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資本主義世界一片恐慌,要是倒退40多年,我們肯定會大張旗鼓地誦讀起那條著名的讖語:“我們一天天好起來,敵人一天天爛下去。”那時,我們雖然正處在“浩劫”之中,一般老百姓不但不覺知,反而那時的人比現在更有信仰感和使命感,那時我們的口號是要解放包括美國人民在內的“占世界總人口三分之二的勞苦大眾”,日子過得充實而又自信。
現在不同了,面對本來不屬于我們的危機,我們卻很負責任地與美國人、日本人以及歐洲人坐在一起,商議如何共同度過這次世界性的危機。
我們過去所說的那個“資本主義”到底怎么了?為什么它發生了我們曾經預言過的危機后,我們卻也跟他們一起陷于憂慮之中了呢?讓我看,想說清楚這么大的一個話題,必須超出金融范疇的視野,從大文化角度來好好分析分析。
資本主義并不完美
有報道說,在德國,——這是馬克思的故鄉,在倫敦,——這是馬克思寫作《資本論》的地方,有精明的出版商趕緊加印了那位巨人的這部巨著,而且銷路很好,人們紛紛重新捧起這本很難讀懂的著作,尋找有用的對策。其實,我認為讀馬克思有一個立場問題,你如果想要結束那個“萬惡”的社會制度,就去讀它,因為它的寫作目的就是要敲響資本主義的喪鐘,就是給人民以思想武器以增強與它進行斗爭的精神食糧。想坐在這條“破船”上找尋修補它的方法,《資本論》上是沒有這些內容的。這些人是“急來抱佛腳”,卻錯抱了閻王爺的那根粗腿。
我們現在對資本主義有了新的看法,才重新“睜開了眼睛看世界”的。不如此我們還加入WTO干什么。但是,主張資本主義的那些家伙雖然有能耐讓蘇聯解體,但是卻沒有能耐讓資本主義從此一帆風順地發展下去,原因是,資本主義也是人類文化發展過程中的一個階段,過去我們過多地挑剔了它的短處,有點自誤了,耽誤了發展的好時機,現在我們中有不少“崇洋媚外”的人又走到了另一個極端,把它看成是繁榮和享受的代名詞,那就又錯了。不管是什么主義,只要能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的主義就是個好東西。其中的關鍵是,還是那句話“天上掉不下餡餅”,得干,都干有用的活,做有用功,日子就會一天天好起來,別討論“姓社還是姓資”那些沒有用的套話。
那么資本主義有什么不完美的地方,才使得那些生活在那個“天堂”里的人們現在變得這么憂心忡忡呢?
馬克思有一句話,在這里我可以借用一下,他說資本主義社會的不可克服的內在矛盾在于它的“生產的社會化與生產資料的私人占有”之間的矛盾。我現在借用過來,有這樣的說法:那些執掌大筆社會資金的CEO們的“賺錢的個人行為與工作內容的廣泛社會服務特性”之間的矛盾,是引發這次危機的“導火索”。注意,我是說“導火索”,而不是原因。解釋一下就是,當社會沒有發展到一定時候,——比如現在人們還沒有個個都成為道德家的時候,那些掌握社會命脈的大人物,就像律師好鉆法律的空子一樣,利用原來的制度漏洞只為自己掙錢著想,而不顧他的所謂“創新”有多大的風險,反正錢嘩嘩地流進了自己的腰包,這是硬道理。穆迪的人士就坦承:我們為了獲取金錢,把靈魂出售給魔鬼了。是的,不如此穆迪怎么能使自身的身價在三年內增長一倍呢?
于是,就有經濟學家說,是“制度監管不力”造成的。我不同意。這里有一個哲學層面的誤讀:什么是監管?監管只能是事后的監督管理,在本質上,監管是人們依據以前發生過的事故或危機制定出的防范措施來實施監管的。而創新是走前人沒有走過的路。在還沒有人走過的路上,怎么能有路標呢?
我說資本主義的毛病,就恰恰是在這里。這個火車頭一個勁地往前開,前面已經沒有鐵軌了,還沿著以往的方向開下去,能不出事嗎?我的這個話說得有點極端,他們的國家不是也有許許多多的制度嗎?不是也有輿論監督和法律約束嗎?我說的是,當社會進入一個全新的發展時期的時候,以往的制度管不了那么多,《察今》上說,“時不與法俱在”,時候過了法律還在,其實那個法已經開始失效,而人們還不覺知,于是就出事了。
說了半天,還只是說“導火索”。解決這樣的問題,只要立法機構通過某種法律就行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講,我說這次“金融危機”不會延續多長時間,幾個月,頂多一年,當人心平和下來以后,人們也認可自己的經濟損失了,那些惹事的人被社會施以某種懲罰之后,人們還會照常生活下去的,直到下次危機的到來。
人非神圣,這才是危機產生的根本原因
最近,《揚子晚報》有一篇文章說,西方的這場金融危機,“實質上是一場文化危機”。八年前,我在《清華管理評論》曾發表一篇評論亞洲金融危機的文章中,就提出過同樣的觀點。從大視野的角度看,人類的所有危機,都是一種周期性的文化現象,都是現實生活與舊有的觀念或制度之間出現的沖突。而金融危機,其實質就是,現代經濟生活所須臾不能脫離的金錢——即所謂的“流動性”,與原有的“成熟”交易制度和操作方法或習慣的不相適應,造成了既有的利益分配原則的失控,或者嚴重地侵害了一個大社會群體的利益,從而引發人們的普遍心理恐慌。
每次金融危機,都有不同的產生背景,都需要分析具體的爆發原因和過程,然后針對情況做出判斷和應對措施以化解危機并度過難關,這是一個不斷的試錯過程,這個過程還要反復經歷多次,人類的經濟社會才能不斷地取得進步。這就像蛇和節肢動物的蛻皮,成長中孕育著危機,危機中孕育著新的生機。當然,如果人們的理性不足——通常是最高統治者的無知和專橫造成的,也可能選擇拒絕調整而決定守舊倒退,聽任過去已經取得的進步在危機中走向消亡。我們民族這兩千多年的歷史就是這樣固步自封、夜郎自大的狀態,春秋時期以前的封建社會,各諸侯國之間的“會盟”制度(有似于現在的聯合國安全理事會)本來是相對合理進步但被后來的武裝割踞與戰亂所更替,其結果是君主專制制度的確立。孔子所說的“禮崩樂壞”就是在批評這種倒退。
“每一天都是新的”,而每一項制度都是舊的。人們只能用舊的制度去規范新的生活,這是社會危機常在的內在原因。
我分析,這次開始于美國的金融危機,與上次發生在東南亞的金融危機有所不同。
上次,我把那次危機形容為“綠肥紅瘦”,“綠”是指西方相對成熟的市場經濟文化,而“紅”是指東南亞各國的各自的東方文化。其觸發點大致是這樣的:金融大鱷索羅斯的對沖基金投機于泰銖,足足地掙了一筆。當他的錢流入泰國時,給泰國帶來了一定程度的一時繁榮,但當他把這個被稱為“量子基金”從泰國撤走的時候,泰國的經濟一下子就受不了了。之后,危機迅速漫延,整個東南亞,最后連韓國也給牽扯進去了。經過這次危機,東南亞各國的宏觀經濟管理比以往成熟了許多,做為結果,產生了“10+3”這種常規的對話機制。大家把自己的船用某種鏈條串在一起,防范風浪的功能自然就加強了。各國就這樣悄悄地實現了一步社會轉型。社會轉型就是人們不斷克服危機的過程和結果。
危機之所以不在此時發生,就是因為人們對明天的信心。人們相信自己手里的錢在明天能換回等價的東西,一切都可以正常進行,而一旦有人跑出來忽悠說明天如何如何,如果人們聽信了,都跑到銀行門前去排隊,哪家銀行也經受不了這樣的沖擊,危機就此釀成。就這么簡單。現在世界各國,人們手里的錢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多,爆發金融危機的概率也空前地大,人們之所以不去兌換成物資或消費品或服務,是想讓錢在以后發揮最有利于自己的作用。在社會安定的時候人人都這樣,就是一個祥和的社會。打破祥和的可以是任何一件意想不到的突發事件。所謂亞馬遜叢林里一只蝴蝶用翅膀扇起的那股風能引起佛羅里達海岸的海嘯。何況經濟社會中那么多的不確定因素和人們越來越敏感的從眾心理,無時無刻地準備在危機降臨的第一時間里頭一個逃之夭夭。
危機提醒著每個人:適時地改變自己
我注意到,這次金融危機中有兩個最主要的當事人,是他們兩種的文化觀念的不期而遇點燃了這次危機,因此他們都需要檢討:——一個是美國人畸形的消費觀念,一個是中國人畸形的儲蓄觀念。
過去曾經有過日本人對美國人造成過類似的沖擊,那是在60年代初的事情。但日本畢竟還很小,而他們也很快改變了自身,變成了比西方人更西方化的資本主義國家。資本主義世界在二戰之后建立的布雷頓森林體制金融體系也隨之瓦解。在當時,人們也曾認為,沒了那個體系,資本主義還是資本主義嗎?然而事情就是這么奇巧,當不是資本主義的東西被推行資本主義的人所接受的時候,資本主義自身就實現了“進步”。那時我們攝制了一部大型紀錄片叫“世界人民公敵”,其中一個片斷至今我記憶憂新:一邊是外國人手里攥著的大摞的美鈔,一邊是這些鈔票所標志的美國黃金儲備量。前者遠高于后者。旁白的臺詞是“如果僅有一半外國人想把手里的美鈔兌換成黃金,也會讓美國的金融體系在瞬時間崩潰。”
但是后來發生的事,是美元油滑地與黃金脫了鉤,而資本主義不但沒有死亡,反而又持續地繁榮了好幾十年。原來資本主義的“元陽”不是具體的制度安排,而是一種精神,西方人稱之為“自由”,我們當時則名之為“貪婪”。而我們當時對社會主義的理解就是執政黨以國家的名譽剝奪個人主義的“貪婪”。這樣的理解表面上是對資本主義的否定,實際上成為了向中國傳統的回歸。走向極端,就連“草”都變成了資本主義,連集市上賣老母雞這樣的鄉間交易也成了資本主義的尾巴。其結果可想而知。
而這次,我們可不是日本人,不是聽從美國人指揮棒的日本人,我們有理由有能力身處危機之外按我們的意志行事。一方面,我們要和他們做生意,不希望他們從此一蹶不振,另一方面我們中國人的生活習俗相對“頑固”,尤其這十幾年中國的大量價低質優的產品(這是中國人節儉習性和偏好儲蓄的表現)把西方的產業鏈擠得七扭八歪,失業率的激增,才是引發資金鏈條斷裂的第一波沖擊。
在美國人那里,好像錢總是能自動流到自己的腰包里一樣,而中國人則是明天總會有更需要用錢的地方,一個勁地省吃儉用,這兩個民族都對錢的本質理解不對頭,卻是兩個極端。
“錢不是印鈔機里流出來的紙”——應當這樣告誡美國人,“把錢存起來長期不用,等于讓‘社會需求’這個怪物進入黑洞”——應當這樣告誡中國人。當這兩種人開始生活在同一個圈子里的時候,危機就發生了。
中國人把大筆的錢——其中很大比例是美國政府替美國人民借的債務,攥在手里,享受著長期以來窮人手里捧著金子的幸福。
上面說,這次是外人的危機,而我們的困難與他們的危機發生在一塊,就有人以為我們也患上了感冒。實際上我們是并不熟悉水性的旁觀者,剛剛下水,雙腳還踩在實地上。看看我們的生活就能了解:生活一切正常。只是并不反映經濟情況的股市有些異常,但它無關大局。我們的毛病是總用過去小生產者那套思維對付現實問題,于是就發生了三氯氰胺那樣丟人的事情。其他發生在經濟方面的事件,如果你仔細想一想,表象不同,內里都是一樣的:上面決策程序的專斷和下面的民眾缺乏現代理念與行為無序(一盤散沙)。這都是中國傳統留給我們的“遺傳病”。這須我們自己認真對待且與這次危機無直接關系。
再針對后面這個原因多說幾句。這邊是美國人長時間的“超前消費”,包括平民的低儲蓄習慣(甚至是負儲蓄率)和美國政府依仗“世界貨幣”的發行權而肆無忌憚地“借債施政”,而那邊是這個大世界經濟實體在新接納一批巨大的新成員(中國和俄羅斯等等)時,許多內在的規則和機制沒有來得及作出應有的調整。其中最主要的,中國和許多新興市場經濟國家許多優質低價的消費品使得那些高消費國家中的“低端產業”外移,而美國政府把大量借來的錢沒有用在可以安置藍領階層的就業方面,這就使一些本來可以勉強償還房屋貸款的藍領一下子失去了還貸的能力,從這點上說,是三個方面——美國政府、美國人普遍的超前消費觀和變化了的國際貿易格局的共同作用才讓這次次級債危機爆發出來。
關于經濟周期,我認為,全球這20世紀中后期幾十年的全面繁榮,得益于一系列空前的科技發展成果,其中有電氣化的普及、核能的使用、材料科學光法應用、化肥為代表的農業成就和交通運輸方面的巨大進步,等等。本來在20世紀末,這些成就已經被推廣得接近完成了,世界應當進入一個穩定的“消化期或減速期”了,沒有想到,微電子技術所發掘出來的互聯網技術的應用又使得繁榮延續了近十年,而且這十年的時間又催生了一系列新興產業。但是,就像一切都有個盡頭一樣,當人們所投入的巨大資金不能夠獲得相對稱的效果的時候,衰退就不期而至。最新的消息,曾經是世界“知識經濟”的領航員的硅谷,成了高失業率的重災區。而原先投在那里的錢(包括硬件建設和人員培訓費用)幾乎與打水漂差不了多少。知識經濟興起時那股熱潮吸引了不少資金,而現在沒有人能如數挽回當年的投資。而在我們這里,危機完全是另一回事,地方政府大搞開發區,與開發商聯系做土地買賣讓農民失去賴以生存的土地,這是最讓人揪心的事情。由于我們沒有美國人那樣的輿論工具,一般老百姓只能一個勁地存錢,以應付未來。這是中國老百姓的儲蓄心理,而政府制度方面,則是由于稅制不能及時調整,地方政府的稅收都畸形增長(北京市今年的稅收能高達二三成)。錢多了又不能給官員們發獎金(怕造成官民收入的進一步懸殊),多余的錢除了從事公費旅游和被個別官員貪污化公為私以外,就只能儲蓄起來。于是,中國人上上下下都講究存錢。世界上的錢總數有限,我們錢多了,世界上那一側的錢當然就少了。于是錢的危機就從那邊爆發。
資本原來不是主義
“美國將率先和平長入社會主義。”——這是第二國際修正主義思潮的領袖伯恩施坦一百年前的預言。
而現在,被某些西方漫畫家譏諷為“美利堅社會主義聯邦共和國”總統的喬治#8226;布什同志一舉超越了凱恩斯先生的偉大貢獻,后者曾經給西方國家提出過與自由資本主義精神完全相悖的經濟理論,主張政府應當主動干預經濟和市場,而布什同志則要求政府赤膊上陣殺進市場,并要求所有美國人從社會主義大家庭的利益出發,不分貧富男女老幼拿出2000~3000美元(大約合14000~16000元人民幣)來救助危機中的銀行家,幫助他們度過難關。不少有良心的國會議員(尤其是眾議員)對總統危言聳聽的威脅性言論并不予以采信,一度極力阻止這一議案的通過。人們紛紛批評那個議案是“讓窮人周濟富人”,成了“有美國特色的社會主義”。
《紐約時報》前幾天的一個整版刊登了一幅漫畫,畫的很像是二戰中那幅最著名的照片——美軍通過浴血奮戰把國旗插上硫磺島,而畫面上的幾個人卻是布什和他的助手、財政部長拉爾森、聯邦儲備委員會主席伯南克,他們攻占下來的陣地上,標注著“資本主義的墓地”。這幅漫畫是億萬富翁威廉#8226;柏金斯出錢一手策劃的。
幽默歸幽默,諷刺歸諷刺,其實美國并沒有走向那種垂死的境地。但他們的資本主義已經越來越帶有“社會主義”性質已是個事實,危機中英國財政大臣林達所主張的“建立世界統一的金融監管體系”它不更帶有社會主義的性質嗎?
為了人類能繁榮地存在下去,以前被認為是壞的東西往往會變成有用的東西。如我們曾經痛批的資本主義,和他們曾否定的“社會主義”。
我的一位好友蘇婭女士給她的自選集取名為“資本不是主義”,她的解釋讓我由衷地欽佩。她說:“資本是一種客觀的存在,怎么能稱為‘主義’呢?被稱為主義的,應當是人們的一種訴求、一種主張,如自由主義、民主主義、共產主義、修正主義等等。”是啊,資本自己不會有什么訴求,因此它不會建立什么“主義”,那為什么被我們誤叫了那么多年呢?我的的思考是,被人稱為資本主義的那個生活圈子的人,有他們這樣的主張:(1)社會財富私人占有神圣不可侵犯;(2)非壟斷的自由貿易原則。是不同意他們這種主張的人把那套生活方式命名為“資本主義”的。
現在問題的謎底浮現出來了:資本盡可以私人占有,貿易也可以照常自由進行,但是使它們能得以存在和進行的那個“流動性”,——它的價值決定上,它的發源與運動卻不應當由私人或一個團體或一個國家來掌控。二戰以后美國人依仗自已經濟超級大國的特殊地位把持了這個“霸權”幾十年,現在終于露出破綻了,他們再也不能無限制地享有這個特權了。
從這個意義上講,美國人所壟斷的那個“資本主義”快要日薄西山了,需要重新建立的那個思想體系,應當是一種既有過去金本位那種價值客觀性,又有美元本位體系那種觀念性的新的價值標準體系,那個新的東西應當被稱作什么“主義”已不重要,這正如我們這群高等生物的自我稱謂,人們通常把那些學會用嗓音與同類進行平等交流的猴子稱之為“人”,但是如果有人硬要主張一個別的什么新奇的叫法,對此誰也沒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