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10月,我這個已有了十年社會實踐經驗年屆26歲的成年人,居然還能進入吉林財貿學院金融系開始自己的四年大學生活,這實在是幸運!我的命運從此改變,歲月匆匆,今年正好是我上大學30周年,撫今追昔,我的確感慨多多。
我于1952年3月31日出生于吉林省前郭縣,那時,前郭縣還是個巴掌大的小鎮,剛懂事時聽爹爹說前郭縣城有大約2萬人口,分成四個行政街道,叫勝利、繁榮、建設和文化,我家在文化街,習慣上被稱作“東街”。我老爹在前郭縣磚廠工作,媽媽是家務婦女,老爹老媽均不識字。我媽雖然不識字但記憶力超群,常常能大段大段地背她聽說書先生講的故事,當然也包括這些評書中的詩歌和順口溜。我爹雖然沒上過學,但豪爽仗義,解放前做過小生意,是前郭縣18家磚窯的帶頭大哥,其地位就相當于現在的行業協會會長。正因為見過世面,所以不管家里如何貧窮,老爹都支持我們兄弟姐妹讀書,特別是希望我們個個都能用——他老人家的話說——“念大書”?!澳畲髸拍苡谐鱿ⅲ 边@是我爹我媽掛在嘴邊的話,我們姐弟5人從小就在老人這種勵志的嘮叨聲中長大,每個人的耳朵都被磨出了繭子。
我姐弟5人年齡差距較大,大姐1937年生我妹妹1961年生,她們都屬牛,兩頭牛間隔正好是24歲。雖然爹媽希望我們“念大書”,但有“念大書”可能性的只有3人,即我哥、我和我妹。大姐算是生不逢時,她初中畢業后就開始棲棲惶惶地找工作,第二年即1958年,正趕上吉林省女籃在全省范圍內招聘新隊員,她到長春貿然一試居然被選中。在當年這也算是前郭縣的一件大事了。我老媽在大姐正式入吉林省女籃后只用了三五天時間就利用買米買菜串門等一切可資利用的渠道把這個消息傳遍了全城。大姐打籃球去了,“念大書”的可能性也就沒了。我二姐也是應從“念大書”名單中排除的人,因為她從小學到初中,一念書就“腦瓜兒仁子疼”,這也算是天賦異稟了。我哥哥最早落實了老爹老媽的理想。我哥從小學到中學學習成績都十分優異,為了讓他“念大書”,不論家里如何困難,我爹都不拒絕他的買書要求,我記得還給他買過一把二胡,讓他練,整天吱吱扭扭拉得十分難聽。高三那年他鉚足了勁想考一個理工科大學,但也不敢說十分有把握。這時吉林省管體育的副省長張文海來到前郭縣選籃球運動員,張因為認識我大姐故指名要見我哥,看了看我哥打球,然后許諾:只要我哥答應他可以推薦免試上吉林師范大學體育系籃球專業。我哥哥回家和爹媽商量,那是1960年春天我已8歲了,我看到哥哥哭得很傷心,難辦之處是上這個推薦生吧有悖他的理想,不上又怕萬一大學考不上,張省長推薦免試這個很多人夢寐以求的機會也丟了。后來是我爹下的決心:“還是上吧!師范大學不收學費,先念一年不行再轉專業唄!”后來我哥哥上學不到一年果然以腿部摔傷為名轉到中文系。我爹我媽都沒上過學,在兩位老人的心目中能上大學肯定就算是“念大書”了,我哥哥于是成了我們家第一個“念大書”的人。
我剛上小學(1959年)半年以后就碰到了挨餓,“挨餓”在我們家已成了名詞,它特指1960年的景況。這一年我8歲。挨餓到底是什么滋味,我兒子他們這一代(他生于1996年)甚至我老婆這一代人(她生于1969年)都絕對想象不出,我老媽語言最豐富,她1960年時就總結說:“挨餓就是整天抓心撓肝”。這實在是太精辟了。因為挨餓,我從小就養成了沉默寡言的習慣,走路常常低頭,我老爹當年罵我:“這小子整天垂頭喪氣,一輩子都看不著后腦勺!”意思說我永遠不會有出息。爹媽罵我什么我都聽著,因為餓的緣故,我也不愿意花力氣說話,整天就在家里找書看。哥哥上大學之前留了許多書,上了大學后,每年寒暑假都帶回好多書。他在校期間省吃儉用買的書放在學校怕丟,總是拿回來放在家里。這給我創造了一個極佳的自學條件。上小學的六年,我并不是每次考試都第一第二,我們班也有幾個腦瓜兒聰明程度不次于我的。但越往后我們之間的差距越大,我慢慢在同學中變成了“萬事通”即什么事都知道一些,我想其中的原因就是別人家里絕對沒有我哥哥留給我的那么多書。我1965年上初中,初二剛剛學了一個來月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我當年也熱血沸騰,但加入紅衛兵沒幾天就叫人家給清出來了,因為我家成分是“小資”,這是全國只有吉林省才有的家庭成分類別,凡是解放前三年做過小買賣的開小工廠的都給劃進了這個成分。由于“小資”和“地富反壞右”成分有差別,還算人民內部,我們班有若干個這類成分的同學被劃進了所謂的“紅外圍”,不給發袖標,但紅衛兵活動還可以參加,略微受一點小歧視而已。到1967年7月文化大革命折騰剛好一年時,兩大派紅衛兵就動起武來了,全國各地都一樣,各省市縣都分成了勢不兩立的兩派,通常一派叫造反派,一派叫?;逝桑葎庸靼舻恫娴壤浔鳎瑳]多久就升級為手槍步槍沖鋒槍等熱兵器。整個世界突然間變得十分恐怖。我在沒動武之前參加了“前郭縣業余體校紅色造反大軍”,那是以縣摔跤隊為骨干的造反派隊伍。參加這個造反派隊伍對我的好處主要是兩點:一是在一群四肢超級發達頭腦超級簡單的人群中我突然成了秀才;二是我經常睡在業余體校,每天晚上大家在一起練摔跤,既交了朋友,又有了防身技能收獲。我覺得這很有意思。槍聲響起來后,我爹我媽就對我嚴厲起來了,絕不允許我再參加什么派別,于是我就整天待在家里看書。這段時光對我甚有好處。1968年8月開學即所謂“復課鬧革命”以后,我們二年三班的同學再見面,我的個頭變成了全班第一,談起知識來同學們好像還是停滯在文革前的水平狀態,特別是男生在課間打鬧摔跤時,班上大多數男生都說:“我們不跟你摔,知道你在業余體校練過!”其實我也沒真正練過什么,只不過和一幫體育棒子在一個紅衛兵戰斗隊里待過幾天而已。不過這在當年還是有重大意義的。我從小時候起就比較瘦弱,哥哥姐姐又早年到外地工作了,這樣背景條件的孩子一般都容易受欺侮。1968年復課初始階段就發現自己個頭兒比所有男生都高了,會了一點摔跤而且在知識上比別人強得太多,那種心理優勢產生的自信是一種極其美妙的人生體驗。
“復課鬧革命”不到兩個月就傳來了消息,說所有的在校的初高中學生都要下放到農村,據說這是毛主席的偉大戰略部署,為的是反帝反修,為的是讓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打江山千秋萬代永不變色,“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很有必要”——這是毛澤東當年的原話。偉大領袖一揮手,全國幾百萬在校的初高中學生就一股腦兒地到農村插隊落戶去了。當年的心境十分復雜,我既有對農村生活的向往有到廣闊天地大鬧一番革命的沖動,也在心里無數遍地重復說著:“完了,完了,這輩子甭想‘念大書’了!”
1968年11月7日,在縣里組織的鑼鼓喧天的歡送儀式中,我們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到八郎公社兩家子大隊插隊落戶。這是第一次走出校門,我懷著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邁出了社會實踐的第一步。依靠老爹老媽養活的日子因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政策的提前到來結束了。從此,我盲目地開始了自己的10年社會實踐,其內容為:下了兩年鄉,在木器廠當了兩年木匠學徒,在海軍北海艦隊旅順基地當了4年多的潛水員,1977年復員到木材公司政工組干了一年多。1978年,純屬偶然,我的命運發生了轉變。
我雖然只在木器廠學過兩年,但當時已算是成手木匠了,記得是1978年五一節,我到長春給大姐打家具,老戰友魯順來看我,竟問:“你怎么還干這個?”
我說:“干這個有什么不好?”
他說:“你考大學呀!”
我問:“咱這樣的能行嗎?”
他于是說他去年就參加考試了,打了220多分,因為沒找到關系所以沒被錄取,有好多人不夠200分就上大學了云云。
魯順的文化底子我知道,有好多東西都是跟我學的,他都差一點兒上了大學,我還有什么問題!于是我在大姐家草草收工回了前郭縣。在那個計劃經濟時代,物資短缺的基本經濟特征決定了所有賣東西的單位都被稱作“好單位”,因為總有人來求你買這買那。
我工作的木材公司屬物資局系統是賣木頭的,當然是縣里的“好單位”之一。在這樣的單位工作還想離開,我怕老爹老媽想不通,于是背著老爹老媽報了名。
那一年,我妹小杰剛好高二讀完,學校里選了些尖子生提前參加大學考試,小杰有幸被選中。她倒認真得很,從學校買了些高考復習資料拿回家,每天認真做準備。我常常說:“我看看你們的高考資料都是些什么題”以這樣的借口拿過這些資料看。
次數多了,我妹頗為光火說:“老跟我搶啥呀!你還想考大學咋的?”我搪塞說:“不考不考,隨便看看,隨便看看。”
那一年考試的結果是,我妹沒有考上,分數差了一點點,我卻僥幸被吉林財貿學院金融系錄取了。30年前,縣城的老百姓沒有人明白金融專業是干什么的,但我一清二楚,列寧的名著《帝國主義是資本主義的最高階段》我在文化大革命中就讀過,知道金融資本、金融寡頭那是資本主義制度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能成為金融專業的大學生,只要好好學,前途肯定不可用線兒量。
1978年是恢復高考的第二年,同時也是全國實行統一命題考試的第一年。我勉勉強強打了306分,僅高于本科錄取線6分!還有,自1979年開始全國各大學就不再招收已婚考生,我如果沒有1978年撞大運撞這一下,現在早已是另一番人生故事了。從1968年下鄉一直到1978年上大學,在十年實踐生活中,我在晚上經常做一個內容大體相同的夢:要到一個很期盼的地方,結果在趕火車時總是晚點,火車開走了,自己孤獨悲哀愕然絕望地站在火車站臺上
這個在30多年前多次做過的夢至今已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也清楚地記得,自1978年上大學后,這樣的夢就再也沒做過了。上大學前夢中多次沒有趕上的那“火車”具有怎樣的寓意?很多年以后在讀了弗洛伊德的書后我才猛然醒悟——那一直在夢中期盼登上的“火車”就是老爹老媽從我很小時就灌輸給我的“念大書”的理想?,F在,我用撞大運的方式參加高考,居然如愿以償地趕上了名副其實的上大學末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