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次川北地震發生在中國的自然生態和民族文化都極為敏感的地帶——天府之國成都平原的西北側。它的西、南兩邊是橫斷山脈,那是青藏和云貴兩大高原的結合部,也是中國和亞洲兩座自然水塔的夾角處。它的北面是青藏高原與秦嶺形成的夾角,也是中國的兩大母親河即長江與黃河上游流域分水處。整個中國腹地的水源,多半要從這個地帶流出。這里因此還是古代中國治水英雄輩出的地方。它是大禹的家鄉,是李冰父子建造了都江堰的地方。這里還是中國古代游牧民族南北遷徙的通道,是農耕與畜牧兩大生計文化互動的界面。最后,這里還是稟性靈異的大熊貓棲息之地,集結著青城山、都江堰、九寨溝、黃龍等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
總之,川北是中國最古老的民族:羌族的家園和今天的藏族羌族自治地方。這次地震重創了羌族文化核心區,也給我們國家的民族文化多樣性和少數民族權益保護提出了警示。羌族藏族在川北這塊地方跟山水打了數千年交道,深知這里是地震和地質災害多發區。他們的文化傳統中因此才多神明且多禁忌。我們以前認為這是因為他們知識缺乏和技術低下,因此才那樣疑神疑鬼。但這次舉全國和全球之力搶險救災在當地遇到的地理和氣候困難,使我們認識到他們這樣一貫小心翼翼地敬畏自然也有深意存焉。

羌族和藏族人面對包括地震在內的自然災害多發的自然環境,也不是無所作為。例如他們的建筑,包括著名的碉樓和笮橋(即鐵索或竹索橋)就比現代建筑更有防震和抗震的特質。古人在這里開發水利,包括李冰父子修建都江堰時采用的“深淘灘低做堰”之法,就既能避免高壩攔水淹沒過多的土地和造成過多的工程移民,又能在地震之際發揮減災的功效。相比之下,現代人在當地建設的公路、水電、礦山和各類制造業則無一不在此次地震中險象環生。我們當然不能說現代建設項目都會引發地震,但在生態脆弱地區修建過多過高過大的建設項目,總是容易在無災的時候釀成蝴蝶效應,在有災時又把災害的后果放大。
尊重原住民的主體地位
川北震區災后重建事務千頭萬緒,最緊迫的是幫助當地居民重建家園。但為了保證居民的家園重建,我們又必須先重建當地各民族居民的社會地位。這既包括重建當地居民作為家鄉主人翁的地位,也包括重建他們作為民族自治地方主體民族的地位。當地人的家園多半毀于地震,很多家庭殘缺,很多人一時不知所措,還有一些人至今不知所蹤。但越是在這個時候,我們說話做事越要有分寸,越要注意維護和重建他們的主人地位,警惕一些自以為是者乘人之危反客為主,防止他們把地震造成的當地人一時錯位,變成一種永久的拔根。
人非草木,更非磚石。中國近年扶貧、生態、水電和水利移民的教訓讓我們知道,自愿移民或許有“樹挪死,人挪活”的效果。非自愿移民則肯定會造成人與環境兩敗俱傷。這是因為人的文化知識、社會尊嚴與其所在地區的生態環境是母子相依的緊密關系,甚至是胎兒與孕婦之間那種不可分割的有機整體關系。一個地方的生態環境失去了當地文化及其民族主人的保護,就會更容易受到外來人的侵害。同理,一個社區或民族非自愿地遷離其生態家園,也會更容易淪于弱勢:他們的地方知識會貶值,他們的社會結構和親屬鄰里關系會瓦解,他們的語言和宗教儀式會無法延續和傳承,他們的傳統文化甚至會就此滅絕。既然如此,我們在這個危機時刻就更要注意從維護原住民和少數民族權益及其文化傳承的角度防止不負責任的易地移民建議。正常的人類族群都有非常復雜的親屬關系。地震有可能把當地人的房屋震垮家庭震碎,但它不可能像摧毀現代建筑一樣瓦解人類的親屬和社會關系。因此,正常的人類社會應該沒有孤兒,傳統的原住民社會肯定沒有孤兒,川北的少數民族社區更是如此。真正的孤兒只能出現在社會現代性導致親屬關系和社會組織功能衰退,世道人心不古的地方。這就是說,我們在當地人大難臨頭時,要幫助當地人的親屬承擔起養育親屬的孩子,贍養親屬的老人的責任和義務,而不要按照城市人自我中心的一廂情愿,輕易提出收養孤兒。我們要幫助當地人加強自己的社區和傳統社會組織功能,而不能乘人之危,加重當地人的弱勢性和讓他們的文化喪失功能。地震孤兒再窮再苦,也還有祖先、親人和家鄉。我們的資源要用于幫助他們鞏固這些地位、關系和認同,而不能讓他們從此背井離鄉和數典忘祖。

心理咨詢在人生的特定時刻和特殊社會里,例如在我們這種個體主義盛行的社會里肯定有重要作用。但我們不能因此就以已度人,認為當地人也跟我們一樣,一有困難就得去找人做心理咨詢。當地人住在橫斷山地震帶上,那里的地震雖不是家常便飯,但他們見過的生死之事都比我們多,因而也有相對豐富的文化裝備。因此,他們信的神明才比我們多,心性也比我們寬敞。更何況他們還有親人要埋,還有房子要蓋,還有莊稼要收,還有祖先和神明要拜。事實上,我們知道很多失去親人的當地人的第一反應都不是找人傾訴或聽人安慰,而是用拼命勞作即履行人生職責來包裹創傷。“化悲痛為力量”在我們可能只是一句話,在他們則是災后求生的不二法門。我們不能因為他們是災民就否認他們的這種主體能動性。
樹立地方文化尊嚴
專家學者和NGO在幫助各民族重建家園的時候,要先做當地人的學生,學習當地的民族文化傳統,再根據當地人的文化脈絡,呈現當地人“家園”概念的豐富內涵,把當地各民族的親屬關系、社區結構、民族民間科學,包括風水、神明、祖先、自然與居地的選擇和居所的建設結合起來,以此幫助當地人重建家園。這個家園所要重建的內容,應該不僅是近幾十年人們對物質設施的追求,還要有近幾千年人類對天人和一境界的追求。

有了人就有了一切。但人從來不是白板一塊,而是民族歷史和傳統文化的載體。民族傳統文化支撐著他們的生活,養育著他們的神明、祖先和自然,而且還要養育他們的子孫后代。我們相信經過上述恢復的“家園”這個概念雖小,但其內涵之豐富,已經遠遠超過全能政府和萬能金錢的構建能力。因此,真正的家園重建最終只能出于當地人社區的傳統,出于當地的人心和人手,也就是由當地人當家作主,至少要有他們參與關于災后重建家園的決策。
羌族和藏族生活在生態脆弱地帶,因而早就有適合這種環境的地方民族文化,包括多神明、多禁忌、崇拜自然萬物、相信眾生平等和生命無常。近代以來,我們一面用科學技術在那里不計后果地砍伐森林,開發資源和做建設項目;一面硬起心腸貶低當地各民族的傳統文化。當地的自然和文化景觀都被深度改變,這才使得各類災難層出不窮,山體滑坡,泥石流成了家常便飯。我們面對這些災難,不去反思自己的過失,反而要責備受害者,直至提出易地移民安置的絕戶建議。長此以往,我們就會斷送祖宗基業和國家民族命脈,包括當地的水文。
然則我們倡導恢復和重建當地民族文化就不僅是為了抗震救災,而且是為了拯救我們自身、祖先和子孫后代。我們因此主張,要幫助災民重建家園,必須先要重建人的社會地位和當地民族文化的權威地位。只有恢復這些歷史經驗和民族文化的地位,讓今天的人對于自然神明、先人和原住民的知識增加一些敬畏,讓人與自然、人與人和人與神明的關系重歸于好,國家民族才能跟這個地方一起長治久安。
權責交接與援助持續

5.12地震已近兩月,搶險救災終將告一段落。當地人的家園建設和地位恢復仍然任重道遠。我們為長久計,應該盡早把責任和權能交還給當地居民。我們先要配合他們做好兩件事:一是幫助他們用本民族傳統儀式,盡快完成對眼前災難狀態的轉換和超越。二是幫助他們盡快煥發自身能量投入家鄉重建。這不僅有利于他們自己的身心,也有利于民族文化的搶救和自然生態的保護。
政府官員應該做好協調,引導學界和各類NGO參與當地羌族藏族的家園重建。我們認為國際NGO在社區和微觀家園重建方面積累的經驗較多,應該讓它們發揮特長。我們認為當地家園重建的總體思路應該是外地硬件,本地軟件,羌族藏族的核心文化。一旦當地居民找回自己的社會地位和文化尊嚴,就會恢復過日子的能力。我們相信勞動創造了人,也相信當地居民最終能像他們的祖先一樣,投入到生產生活中去。
天地之大德曰生,曰創,曰化。人無分男女老幼,只有把自己的頭腦和雙手投入創造性的勞動,才能更好地重振意志,開始生活。在這點上,過多地代替他們做事兒未必好,過多地代替他們的腦子來想事兒肯定壞。“怨無大小,皆生于愛;物無美惡,過則成災!”
我們說的這一切都是想讓大家記住:當地人雖然遭了災,但他們還是自己家園的主人,還有自己的責任心、榮譽感和能動性。我們既然不能代替他們祭祀,就應該按照他們的意志配合他們履行自己對于親人、亡靈、祖先、神明和家鄉的責任。
我們為此也呼吁媒體、學界和政府官員,不要再把遭受地震災害的人,也不要再把任何人叫“群眾”。他們跟我們一樣,都是有責任心、榮譽感和能動性的人,也都是有家鄉、親人、祖先和神明的人。喊人一聲“百姓”、“居民”或“公民”,都是對他們主體性和主人翁地位的承認。反之,總把別人叫“群眾”,則既使別人感到人格不全,也顯出我們自身在人格和人觀上的缺陷。無論抗震救災重建家園還是構建和諧社會或反腐敗,“群眾”這個詞都不應該再屬于這個時代。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民族學與社會學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