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育均：三十年關口 經濟增長方式該轉變了

過去三十年，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我們已經做到了。下一個三十年，該讓那些沒富起來的人也富起來

從1978年到2008年，中國從一窮二白變成了“世界工廠”，中國制造融入了世界生活，任何一個美國家庭里都找得到“MADE IN CHINA”，而且，我們還得到了大量美元。

2008年，我們賴以生存的海外市場疲軟了，我們的生命線——石油和鐵礦石漲價了，我們辛苦賺來的美元在次貸危機中蒸發了。我們的民營企業、銀行、國企一夕之間問題都出現了。三十年關口，對中國到底意味著什么？《新財經》記者專訪了中國民營經濟研究會會長保育均。

民營企業沒有出問題

《新財經》：改革開放三十年以來，我們被稱為“世界工廠”，生產出很多價廉物美的商品，換回很多外匯。而近一年內，很多民營企業都倒閉了，民營經濟出了什么問題？

保育均：確實，現在大多數民營企業都很依賴出口，外部市場一疲軟，馬上就受影響。其實是國家的經濟增長方式出了問題，并非民營經濟本身出了問題。民營企業的倒閉潮，反映出的是三十年以來，中國經濟生活中堆積的問題慢慢浮出水面。

拉動經濟增長的三駕馬車是投資、消費和出口。健康的經濟，應該是這三駕馬車協調拉動，但是，我們國家的問題是，三駕馬車中，國內需求上不去，只好靠投資和出口拉動經濟。

我們應該轉變經濟增長方式，不能過度依賴出口。十七大也講了，第一，要把從投資出口拉動轉變為主要靠國內需求拉動經濟增長，三駕馬車需要協調。第二，要把靠第二產業拉動經濟，轉變為靠第一產業和第三產業拉動經濟增長，三個產業要協調發展。第三，要把依靠資源消耗和廉價勞動力，轉變為依靠科學技術，科學管理，降低消耗，提高勞動效益。但是，要真正實現這三個轉變，非常困難。

《新財經》：要實現增長方式的轉變，應該首先從哪個環節入手？

保育均：國家說了十多年要轉變增長方式，一直轉變不了。現在的經濟形勢和十幾年前不一樣，我們的干部政績考核制度已經適應不了現在的形勢。

一直到現在，干部政績考核就是看當地的GDP和政府財政收入。所以，地方官們都重視第二產業，重化工這些產業的投資很大，一拉動GDP很快就上去了，見效很快。各地都一窩蜂地去搞“政績工程”，這樣，干部就能晉升了。農業和服務業沒有第二產業見效快，干部都不重視。但是，農業和服務業發展跟不上，農民和工人的收入上不去，制造的產品在國內賣不出去，只好出口。

要實現增長方式的轉變，首先要改革干部績效考核制度，以后干部考核要有更科學的指標，要看人民生活水平提高了多少，貧富差距縮小了多少。過去三十年，干部績效考核制度激勵了干部去抓經濟，抓制造業，提高了GDP，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是，現在部分干部眼里只有GDP和政府財政收入，不重視農民和工人的收入，我們制造出再多的產品在國內也賣不出去。談以人為本，和諧社會，其實就是在轉變思路，把重點放到老百姓身上。

《新財經》：民營經濟發展到現在，出現了資源消耗過度，環境污染，土地浪費等問題，我們怎么解決這些問題？

保育均：改革開放已經三十年，但民營經濟發展只有二十年，1988年才取得合法地位。在發展初期，我們是靠高投入，高資源消耗，廉價勞動力密集的制造業拉動經濟。確實，國家GDP上去了，財政收入上去了，這是好事，這也是經濟發展必然要經過的階段。

但是，這種發展是不可持續的。中國必須死守住18.2億畝耕地，否則我們吃什么？我們的礦產資源不豐富，鐵礦、石油、有色金屬都短缺，再這么消耗下去是不行的。我們再不去改變，就沒土地可用，沒資源可用，空氣和水都臟得一塌糊涂，人怎么生存？經濟怎么發展？現在已經到了不轉變不行的地步。

要解決這些問題，根子還是在干部績效考核制度上。提升政績的第二產業，都是高耗能、高污染的產業，而農業和服務業則相反。把績效考核制度改過來，以老百姓生活水平為指標，這些行業自然就能發展了。

是什么導致老百姓手里沒錢

《新財經》：拉動內需的口號已經喊了很多年，但是老百姓的收入水平一直上不去，是什么原因導致的？

保育均：長期看，依賴外部需求是不行的，全球經濟不可能長期高速發展下去，要把眼光投向國內。中國有13億人口，是全球最大的市場，把美國和歐洲人口加起來都沒有我們多，何苦辛辛苦苦去為別人生產？但是，現在啟動內需太困難了，有錢人已經把東西買得差不多了，世界經濟疲軟和有錢人沒關系，而沒錢的人一看經濟疲軟，更不敢花錢了。

導致國內絕大多數人收入上不去的原因，根子還是在體制上。

第一，增長方式不良。過去三十年，我們靠制造業，靠出口，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了，而農業和服務業的從業者的收入并沒有增加。

第二，分配制度不合理。我們國家有8億農民，至少1億下崗職工，這些人都沒有從改革開放中得到好處，下崗職工為了提高國企效率失去了工作，農民為了制造業發展出讓了土地，他們都為改革開放付出了巨大代價。

第三，社會保障體系沒建立起來，占人口絕大多數的農民生活得不到保障。

《新財經》：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具體該怎么做？

保育均：要增加老百姓的收入，就要改革政治體制。具體而言，第一，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發展第一產業和第三產業，切實給農民和下崗職工創造就業機會，提高他們的收入。

第二，先行的分配制度不改不行。現在的分配制度，是向有錢和有權的人傾斜。國民收入中，國內消費比例是50%，西方發達國家都是70%以上。在我們的國民收入分配中，各級政府的行政支出占很大比重，用于投資的占很大比重，而工資增長很慢。在有限的工資分配中，也是向國有企業，特別是壟斷性國有企業傾斜。壟斷性國企占有生產資源，金融資源，他們的員工工資普遍比別的企業高，特別是國企高管工資高得離譜，像馬明哲之流，還大言不慚地說自己對得起6600萬元，根本沒人管過他。

第三，完善社會保障制度。

三十年關口，金融危機對中國意味著什么

《新財經》：改革開放三十年，是我們國家的經濟發展正處于一個新的關口。恰恰在這個時候，美國的金融危機波及了世界，這會對中國產生什么影響？

保育均：事實上，這場金融危機暴露了中國金融行業淤積的很多問題。首先，現在并不是世界經濟危機，只能說是世界金融危機。華爾街出問題并不等于美國經濟出問題。華爾街是美國的金融市場，華爾街把資產證券化了，各種不良資產搞成證券，打包放大，轉賣給世界各國的銀行，泡沫破裂，各大投行都負債了。長期來看，如果金融危機一直無法過去，實體經濟肯定會受影響。

金融危機對世界經濟的影響是個長期過程。現在是金融泡沫破裂，牽連了世界各國的很多銀行，包括中國的銀行，因為中國買了美國債券。債券貶值，銀行受損失，資金不夠，流動性必然受影響。這樣，金融危機才能影響到世界經濟。就中國而言，銀行的損失最大，事實上，是銀行把老百姓辛辛苦苦賺回來的美元虧掉了。

《新財經》：那么，我們用三十年時間辛苦賺回來的美元，到底該怎么花？

保育均：三十年來，中國確實用價廉物美的商品換來了很多外匯，我們要珍惜使用，應該經過民主的、法定的程序來決定。現在根本沒有這樣的程序，買美國國債，根本沒經過人大表決。國有上市銀行，特別是中國銀行，買了一大堆美國垃圾債券，這樣的決定經過誰同意了？根本就是缺乏民主。外匯儲備，不是中國銀行一家企業的財產，是中國人民用血汗換來的。到現在，很多人還在說，債券虧損對中國影響不大，什么叫影響大？虧的又不是他自己家的錢，都是老百姓的錢。如果放在西方國家，虧這么多錢，早就出事了。

我真的很擔心，將來怎么向老百姓交賬。用5000億美元買了美國國債，貶值20%，1000億美元蒸發了，還用5000億美元買了美國垃圾債券，損失就更大了。如果在其他國家，議會早就該問責了。

改革開放了三十年了，下一步還要進一步開放，深化改革，真正按照市場要求去做。首要的就是深化政治體制改革，要推進民主，市場主體已經多元化了，決策程序也要講科學、講民主。現在產生的所有問題，都是決策不民主造成的。

《新財經》：鐘朋榮老師說，應該用外匯儲備去買礦產和石油這樣的稀缺資源，您怎么看？

保育均：我完全同意，而且，我認為，走出去的主體應該是民營企業，而不可能是國有企業。這么多外匯，都讓中投公司去砸在黑石身上，胡亂投機？為什么不交給民間的私募基金去國外搞資源？國有企業出去能搞到什么資源？社會主義國家的國有企業是政府性質，美國國會規定，如果一家外國公司由所屬國家控股超過25%，不能來美國登記并開展業務。況且，國有企業在國內都扛不住，資產還流失呢，跑到國外，更管不了了。

有些石油企業更是不講理，明明石油緊缺，還不許老百姓進口石油，都讓中石化、中石油壟斷了。西方國家為了控制石油定價，就故意抬高中國的進口油價。國外知道中國缺礦產和石油，而且都是這幾家國有企業大規模地買，用的也不是自己的錢，就故意抬高價格，反正不怕你不買。我們的弱點都擺在外國人面前，被他們敲竹杠，中國出口什么，什么就跌價，中國進口什么，什么就漲價。因為國內還沒有充分放開市場，沒有公平競爭。

壟斷性國企身上出現的問題，反映出我們還有很多計劃經濟的思維。政府總覺得把經濟交給老百姓不放心，放在官僚壟斷手里才放心，這是在歧視民營企業。

事實證明，壟斷根本不能保護國家經濟安全。想當年，蘇聯、東歐都是壟斷，都垮了。我們現在要進一步開放市場，切實提高所有企業的實力，大家都有實力了，國家經濟自然就好了。過去糧食統一在國家手里，老百姓沒糧食吃，現在糧食放開了，農民自己種，糧食問題就解決了。

三十年關口該思考的問題

經濟總量大增

2007年中國的國內生產總值（GDP）在世界上的位置由1978年的第10位，上升為第4位。人均國民總收入增加至2010美元，按照世界銀行的標準，步入了中等（偏低）收入國家行列。

應當看到，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但其取得，是以資源、環境、人力的巨大犧牲為代價的。所以，學術界提出要搞綠色GDP，簡單地說，就是要扣除那些需要多年才能彌補的犧牲，對現有的GDP打一個相當大的折扣。

分配格局堪憂

對我國居民收入的分配格局，國家統計局一貫只發表《農村居民貧困狀況》。2006年農村按貧困標準每人每年693元，全國共有2148萬人，貧困發生率2.3%。對城鎮沒有發表數據，似乎不存在貧困問題。世界銀行《2005年世界發展報告》按照貧困線每人每天生活費不足1美元計算，中國2003年的貧困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16.6%。聯合國2006年按同樣的貧困線計算，中國的貧困人口占全國總人口的18%，指出在城市的每個角落里都可以發現窮人。

投資率太高

2007年全社會固定資產投資為137239億元，占GDP的比重55.6%。這就是說，近兩年的生產成果有一半以上用于搞建設了。近三十年來，前后幾屆政府在《政府工作報告》中都說要調整投資和消費的比例，降低投資率，提高消費率，更多的關心人民生活。但實際上都沒有履行自己的諾言，而是投資率越來越高。

居民消費率太低

“十五”計劃居民消費率沒有完成原訂2005年的計劃指標50%，只達到37.7%。1978年居民消費率為48.8%，“六五”時期有所提高，1981年曾達52.5%。以后基本上是每況愈下，由百分之五十幾、四十幾，下降至三十幾。現在同1978年相比，人口增加了3.5億多，而居民消費率卻下降了12個百分點。

通貨膨脹形勢嚴峻

通貨膨脹對老百姓的生活危害很大。著名物理學家錢學森講過他在美國對通貨膨脹的體會，說那是掏老百姓的口袋。還在2006年CPI持續上升1.5%時，有個老統計專家算個一筆賬，這對每個人現金、存款、購買力都打個折扣，平均每人損失300元。2008年，CPI最高上漲8%以上，那些低收入者每人該損失多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