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機終結了“美國式”資本主義,卻給予資本主義制度和自由市場一次深刻自我修正的機會。
不管人們對當前的局勢還存有多少疑問,確定無疑的是美國政府在過去20年間奉行的自由放任經濟政策在這個夏天走到終點,隨之一同衰落的還有“美國式”資本主義。“曾經全世界的人都羨慕我們的經濟,我們也告訴他們,如果想和我們一樣,那么你們要做的就是把權力交給市場。這場危機的結果是不再有人憧憬這種模式。這當然使我們的信譽受到質疑。每個人都覺得被我們牽連了。”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哥倫比亞大學教授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的話道出了美國現在的尷尬處境。
正如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高級國際研究學院國際政治經濟學教授弗朗西斯·福山指出的,這場危機使美國“品牌”受損,其長期輸出的資本主義美好愿景和自由民主理念失去了根基。當世界銀行行長羅伯特·佐利克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的年會上被問到一些發展中國家不知是否應該繼續采用自由市場的模式時,他的回答是:“我想不僅發展中國家感到迷惑,發達國家也被這些令人震驚的事攪昏了頭。”
拉丁美洲、亞洲和俄羅斯終于得到了“復仇”的機會。美國的危機使贊成國家控制經濟的拉美政權有了捍衛自己觀點的“真槍實彈”,他們認為美國支持的自由市場正是這個地區收入不平衡的根源,現在西方世界的新自由主義“死期將至”。對于在亞洲金融風暴中被迫接受西方開出的市場導向“藥方”的亞洲國家而言,美國政府對金融機構的激進干預無疑相當“虛偽”。俄羅斯也抓住眼下的機會為自己多年來因國家干預經濟所受到的批評辯白,其總統梅德韋杰夫指出美國的救市計劃等于“將金融部門部分國有化”,而俄羅斯的經濟政策已經與市場接軌。可以想象,如果不是全球經濟因為這場危機陷入困頓,幸災樂禍的聲音還會更多、更響亮。
美國的資本主義“盟友”歐洲一邊手忙腳亂地拯救自己的經濟,一邊迫不及待地表明自己的“先見之明”。一些歐洲領導人紛紛站出來宣布自由放任的經濟體制已徹底結束。法國總統薩科奇表示:“堅定的全球化正在終結將自己的邏輯強加于整個經濟之上的金融資本主義,關于市場始終正確的想法是瘋狂的。”他正在籌劃一個世界論壇以“重新思考資本主義”,證明“公共力量對金融系統運行的干預的合法性已毋庸置疑”。德國總理默克爾則表示:“幾年前,在全球化的世界中政府力量應該被削弱的說法很流行,我從來不贊成這個觀點。”然后指出美國和英國在去年的G8峰會中拒絕了她要求更多金融監管的呼吁。默克爾用實際行動證明了她對政府干預經濟的支持——9月底,她來到大眾汽車總部,在有2萬名員工參加的職工會議上明確表示支持有爭議的新《大眾公司法》:“我們的意見是,持有大眾汽車20.3%股份的第二大股東下薩克森州政府在公司經營中的否決權應該得到保留。”
這些言論指向一個政府更多參與、監管更嚴格、不再放任自由市場力量的資本主義。歐洲對這樣的資本主義并不陌生,他們稱其為“大陸資本主義”(也稱“萊茵模式”),與美國強調自由市場,主張低稅收、寬松政府監管和較少公共服務的“盎格魯一撒克遜資本主義”(英國也屬于這個模式,但沒有美國極端)相對。所以,歐洲對美國眼下麻煩的態度基本可解讀為:我們早就知道自由放任的市場是個錯誤,但在過去反而因此招致嘲笑,現在我們還得為你們的過度瘋狂付出代價。當資本主義出現危機時,國家干預經濟又成了潮流,我們可是一直這樣做的。
盡管如此,歐洲并無意放棄自由市場或讓國家徹底接管經濟。他們清楚自己高稅收、高福利、國家驅動的經濟模式在創造就業和經濟增長方面已遇到瓶頸,美國的快速發展也迫使歐洲改變一些做法。現在,就像古老的歐洲接受來自美洲大陸更具活力的自由主義,危機中的美國政府也開始學習歐洲做派,讓國家在經濟中發揮更大作用。但這樣的舉動被一些人視為自由市場與資本主義的“終結”,他們將美國政府的救市計劃稱為“金融社會主義”或是冠以其它與社會主義相關的名稱。
這些危言聳聽的說法并非全無道理:當美國政府接管房地美、房利美并向AIG大舉注資后,實際上是國家負責向大部分人提供住房抵押貸款和保險。當政府在經濟中參與程度超出一定范圍,對自由市場是否受到干擾提出疑問很正常,但將美國目前的臨時應急措施引申為一種已存在數百年、在世界范圍內都根深蒂固的社會經濟制度的“毀滅”,則未免有點矯枉過正。正因為美國政府別無選擇,才會采取激進的國家救市舉措以挽救自己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別忘記了,信貸和信用是資本主義的生命線,如果美國政府為了遵守不干預經濟的教條而眼睜睜看著它們停止流動,這才是自由市場與資本主義的終結。可以預見,在危機結束之前美國政府都不會停止對市場的干預,而政府將私人資產國有化也不會是它的終極目標。
實際上,美國政府的做法在資本主義的歷史上司空見慣。自其誕生以來,金融危機和經濟衰退已發生過很多次,每次政府都會出手平息經濟動蕩,幫助市場重獲信心,最著名的一次就是1930年代的大蕭條時期。當時的羅斯福新政對于經濟的調整無論是從規模還是從影響上都遠大于今天,并開啟了一個大政府和國家干預經濟的時代。
里根在1981年成為美國總統時,美國政府在幾十年間已變得極其臃腫和官僚。里根與和他同時期當政的英國首相撒切爾發起了改革,他們都更信奉自由市場,將“市場萬能”的觀念重新引回經濟。接下來的美國領導人延續了“里根主義”,直到把這種做法也變成教條。
現在,沒有人再提“市場萬能”了,華爾街的破產標志著“里根主義”的終結,各大金融機構迫不及待地向政府尋求援助,根本不在乎這是否違背了資本主義的“金科玉律”。實際上,除了極少數相信極端自由主義的無政府主義者外,沒有哪個資本主義信徒會主張徹底的自由放任市場。任憑巨大的市場力量盲目作為的只是原始資本主義,而這種資本主義在這種制度幾百年的進化史中早已消亡,真正的現代資本主義信條是“如有可能,讓經濟盡可能自行其是”,而非“政府永遠不得干預市場”。本質上,一個國家需要的既不是無政府,也不是大政府,而是一個擁有適當權力的小政府,這與意識形態無關。而美國之所以會遭遇眼下的危機,不是因為它的政府太大或太小,而是政府在監管、補助、干預和政策上選擇了錯誤的方向,
毫無疑問,“美國式”資本主義已經終結,就像德國財長施泰因布呂克說的:“我們目前正在經歷的這種對貪婪無節制的資本主義最終將吞噬掉它自己。”美國已經開始揮別隨意信貸、寬松管制、高風險大額交易和高薪酬的黃金時代,進入到更少投機、更少杠桿和更緊縮信貸的世界。現在正在發生的一切是資本主義的一次深刻自我修正,只不過全球化使美國所必須付出的代價擴散到了全世界。雖然很慘烈,卻并不空前絕后,更并不意味著自由市場或資本主義的終結。對美國而言,這場金融危機的結果很可能和1970年代初其制造業的故事一樣——曾經擁有全世界最強大的實力,卻最終被其它國家瓜分掉自己壟斷的資源和市場。不過,這不正是資本主義的自由市場和自由競爭所追求的結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