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公仆等自從非法組織所謂‘上海各界救國會’后,托名救國,肆意造謠,其用意無非欲削弱人民對于政府之信仰,近且勾結‘赤匪’妄倡人民陣線,煽動階級斗爭,更主張推翻國民政府,改組國防政府,種種謬說均可復按?!?/p>
1936年11月24日,中華民國上海市政府發出布告,宣布“全國各界救國聯合會”七位主要負責人的“罪行”。當時,日寇緊逼,但當局繼續奉行“攘外必先安內”的政策,致使國難日深。文化界名流組織起來,敦促政府抗日?!熬葒鴷庇绊懩渴?,有關部門終于扛不住了。兩天前的深夜,上海警方逮捕了沈鈞儒、李公仆、沙千里、史良、王造時、章乃器、鄒韜奮等七人,拉開了歷時一年多的“七君子”事件的序幕……
從“復按”二字說起
“七君子”事件通過歷史教科書走進國人的集體記憶。但很少有人注意到這張“布告”,尤其是上面最后一句話:種種謬說均可復按。“復按”,就是復查的意思。需要復查,說明布告的內容還沒有最終確定。由誰來復查?由誰來確定?法院!
我們很難想象,印象中那個無比專制的政府,還需要什么法院!還講究什么法律!然而,“七君子”事件,自始至終都是一場必須體現“程序正義”的官司。
經歷保釋與再次逮捕的曲折,經歷羈押過程中的五次偵訊,四個月后的1937年4月3日,對此案的正式審理終于開始。蘇州高等法院檢察官翁贊年以“危害民國為目的而組織團體,并宣傳與三民主義不相容的主義”,“依《刑法》第10條、第28條,系共犯《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第6條之罪”,對七人“合依《刑事訴訟法》第230條、第343條提起公訴?!?/p>
我們曾經關注圍繞“七君子”事件的種種政治斗爭。但不能忽略的是,最終拿來說事的依據,是某某法律的第多少多少條。
法律,是一個告別“莫須有”的政府應有的底線。
最為豪華的律師陣容
根據當時的法律規定,每位被告可以同時聘請3位律師作辯護人?!捌呔印敝坏纳蜮x儒是上海律師公會會長,對律師界情況了如指掌。“七君子”聘請了在上海、蘇州執業的21位著名律師,組成中國法律史上空前的、陣容強大的辯護團。
在這些律師中,包括諸多“大腕”:曾任舊國會議員、擔任過周恩來在天津被捕時的辯護律師的劉崇佑,曾任北洋政府修訂法律館總裁的江庸,蘇州律師公會會長吳曾善,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的張耀曾,曾任北洋政府大理院院長的陸鴻儀,曾任北洋政府司法次長的朝陽大學校長汪有齡,前東吳法學院教授陳霆銳、劉世芳,當過法官的張志讓、俞鐘駱、俞承修,還有劉祖望、唐豪、鄂森等實力派律師。
這些專業能力一流的律師,都是自愿前來進行義務辯護的。他們不僅要為“被告”個人進行辯護,更要為保障“愛國無罪”而斗爭,為全國人民爭取愛國的自由1
1937年6月7日,21位律師向江蘇高等法院遞交了答辯書。針對起訴書指控的“十大罪狀”,用大量無可爭辯的事實及詳實的證據,從法律上逐條進行辯駁。
申請回避 先發制人
6月11日下午2時,江蘇高等法院正式開庭。21位辯護律師身穿“法衣”,在劉崇佑、張耀曾、江庸、汪有齡四老率領下魚貫而人,在律師席上就坐。審判長方聞及汪玨、鄭傳纓書記官進入法庭。檢察官翁贊年宣布被告到庭,并朗讀起訴書。
辯護律師針對庭訊提出二十余條論據,論證被告等組織愛國群眾團體,發表愛國言論和主張,是正義行動,而不是什么犯罪行為。審判長一一加以駁回。當律師要求針對起訴書列舉的罪名,向有關當事人調查取證時,審判長不予考慮,并示意陪審推事予以駁回,最后宣布時間已晚,明日再開庭辯論,準備結案。
經驗豐富的律師們已經看出司法當局的企圖:在第二天結審,并隨審隨判,強迫送返省院。設若如此,被告將處于被動局面。
俞鐘駱律師依據民國相關法條,提出申請審判官“回避”的突然襲擊手段,先發制人。這樣一來,法院必須更換審判長,這需要一定的周期,律師們就可以獲得爭取主動的時間,避免了第二天的隨審隨判。眾人商議后,由張志讓律師連夜撰寫“回避狀”。
民國法律規定,申請回避須由被告本人提出來,律師不能越俎代庖。6月12日上午,江庸、俞鐘駱和李文杰三位律師提早到看守所同沈鈞儒等交換意見,他們完全贊同,相繼在回避狀上簽名。
6月12日下午2時第二次開庭,辯護律師已先于開庭代被告將回避狀交法院,以致律師辯護席上空無一人。法官猝不及防,不得不停止訴訟程序,宣布退庭。
非向張學良將軍調查不可
6月25日,江蘇高等法院再次開庭審理此案。新任審判長朱宗周和新推事張澤浦、李岳及書記官坐在法案上。
針對勾結軍人發動西安事變的指控,沈鈞儒申辯說:“我們與西安事變毫無關系。勾結軍人,應用危害民國罪第一條,判處死刑,至少也應判處無期徒刑,但承蒙檢察官‘寬容’,用了第六條。起訴書既說‘勾結’,但檢察官偵查四月,罪證尚未確實,請檢察官徹底調查證據。我寧愿受‘國法處分’?!?/p>
這時,年逾六旬的辯護律師劉崇佑老先生精神抖擻地站起來,聲若洪鐘:“國家到了今天的地步,老實說,中國人,有哪個不要救國?救國,是一種義務,同時也是一種神圣的權利。誰敢侵犯這種權利?”
檢察官翁贊年說:“西安事變時,張學良、楊虎城等所提出的八項政治主張,其中就有召開救國會議和釋放上海被捕的愛國領袖這兩條,單憑這兩條就可以構成‘危害民國’罪。”章乃器正色說道:“檢察官代表國家行使他的職權是應當的,但我們還希望他能夠代表中華民族的人格,否則讓他做一個中國人,也丟盡我們老百姓的臉!”翁贊年高叫道:“惡語中傷”,并囑書記官:“記明筆錄”。
在檢察官連續的“記明筆錄”聲中,所有辯護律師一致起立,嚴正道:“起訴書所謂‘勾結’,所謂‘互相聯絡’,是什么意思?這是雙方的事,現在只問單方,如何定罪?所以,無論如何,非向張學良將軍調查不可?!?/p>
辯護律師秦職奎綿里藏針地說:“我以做律師26年的經驗,總極力避免與檢察官作不必要的摩擦。不過,今天我們集體提出要調張學良案的記錄作為旁證,這是一個合乎國法與人情的要求!”
這無異將了法院一軍。西安事變后,蔣介石把張學良軟禁起來了,怎會到蘇州法院“作證”呢?
在走完向軍事法庭調取張學良案記錄的程序后,1937年7月30日,江蘇高等法院的裁決書結論是:保釋。1939年1月26日,四川高等法院第一分院檢察處撤回了對“七君子”的起訴。這樣,這場官司才算真正結了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