終的目標鎖定在和平統一，中國就有戲。

也不能說中國不談統一就絕對沒有戲，但是我看不見這個“戲”在哪里。

共產黨就不搞政治體制改革，老百姓也沒這個要求，活得過去就行了。幾個自由派、幾個知識分子在那說來說去，幾乎等于自說白話。當然也不是完全沒用，比如關于民生、社會問題、環保、生態、腐敗，自發的NGO，這些聲音也有用。但是當局并不反對這些，他們也一直在做。中國的問題仍然在根本哲學與基本制度上，中國何去何從仍然是人類共同的負擔。

臺灣海峽是一個制度性的海峽。就像歐洲從中世紀的專制王權走到了現代憲政道路一樣，臺灣也成功地經歷了從傳統威權社會到自由民主時代的曲折過程。

學習博覽：在意識形態和思想上，如果能容忍多元、容忍并端，那么在香港和臺灣的問題上該如何體現呢?

王康：中國統一很可能總結中國先秦以來地方自治的教訓，采納西方聯邦制，而絕不再重蹈大一統中央集權的單一制。多種宗教、多個民族的國家，最好的方式是實行聯邦制。中國有實行聯邦制的天然土壤。

孔子和耶穌可以握手

學習博覽：我覺得在中國追求自由、追求民主的人不是特別多，您認可這個判斷嗎?

王康：尤其是始終追求自由民主的就更不多了。

學習博覽：那么，在這種不太向往自由跟民主的環境下，您為什么一直這么堅持?

王康：我不屬于自由主義知識分子這個范圍，我沒給自己歸類。我深懷中國情結，就像別爾嘉耶夫的俄羅斯情結一樣。只有自由民主才讓中國人有尊嚴，中國才能真正變得富強和高尚，這已是常識。但是自由和民主對于中國更是一種中介，一個過程，而不是全部終極價值所在。

我還是覺得孔子那些教誨更親切更深刻，與生俱來的那種內在的安身立命、做人行事的基礎，更適合中國人的天性，也更適合這個被各種激進思想和極端行為折騰不已的世界。很簡單，西方高度發達、高度文明，但確實危機不淺。就其正面價值而言，它需要經過很多環節，很多層次，才能達到。中國傳統和西方現代文明肯定不存在根本價值的對抗關系。中國現行制度只是一種歷史現象，我們要超越它。一旦上升到大的歷史尺度和全球視野，我們就不難發現，一種真正的“天命”從來沒有離開中國。

孔子和耶穌是完全可以握手的。

自由民主的概念和術語來自西方，這毫無疑問；但是儒家的真精神，道家的大智慧也充滿自由、獨立。自由更多靠個人精神上天賦，隨時可以發揮流布，不喜歡專制，就隱居、流浪，而民主是現代社會上的共生產物，不過其根本精神還是來自自由和獨立。

“獨立”和“自由”是中國文化重要的傳統，很寶貴的資源，即使在中國大一統的專制過程里，中國文化所倚重的自由精神和獨立意識仍然是須臾不可離的。與西方的自由在形態上不完全一樣，但本質上都一樣，都強調個體生命的至高無上，個體精神的不可替代。就自由和獨立而言，中國完全可以欣賞，接受并有效地實行民主、憲政、法制等現代文明。西方和東方完全可以互相對話、互相補充。所謂的“國情”差異，制度不同，不過都是權勢自造的妄言，不足為憑。

學習博覽：您年輕的時候，比如在大學創辦文學社的時候，是什么想法?

王康：我上大學都29歲了，經歷了文革、農村、回城、工作到考大學，對中國的認識已經大體完成。當時很多書，如《歷史的審判》、《新階級》我們都看過，并且本能地與中國作比較。大學四年，我一共上了不到兩個月的課，絕大部分時間泡在圖書館。1981年，縣級以下“人民代表”選舉，我和幾十個同學成立了“普通人文學社”。

，我們是中國面臨“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中的一代，也是中國走向歷史破曉時分的一代，我們還在一種全所未有的歷史垂顧中，我們個人的命運與世界上最大生命共同體的命運難分難解，在此意義上，我們是最特殊也最幸運的一代。

關鍵字：文學社

(我記得)中文系78級“普通人文學社”的成立，我印象深刻的是成立大會上張魯、王康、姜立挺等幾位學長的言論。王康自是宏論滔滔。張魯更是口若懸河。記得張魯說道：再也不能如過去那樣，甚至連別人吐在臉上的唾沫也只能陰干。我們要把高高在上的人拉下來，把跪在地下的人托起來……那時候，全場一片掌聲。(川江)

采訪側記

采訪王康，是在望京西園607。下午兩點，他剛寫完一篇很長的文章，近萬字一氣呵成，而且手寫，他有些累了。他淡淡地說，思維還停留在那篇文章里，接下來可能說得不太好，也許需要我們扯回來。

旁邊有人說他還沒吃飯，我們連忙勸他先吃完飯再談話。聽說，他有點低血糖。談話開始不久，一碗熱騰騰的面上桌，王康端在手上，用筷子攪來拌去，我們催了他幾次，都沒能打斷他，讓他吃上一口。大概談了多半個小時，他才粗粗將面吃下。

我拿著相機，試圖抓拍幾張“列寧像”。早聽說，他的模樣像極列寧，當面看來，果然：光亮的腦門，挺直的鼻梁，濃黑的眉毛，略翹的下巴，絡腮胡子，還有純凈而凜然的眼神。他身上有種自在、自足的散淡氣息。淺黃色T恤里外穿反了，上面油漬斑斑?；蛟S對他來說，所有的外在都不重要。

那天，是哀悼日，兩點28分，房間里所有的人站立，面朝西南，默哀。

第一次見王康，訪王康，在這個日子，永世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