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任美國航天總署(NASA)總部資深技術(shù)顧問兼太空任務科學家
人類進入太空后很快就發(fā)現(xiàn),在太空搞真格的,非得在“對接”(docking)和“出艙活動”(extravehicular activities,,EVA)兩項技術(shù)上玩得轉(zhuǎn)才行。載人航天事業(yè)只有超越這兩道關(guān)口,才能更上一層樓,開拓出一片可持續(xù)發(fā)展的沃土。
用最簡單的比喻來說,您出去買東西,先上車,朝要去的商店駛?cè)ァU业侥康牡兀\嚕M商店,買到所需物品,大包小包拎回車。回程路上爆胎,打開車門,下車把備胎換上,再上車,開回家。
如果您開的是宇宙飛船,那您得與“商店”先“對接”,才能進去辦事。事辦完了,宇宙飛船機件故障,您就必須得“出艙活動”,排除故障后,才能返航。
其實在地球軌道上“對接”前,還有一個關(guān)鍵動作,那就是宇宙飛船要先找到目標“商店”與它“會合”(rendezvous)。在地面開車找商店,走過頭了,大不了掉頭回來。商店是一棟建筑物,固定在地面上,挪不了地方,保證讓您能找到它先“會合”,再走進去和它“對接”成功為止。要知道,最高速度的槍子兒大約以2至3倍的音速飛行,但在地球軌道上的“商店”,則是以25倍的音速在太空奔馳!宇宙飛船追目標“商店”,比用槍子兒打槍子兒還要快上十倍。所以在太空,“會合”的本身,就是一項高難度動作。目標找到,“會合”了,還要精確地“對接”,那更是難上加難。
“會合”前還有很多準備工作。比如說太空“商店”,可不是天生就在地球軌道上飛行,一定得花大本錢用火箭送上去。所以,要“對接”,先得“會合”。要“會合”,先得把會合的靶標送上去。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環(huán)環(huán)到位,“對接”才能大功告成。
日常開車,不能只坐在駕駛座上。洗車、換電池、換輪胎等等,都得離開駕駛座,到車廂外面進行。宇宙飛船和空間站等,里里外外,組成部件復雜,需要組裝和定期維修保養(yǎng),或不定時緊急修護。要在太空生活,航天員“出艙活動”勢在必行。出艙要穿艙外航天服(以下稱出艙服)。近代太空艙皆使用和海平面相同的一大氣壓力,而出艙服皆使用低壓純氧設(shè)計。航天員出艙前,得仔細調(diào)整生理狀況,避過減壓癥狀(hypobaria,或俗稱decompression sickness,DCS),才能出艙,進行“太空行走”(space walk)活動。
從邏輯上講,載人航天能力的發(fā)展順序,應是先“對接”,把艙內(nèi)的事做好,再“出艙活動”。但“對接”需先送上靶標,成本高、技術(shù)難。而“出艙活動”只需出艙服和氣閘艙,成本低且易行。蘇俄挑容易的先做,在1965年搶先發(fā)展“出艙”技術(shù),到1969年才完成“對接”。美國本想依邏輯順序,先“對接”,后“出艙”,但蘇俄搶“太空行走”風頭,美國只好匆忙跟進,在兩個半月后先行完成“出艙”動作,次年才成功“對接”,做好1969年7月20日人類登月準備。
中國走的也是先“出艙”、后“對接”的路線。“神七”的出艙,為“神八”和“神九”以后的“對接”任務鋪墊 。
軌道
人造衛(wèi)星繞地球飛行的軌道,五花八門,玲瑯滿目。最高的在赤道上空的地球同步軌道上,每24小時繞地球一周,地面上的人看去,好像掛在天上不動。這類軌道最適合通訊衛(wèi)星使用。中國為“神七”任務發(fā)射的數(shù)據(jù)中繼衛(wèi)星“天鏈一號”,就在地球同步軌道上。它因距地球遠,可覆蓋“神七”50%的軌道,加上原有的地面通訊站和六艘遠洋通訊船(圖1)覆蓋的12%,“神七” 和地面通訊時間大幅度提高到62%。
飛行在12小時周期軌道上的全球定位衛(wèi)星群,目前共32顆。它的用途早已和每個地球人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
另一類衛(wèi)星繞地球南北兩極飛行。這種軌道能看到地球每一點,一般較適合軍事用途。這種衛(wèi)星朝南或北的方向發(fā)射(90度傾角),與同步軌道(零傾角)向東發(fā)射不同,用不上地球由西向東自轉(zhuǎn)速度的助推好處,送入軌道較費燃料。
在0和90度傾角之間,衛(wèi)星軌道種類繁多。軌道形狀也可由圓形到橢圓形。橢圓形軌道又可以一邊離地近,一邊離地遠。在離地遠的一邊,衛(wèi)星滯留時間長,適合高緯度幅原廣大國家通訊之用,如俄羅斯、加拿大和北歐地域。

和衛(wèi)星的軌道相比,載人的宇宙飛船軌道設(shè)計就相當保守。除開“阿波羅”登月任務,人類目前所有在低地球軌道上飛行的宇宙飛船和空間站,皆采取圓形軌道,高度在350公里上下,傾角也只高到夠用就好。以前不去“國際空間站” (International Space Station,ISS)的航天飛機通常只在南、北緯28.5度內(nèi)飛行。“國際空間站”因為要夠得著俄羅斯發(fā)射場,軌道傾角增加到51度。“神七”從甘肅省酒泉衛(wèi)星發(fā)射中心發(fā)射,內(nèi)蒙古四子王旗降落,軌道為341公里圓形設(shè)計,在南、北緯42.4度之間飛行。
太陽不時噴出近光速的帶電粒子,被地球磁場引到南北極進入大氣層,所以載人飛船傾角太高的話,就會受到太陽輻射傷害。從宇宙四面八方射來的宇宙射線(galactic cosmic rays),對在低地球軌道上的載人飛船,一般影響甚微。
會合
在這兒有個有趣的問題﹕在同一個低地球圓形軌道上﹐兩艘宇宙飛船一前一后飛行﹐準備“會合”,再“對接”﹐后面的飛船怎么能追上前面的飛船呢﹖
一般的回答是像在公路上一樣﹐后面的飛船朝前加速就行。后面飛船加速﹐會把它原有的圓形軌道變成一個“大”橢圓形軌道﹐周期變長﹐需較長的時間繞地球一圈﹐回到原點時﹐反而會落后于前面的飛船更遠。所以后面的飛船要追趕﹐得減速﹐造成“小”橢圓軌道﹐才能縮短周期﹐如愿趕上。這是一個與本能背道而馳、似乎有悖常理的正確答案(圖2)。
人類第一次企圖在太空執(zhí)行“會合”任務的宇宙飛船是美國1965年的“雙子星四號”(Gemini 4)。會合的靶標是送“雙子星四號”上天的最后一節(jié)火箭空殼。進入軌道后,火箭空殼遠遠跟在“雙子星四號”后面飛行。兩位航天員初生之犢不畏虎,火箭發(fā)動機一開,就本能地向火箭空殼方向直撲而去。結(jié)果出乎預料。燃料燒掉一半,卻離目標越來越遠。休斯頓指揮中心只得緊急叫停,宣布任務失敗。唉!兩位航天員軌道力學不及格,但也不能責之太深,誰有本事反本能辨事呢!
歷史對接任務
九個月后美國重整旗鼓,精心設(shè)計靶標“愛琴娜”(Agena Target Vehicle),先把它射入一個298公里的圓形軌道中。“雙子星八號”隨后進入同一軌道面的一個160至272公里的小橢圓形軌道。“雙子星八號”由以后首位登月的人類阿姆斯特朗(Neil Armstrong)駕駛,經(jīng)過一系列復雜的軌道處理后,在距離靶標140公里處,啟動計算機自動導航系統(tǒng),總共用了四個多小時的時間,終與“愛琴娜”“對接”成功(圖3),連成一體。

“對接”后,“雙子星八號”的第八號姿態(tài)控制小火箭發(fā)生故障,失控狂噴,不聽命令熄火,“連體”系統(tǒng)開始一起滾動。阿姆斯特朗當機立斷,迅速與“愛琴娜”切割,脫離現(xiàn)場。他啟動其它小火箭,平衡故障火箭滾動推力,燃料急速消耗,進入危機狀況,只得放棄另一重要艙外活動任務,緊急返航。
“雙子星八號”本來預定在大西洋降落,但燃料已幾乎被八號小火箭耗盡,只能即刻離軌(de orbit),降落在沖繩島以東800公里的太平洋洋面。
阿姆斯特朗在“雙子星八號”危機事件處理中,表現(xiàn)出超常的急智和冷靜,成為他被選為“阿波羅十一號”(Apollo 11)首次登陸月球航天員的主要考量因素。
蘇俄的“對接”任務在1969年1月由“聯(lián)合四號”和“聯(lián)合五號”兩艘宇宙飛船執(zhí)行。載一位航天員的“聯(lián)合四號”先升空,載三位航天員的“聯(lián)合五號”24小時后跟進,主要任務是兩位“五號”的航天員,通過出艙“太空行走”手段,轉(zhuǎn)移到“四號”飛船返航。
兩艘飛船順利“對接”成功。“五號”的兩位航天員即刻穿上出艙服,迅速完成出艙準備,出艙,向“四號”“太空行走”而去。一小時后,航天員轉(zhuǎn)載任務成功。
登月競賽時期的蘇俄飛船,“對接”后兩船之間沒有通道。航天員轉(zhuǎn)移得靠艙外活動的“太空行走”完成。

“對接”4小時35分鐘后,兩船分離。“四號”載著三位航天員先順利降落。
“五號”只剩下一位航天員沃林諾夫(Boris Volynov)。“推進艙”完成減速離軌任務后,鉚釘炸藥棒失靈,無法與“返回艙”崩離。“推進艙”死纏“返回艙”不放。高速下的流體力量,使“返回艙”非絕熱面朝下,與大氣磨擦的高溫,眼看就要把“返回艙”燒穿。幸好“推進艙” 及時稀里胡涂地脫離了,“返回艙”瞬間轉(zhuǎn)成絕熱面朝下的正確姿態(tài)。降落最后一程,主傘沒有全開,反向軟著陸火箭偏偏也故障。“五號”最后硬著陸于烏拉爾山區(qū)(Ural Mountains),離預定哈薩克斯坦境內(nèi)的降落地點有千里之遙。硬著陸的震力磕斷了沃林諾夫的門牙。時值1月隆冬,氣溫攝氏零下38度,“返回艙”內(nèi)比冰庫還冷,救援最快也需數(shù)日。沃林諾夫做出正確決定,與其守株待援,不如主動尋找生機。他在老林深雪中跋涉2公里后,找到一戶農(nóng)家,兩天后獲救。
出艙
人類的生理以重力場和一大氣壓兩個主軸因素演化而來。當然水更重要,但與主題無關(guān),在此略去不談。
人類進入太空,重力場被軌道上的離心力抵消,導致體液重新分布,造成嚴重太空失水現(xiàn)象,航天員在生理上要做調(diào)整。
在地表生活的人類,每口氣飽吸氧和氮。氧分子附在紅血球上,傳到全身,供應活命需求。而氮分子不同于氧分子,和體液無化學作用,如惰性氣體,溶入體液和組織中。把體液當成海綿,把氮氣當成水氣。體液吸氮氣就像海綿吸水氣。海綿在水氣重的環(huán)境,吸水氣多,在干燥之地,吸水氣少。水氣進出海綿全靠外界水氣多少而定。用科學語言來形容,就是靠水氣在環(huán)境中的“分壓”(partial pressure)節(jié)制。氮分子溶入體液中的數(shù)量也由氮氣在大氣中的分壓而定,與海綿吸水氣屬同樣物理現(xiàn)象。在海平面一大氣壓下,氮氣分壓高。此時氮氣在體液中的溶量,比在氮氣分壓低的珠穆朗瑪峰上高。從平地慢慢向峰頂爬上去,氮氣分壓逐漸降低,體液中的氮分子量隨時調(diào)整,往體外排泄,以達到與外界氮氣分壓平衡之目的。氮分子慢慢排出,身體平安。如用直升機把人從平地一下子送上峰頂,氮氣分壓急降,體液中氮分子要加速排泄跟進,造成“塞車”狀態(tài)。許多氮分子在停停走走期間,就可能先匯合成大型氣泡。氣泡變大,身體更無法即刻排出。這些氮氣氣泡就由血液帶到腦部或心臟,輕則得減壓病,重則中風或喪命。
再用老百姓語言形容一下。急速減壓時氮氣由血液中冒泡而出,就像拽開易拉罐的可口可樂,氣體吱吱溢出一樣。物理現(xiàn)象相同,都是減壓太快的結(jié)果。
在太空“出艙”,進入的環(huán)境是真空。航天員雖有出艙服保護,但因工作需求,出艙服皆為低壓純氧設(shè)計。所以在出艙前,需要解決體液中氮氣分子過剩問題。下期詳談。
1965年3月18日蘇俄“黎明二號”(Voskhod 2)航天員里奧諾夫(Alexei Leonov)首次演示人類“出艙” “太空行走”。上天前,兩位航天員已完成至任務需求程度的排氮程序(約相當于40%大氣壓的純氧氣壓)。“黎明二號”的“氣閘艙”是軟性氣球式設(shè)計,經(jīng)濟、簡單、實用。進入軌道后,“氣閘艙”充氣伸出。里奧諾夫穿著出艙服進入“氣閘艙”,關(guān)上內(nèi)氣閘門,抽氣至真空,開外氣閘門,出艙。回程動作是頭上腳下回“氣閘艙”,關(guān)外氣閘門,充氣加壓,開內(nèi)氣閘門,回艙。然后關(guān)內(nèi)氣閘門,彈棄“氣閘艙”(圖4),離軌降落。
在回艙動作中,里奧諾夫過度緊張,做錯了第7步。他頭下腳上,一頭扎回“氣閘艙”,無法翻身回去關(guān)外氣閘門。他本想吞下事先預備好的自殺藥丸,請同行航天員狠下心彈棄“氣閘艙”,單獨回家。而他自已則準備以“氣閘艙”為棺槨,星辰為珠璣,太空漂流葬身。
求生本能促使他最後一搏,放出艙服的氣。出艙服放氣后,壓力降低,軟了。他萬幸地能翻個身,關(guān)上了外氣閘門。
里奧諾夫不得已放出艙服的氣,是一個向死神挑戰(zhàn)的超級危險動作。如有閃失,殘余在體內(nèi)的氮氣就會從他的血液中冒泡而出。下期再詳談。
降落過程中,“黎明二號”自動導航系統(tǒng)失靈,改由人工控制,和前文提到的“聯(lián)合五號”一樣,也誤降于烏拉爾深山老林之中。還好三月的氣溫比一月的攝氏零下38度溫暖許多,兩位航天員決定在饑狼眈視下,苦守在“黎明二號”艙內(nèi)待援,兩天后獲救。
結(jié)語
“神七”2008年10月發(fā)射,主要任務是“出艙”,演示“太空行走”。下期,我將以《談“神七”出艙任務》為題,專文詳談。
中國太空“對接”任務,可能由“神九”執(zhí)行。靶標或許是“神八”。“對接”任務比較復雜,等有確切消息后,我再專文論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