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來,“讓建筑回歸本質”已經成為中外建筑師的共識。在2008年9月13日第11屆威尼斯雙年展建筑展中,中國館主題鮮明,定位為“普通建筑”。中國建筑師“說普通話,做普通事”,可以說是近年來最務實、最自信的一次表演。從初期匆忙應對快速城市化的浪潮,到理性思考城市化進程中的種種問題,中國建筑師走過了設計五星級賓館都要依樣畫瓢的童蒙時代,顯示出成熟后特有的冷靜和自信。
徐鋒,云南省設計院總建筑師、教授級高級建筑師,二十多年來,他做過許多設計,走過許多城市,卻為自己居住、生活的城市昆明缺乏個性建筑而感到一絲遺憾。

他說,建筑是文化的載體,一個城市的特色往往通過建筑來體現。云南的建筑特色本來是以多民族民居為特點,但隨著多元文化的沖擊以及城市化的高速發展,城市的建筑數量在增加,同質化現象也日益嚴重,城市特色越來越淡,城市記憶越來越模糊。昆明本來以“一顆印”的民居建筑樣式而聞名,但現在的昆明許多區域則只是紐約、北京等大城市的翻版,多年形成的城市個性已逐漸消失了。
建筑師的擔憂并非杞人憂天。事實上,在1999年《北京憲章》中,就已經明確提出“建筑魂失落”的問題。在中國近年的造城運動中,“千城一面”與其說是一種大發展,毋寧說是一種大破壞。對于中國城市建設的決策者、設計者、甚至公眾來說,如何合理利用現代化的新技術、新材料、新手段,使建筑更好地傳承文化、承載城市記憶,是一道擺在面前、亟待解決的難題。
公共建筑與民居的和諧
1960年,凱文·林奇提出了決定城市特色的城市設計五要素,包括:路徑、節點、邊界、標志以及區域。而在中
國的設計實踐中,則往往只注重其中的個別要素,最突出的就是對“標志性”的偏愛。
徐鋒說,隨著城市的發展,公眾對空間的需求增加,進而形成高大建筑,如體育館、影劇院、航站樓、電視塔等,這本身無可厚非。但建筑師幻想每棟建筑都做成標志性的,期望它們個個都能產生視覺上的沖擊、震撼,則多少有點天方夜譚。試想,由一堆“標志性”建筑湊成的城市,看上去哪里還有什么標志性可言?
與大型公共建筑的“你方唱罷我登場”相反,民居的發展則有些蕭條。其實,民居反映的是民族智慧,如西雙版納由于地處亞熱帶,氣候潮濕,建筑樣式就是干欄式;而在中甸地區,海拔高,地理上靠近西藏,建筑中往往就地取材,以石材為主。據徐鋒介紹,云南省設計院曾在大理、麗江、西雙版納等地做過研究和設計,主要方法就是把傳統民居智慧與現代建筑材料結合,“新瓶裝舊酒”,花很少的錢,達到最好的效果。

徐鋒說,以麗江為例,人們對麗江的向往,就是城市人厭倦了城市的喧囂、大尺度、單調的空間,想換一種輕松的生活方式。在麗江古城的城市更興過程中,我們考慮到:如果將古城原封不動地保留,則大量涌入的游客勢必會對古城各種設施提出很高的要求,而且很可能造成較大的污染,也會影響當地人的正常生活。解決的辦法,就是“外地人進來,本地人離開”,將原住民遷移到距古城3公里處的地方集中安置,仍保留原住民的生活習俗,但建筑材料、設施都是現代的;而古城則主要留作旅游用,這一新一舊,實現了傳統與現代的結合、保護與發展的協調。
但是,城市要真正把傳統民居的文化載體運用好,還需要不斷摸索和創新。關鍵是要找到一個好的結合點,以解決經濟上和現代生活空間兩大主要矛盾。徐鋒說,比如上世紀80年代吳良鏞院士主持的菊兒胡同改造很成功,既體現了老北京的風味,功能上又是現代的,但后來并沒有得到廣范推廣,不是因為思路不好,而是因為北京的土地價格高,如果推廣這個經驗,土地的集約化利用程度就不夠,所以,政府也好,開發商也好,都無法承受。
什么是真正的地標
地標,英文為“landmark”,是指每個城市的標志性區域或地點,或者能夠充分體現該城市或地區風貌及發展建設的區域。一般來說,地標是城市的名片、公共交通停靠站、地面識別標志等,如建國十周年的“十大獻禮工程”,在很長時間內都扮演著這樣的角色。
2008年,伴隨北京奧運會的勝利舉辦,新一輪地標應運而生,國家體育場(“鳥巢”)、國家游泳中心(“水立方”)、再加上之前的國家大劇院、中央電視臺新址,一同入選新地標。
北京以外的全國其他城市中,也存在熱火朝天建“地標”的現象,可是,究竟什么樣的建筑才是真正的地標,地標在城市建筑又占據什么樣的地位呢?


徐鋒說,我個人是比較反對現在狹義上的“地標”概念的。好像一做設計,就首先要求它很高,然后要引起人們的注意,成為視覺上的中心點。回想一下,我這些年做了很多項目,甲方,無論是政府還是開發商,都要求我做成地標性的建筑。實際上,城市地標的形成,有很多因素,一是看功能有無標志性、能不能聚集人氣。可以說,城市中心廣場、商業大街、比較重要的公共建筑如體育場、博物館等,都是標志性的,因為它們能聚集人氣。如北京最具標志性的是天安門廣場,因為它最聚集人氣,公眾很容易參與其中。二是有一定規模,并要與周圍環境協調。標志往往不是單個的建筑,而是一個空間的圍合。比如北京的王府井大街、改造后的前門大街,它們都不是單體建筑,而是一個個空間的圍合。國家大劇院之前爭議比較大,但通過一些色彩、反射等技術手段上的處理,基本上實現了與周圍環境的協調。
在徐鋒看來,一個城市如果能解決好交通問題,房子之間有整體性、又有一定的個性,就可以形成自己的地標。他說,你去歐洲的小城,那邊的房子動輒已有幾百年歷史,雖然每一棟都沒什么特色,大同小異,但是它們組成的外部街道空間就是它的特點。又如麗江,同質化現象嚴重,但根據地形的高低,民居有高低錯落、地形錯落,盡管沒有一棟房子是標志性的,但麗江的精華正在于由這些房子圍合起來的外部空間,使游客能做到“步移景變”。貫穿這個空間的,則是嘩嘩的水流,水流又有方向感,人就融入景中了。因此,所謂城市地標,關鍵是強調其整體關系,聚集人氣的就是它的標志性建筑。在此之上,有一兩個怪異的建筑,就沒什么大不了了。
中國的建筑中國造
轟轟烈烈的中國式造城運動,建筑工程量大,建筑師供不應求,很多國外的建筑師也紛紛到中國來“淘金”。有人曾戲稱,中國的建筑師一年要干國外建筑師十年的工作量,卻只能拿到國外建筑師十分之一的薪水。也有人痛心疾首地說,現在的中國成了國外建筑師的試驗田。
第一種說法是事實,而第二種就有些言過其實了。相比起阿拉伯半島上的迪拜來說,中國的城市建筑,在標新立異、夸張大膽方面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而與國外建筑師接觸頗多的徐鋒,不無欽佩地說起他的國外同行們,認為他們有幾點很值得中國建筑師學習:一是對項目的理解和整體把握;二是始終堅持自己的思路,一旦方案通過,只會微調,不看人下菜,能堅持自己的陣腳不亂;三是對新材料和新技術的合理應用;四是建筑完成度高,能嚴格保證工程質量和控制價格預算。
但中國的事情只有中國人自己最清楚。一個容易忽視的事實是,國外建筑師對于中國城市住宅小區的設計數目為零。個中原因其實不難說清。徐鋒說,民居住宅最能反映公眾的生活習性和審美觀。中國家庭一般是幾代同堂,國外則是小家庭,生活習慣也不一樣;中國人吃中餐,要煎炒烹炸,油煙比較大,所以廚房被設計在一角,而國外廚房是建在房子中央;中國人要客廳大,用來招待客人、看電視,國外的則比較小;另外,中國的居住面積也沒有國外大,而且是高層建筑……這些可難為了國外的建筑師,他們沒有生活體驗,也就設計不好中國式的90平米的小房子。
問題只好中國人自己解決,但不能對建筑師求全責備。徐鋒強調,建筑素養是一個全社會的問題,關系到一個城市的建筑、文化、技術的發展,全社會的建筑素養必須達到一定的層次,才能形成良好的氛圍,而建筑師的作用則在于對建筑素養的引導。這方面歐洲做得就很好,他們在中學就開設建筑歷史課程,建筑素養已經成為個人素養的一部分,等到這些人成為決策者進行拍板的時候,就能準確判斷其價值。
而對于中國的廣大城市來說,城市建設和發展離不開自己的歷史和文化。各地爭相建設標志性建筑,一方面說明這是中國高速發展時期的必然現象;另一方面也告訴我們,一個國家、一個城市始終都要展示自己的特色,那就是它們的文化。文化沒有傳承,城市就沒有記憶,沒有記憶的民族是可悲的。城市,也要是國際化的。
徐鋒說,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北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城市有其生命周期,在它不同的年齡,有其不同的表現。周期是有延續性的,亮點的地方,是需要的,但這些點,必須是公眾容易參與的。比如北京前門大街,為什么要恢復明清時期的建筑,因為那個時代大柵欄是老北京的味道,但如果按照長安街的思路來做,放大了尺度了,就不對了——那個味道就是文化的味道。
談到自己理想中的中國城市建筑,他說,我覺得,城市不應該是緊張的,應該少點震撼,多點親切平和;道家主張“無為而治”,我想,那大概就是我的期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