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羊角花開的地方

我們不能用帶有“一個民族、一種文化” 的刻板民族學觀點，來進行羌族村寨文化的保存與復建。羌族文化之可貴之處，在于溝谷地形及歷史過程所造成的多元差異性。在婦女服飾、婚喪儀式、宗教信仰、居住形式等方面，都是各溝各寨自有其傳統，若我們規劃一種 “傳統羌村” 來進行復建，不但失了羌族之地方特性，也不切合各地羌族之實際需求。此外，在岷江上游廣大山區宜規劃為國家級的自然與人文生態保留區，保持低度開發，低度人口，以使自然得以恢復生息。

汶川大地震中，受災最重的汶川與北川都是羌族聚居之地。不僅城鎮毀于震災，山間羌族村寨房屋也嚴重受損。1994至2003年之間我曾在羌族地區做社會文化調查，每年都要在阿壩州或北川住上一兩個月。最近幾年，我也常去探望羌族老友們。目前各界都在關心災后羌族經濟、社會與文化重建的問題。然而羌族是少數民族中的少數民族，其生活習俗與文化少為外界所知；深山村寨中的羌族被研究、介紹得更少。因而，在此我謹提供一些自己對羌族村寨的認識，并對羌族傳統聚落的文化價值、歷史意義表達一己之見。

長久以來，居住在岷江上游及北川的羌族是個有多元文化的民族。在婦女服飾、村寨房屋建筑、年節與婚喪習俗等方面，都是一地有一地的特色、一溝有一溝的習俗，這是數千年來長期漢化與藏化的歷史結果。簡單地說，愈靠西部、北部（如茂縣赤不蘇、松潘小姓溝、理縣薛城）的羌族便愈藏化，愈靠東邊與南邊（如北川與汶川各溝）的羌族便愈漢化。這一點特別明顯地表現在羌族的村寨民居上。

高山深溝中的羌族村寨

首先，我們從村寨坐落的環境——溝說起。在青藏高原東部邊緣，一些大小溪流在群山間切過，造成高山深谷。溝，便是指高山間的一條深谷。進入一條溝，通常先要走過一條跨越主流的吊橋。沿著山邊走一段路，從一條小溪流出的 “溝口”進入溝中，然后沿著小溪前行。這樣的溝可深達數十公里。溝中兩邊山勢或陡峭或開闊；只要有山勢開闊、坡度較和緩的地方，便有羌族村寨。

村寨的上方是森林帶。林中有十多種的菌菇，以及多種珍貴藥材如大黃、天麻、羌活、川貝、當歸、黨參等等。放羊的小孩常背著一個大簍子，隨時撿些菌菇回家。四、五月，村里的年輕人常結伴入山采藥、挖蟲草。林中與高山草原上盛產各種野雞，經?？色C得的有野雞、貝母雞、石板雞、聒聒雞、馬雞、松雞、金雞等等。過去山上還有三種熊、兩種豹子、以及豺狗、豹子等等，現在都十分罕見。羌族地區的高山上多羊角花林；羊角花樹，也就是野生杜鵑樹。每年四、五月羊角花開的季節，遍山的羊角花煞是好看。森林帶上方接近高山頂的緩坡是高山草原，高度約在海拔 3500至4000多公尺之間。這是羌族人放養牦牛與馬的地方。由于冬季積雪時間長，只有零散的松木林及羊角樹林。夏季七月，起伏的草場上是一片片的花海；各種顏色的野花，淺黃、蛋黃、水紅、桃紅、深紫，占領片片的山頭坡地。

羌族村寨一般不在溪谷。溪谷的河階地過去是沒人住的：一方面溪水容易泛濫，另一方面過去（1950年代以前）治安不好，村寨與村寨間的關系緊張，人們怕遭搶、遭仇殺。村寨通常建在半山上，那兒山體向兩旁展開，陽光較好，莊稼生長得好，這也是村寨多建在高半山的原因之一。但更重要的原因是為了防衛，特別是生存資源匱乏的地方，如茂縣的黑虎溝、三龍溝，村寨聚落更需要建在非常高的山上，或建在險要的山脊邊。由溪谷攀上村寨，在茂縣岷江東岸的永和溝、水磨坪等地只需10分鐘至半小時，然而在岷江西邊的三龍溝、赤不蘇等地，則經常要在坡度頗大的山路上走上2至3個小時，才能抵達山上的寨子。近十年來，許多溝中都有繞山的土路直達各村寨，交通便利多了。也有些偏遠的寨子，在當地政府協助下遷到河壩頭。

羌族村寨有大有小。較大的，如汶川的羅卜寨，可以有100至200多戶人家；最小的村寨只有3至5戶人。一般來說，30至70戶人的寨子最為普遍。在岷江流域的理縣、汶川、茂縣等地，羌族村寨多為石砌木構建筑；山坡上，一片石砌房子緊緊靠在一起，內部只有狹窄的通路，部分村寨還有殘留的石碉樓。石碉樓是一種石砌的四角、六角或八角形塔狀高樓，下寬上窄，高約20至30公尺。這是一種村民防御外敵、棲身避難的構筑。碉體上有些小窗口，里面的人可以對外放槍。碉內可儲存糧食、飲水，以備長期作戰。羌族地區碉樓最多最密的地區是黑虎溝；10年前我在此看到的，是些1933年大地震后遺留下的殘碉，此回恐怕再也難逃震災之劫。明清時期這兒的住民是以強悍著稱的“黑虎羌番”；事實上，強悍是因為貧窮、匱乏。

理縣的蒲溪溝中之“后五寨”——色爾、奎寨、大蒲溪、大寒寨、休溪寨也是一個資源匱乏的溝。溝中的羌族，過去被理縣其它地方的羌族稱為“爾瑪尼”，也就是“黑羌族”，有鄙視之意。這兒的村寨也是建在高半山上，每個寨子的房子都緊緊聚在一起，遠望如軍事堡壘一般。寨子的上方有一片森林，這是神樹林。幾乎所有的羌族村寨都有神林信仰，神林大都在村寨上方山坡上，神樹林中連撿柴都不允許。這樣的信仰也顯示，泥石流對村寨民眾造成極大的威脅。

茂縣北路太平附近山上的牛尾巴寨，現在已遷至山下。山上的舊村寨建筑十分特別，屋頂是由石片鋪成，寨中各房屋間的距離較寬，沒有集結如城壘般的寨子，這個寨子又分為上、下寨，下寨較小，寨中有寨，這在羌族地區是十分普遍的。

更北，松潘熱務河流域的小姓溝羌族村寨，這兒各戶間的距離更大，且多為木、石、泥混合結構的三層建筑，與鄰近熱務藏族的房屋類似。村寨里到處飄著的麻尼旗，說明這兒的羌族是藏傳佛教信徒。小姓溝的埃期村，寨中有寨的情形特別清楚。村中有三個寨子，分別稱為北基（一組）、北哈（二組）、節奢（三組）。各寨內還有區分，如北哈寨內又分 “北哈” 與 “梁嘎” 兩個小寨子。北哈小寨內又有措河、木佳、戈巴戈、羅窩等更小的家戶圈，也如小寨子。每個家戶圈只有2至5戶人家，通常是一個家族。北基、北哈、節奢，三個寨子各有山神；三個寨子又有共同的山神，格日曩措。山神信仰在羌族中十分普遍且重要；因為，山神就像是一寨、一溝的地盤守護神，陰歷六月是祭山神的季節。

羌族村寨的住房，也因藏化、漢化、現代化程度不同，而有一定的差異變化。傳統的羌族村寨房屋一般有三層。最下一層關著牲畜，中層是人住的地方，上層通常只有一小間敬菩薩的經堂或儲藏間，其余則是曝曬糧食的泥鋪屋頂平臺。各層樓之間以一種獨木梯上下。屋頂平臺頂的角上，有堆起的白石，這便是羌族有名的白石信仰。據說，很久以前，羌族在北方被打敗，遷到岷江上游，在這兒，他們與當地的戈基人發生戰爭，羌族得到天神之助，以白石為武器打敗戈基人，因此羌族世世代代以白石來敬天神。羌族屋內的窗子也很特別，經常外面開口小，屋里窗框較寬，因此窗沿向內斜，這樣的設計也是一項老傳統：為了防衛，窗開口要小，又為了讓室內得到較多陽光，所以窗邊向內敞開。

屋外堆著柴火，屋內梁上懸著豬膘，數量一般都超過消費所需——這是羌族村寨房屋內外典型的標志，也是家庭財富的標志。在這樣的深山村寨生活中，所謂財富并非最大利益而是最小風險，能得暖飽是最重要的事；木材與豬膘在此有其象征意義。屋內主室靠墻邊有一以木框圍起的方形空間，下邊是火塘，上有一圓框三腳的鐵架，上面可置大鍋或茶壺等?；鹛僚c鐵三腳邊上有長凳，這是主人待客的地方，鐵三腳的后方，便是神龕。藏化的村寨，神龕上放的是菩薩像及竹骨紙扎的神箭，墻邊掛著念珠；漢化的村寨，神龕上供的是祖先牌位，或上寫著 “天地君親師” 的牌位。

以上都是岷江上游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羌族情況。另外，在一山之隔的北川，羌族村落較密集地分布在青片河、白草河、白坭河、都壩河的中上游。本地羌族聚落與鄰近的漢族沒有差別，沒有聚集如堡壘的寨子，山坡所見多為散戶，或兩、三戶漢式農舍毗鄰而處。屋子由瓦頂與竹木墻構成，還有雕花的窗牖，豬舍、柴房（兼養雞）與廁所在一起，建在主屋外，農舍外常植以竹木或棋盤花為籬，農舍及道路邊核桃、銀杏等大樹成蔭，一幅傳統川西漢式田園景象。北川的散居農村聚落，自然已無岷江上游村寨聚落所表現的人群間的緊張與暴力，這是明清時期本地納入王朝統治，羌民成為受朝廷保護的天子臣民的結果。明清時期的漢化，為北川鄉間帶來的另一影響是山間村落幾乎無所不在，因此在農田外可資利用的山林野地遠比岷江上游羌族地區來得少。如此，北川山村羌族民眾生活之困難，可能要甚于岷江上游村寨中的羌族。

羌族村寨的歷史意義及其保存

基于以上對各地羌族村寨的介紹，我談談羌族村寨的歷史文化價值，以及相關的文化保存與復建問題。

首先，我們不能用帶有“一個民族、一種文化” 的刻板民族學觀點，來進行羌族村寨文化的保存與復建。羌族文化之可貴之處，在于溝谷地形及歷史過程所造成的多元差異性。在婦女服飾、婚喪儀式、宗教信仰、居住形式等方面，都是各溝各寨自有其傳統，若我們規劃一種 “傳統羌村” 來進行復建，不但失了羌族之地方特性，也不切合各地羌族之實際需求。

其次，岷江上游及北川羌族的村寨、村落民居，表現的不是一種靜止的“文化”，而是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由于兩千余年來漢民族與文化的西進擴張，以及一千多年來藏文化的東進擴張，歷史上的羌族愈來愈少。并且僅存于岷江上游及北川的羌族，愈靠近西方、北方的村寨民眾就愈藏化，愈靠近東方、南方的羌族就愈漢化。因此由松潘到汶川，由茂縣到北川，近代傳統羌族村寨的多元變異性恰恰表現了這樣的歷史過程。因此保存、復建這樣的羌族村寨，其意義在于時時提醒我們漢、藏之間原有一個模糊的邊緣——那就是羌族。

第三，岷江上游茂縣、汶川、理縣的羌族村寨，險要的建寨位置，房屋聚集如碉堡的寨子，防衛性的碉樓，開口小的窗子，均顯示近代以前本地村寨與村寨間、溝與溝間經常的暴力與沖突，以及人們生活其中的緊張與恐懼。這樣的現象，過去（1950年代以前）在整個康藏地區都很普遍，在此普遍分布的碉樓，便是一個過去戰爭與暴力的文化遺跡。保存這樣的村寨與碉樓，也是保存一種可與 “現在” 對照的“過去”；讓人們得以珍惜現在，并策劃更好的未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思考：既然那些暴力與恐懼都已過去了，為何羌族還要住在這樣的寨子里？以后他們是否還要住在這樣的 “傳統村寨” 中？這涉及當今羌族所處的整體情境，以及我們對自身一些觀念的反思。雖然前面所說的那些暴力與恐懼都早已成為過去，但溝中村寨之間的資源分配與競爭關系仍存在，所以許多地方信仰也延續下來。村寨位置空間又涉及當地之地盤神，更不能輕易改變。但就在20世紀最后的一兩年，岷江上游普遍實施退耕還林，對羌族山間農民來說，國家發給以畝計的退耕補貼，至今仍是他們的重要收入之一；這是羌族為廣大長江中下游保土應得的補償。為了配合退耕還林后的新情勢，有些村寨也遷至河谷交通比較方便的地方。

總之，我們不宜以“保存少數民族文化”為理由將羌族排除于現代化之外，鼓勵他們停留在“原始”生活中。我們也不宜以進步、開發為理由，強制羌族民眾放棄其傳統居地與文化。在環境保護、民眾生活方便安全與文化傳統之間，我們可以找到多方兼顧的辦法。譬如，有些碉樓在近一百年間經歷兩次強震而并未完全倒塌，其迭石與建筑技術值得研究與借鑒。讓不愿離開或無能力離開高山村寨的羌族，在山上從事植林、護林與保護野生動物的工作，這也可以與他們的神樹林信仰及山神信仰相配合。即使羌寨村民大都遷下山，山上的村寨仍有必要復建與保存；如前所言，作為觀光景點以提醒我們一些歷史記憶，以及象征昨日之非的文化表征。

更基本的，由九寨溝、黃龍溝、旄牛溝直到映秀、臥龍，此一岷江上游廣大山區宜規劃為國家級的自然與人文生態保留區，保持低度開發，低度人口，以使自然得以恢復生息。這一地帶在植物、動物、地質，乃至于在人類語言、文化、宗教上所呈現的豐富多元面貌，在全世界都是十分罕見的。(作者系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研究員)

編后：

汶川震后第三天，在眾多媒體報道“黃金72小時”的時候，一篇題為《一個羌族研究者對汶川大地震的關懷》的文章在學術論壇“往復”上橫空出世，并很快被多家網站轉載。作者王明珂是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的研究員、羌族研究專家，曾做過十多年的羌族田野調查。地震發生后，雖然遠在海峽對岸，他仍然非常關心救災工作。于是在繁忙的學術會議之余，他迅速整理資料并及時發表了這篇文章。文章簡要介紹了災區各寨的情況，指出各寨的具體救災方案，對千頭萬緒的救災工提出了科學性的建議。

讀到此文，我深受感動，覺得它真正體現了一個學者的人文情懷，于是找先生約稿，希望他能談談對救災及重建工作的一些建議，知悉情況，先生爽快地答應了。聽著電話里傳來的略帶臺灣味的普通話，我能感受到海峽對岸一位人文學者的拳拳之心。

6月10日，王先生飛抵四川，除了做既定的大渡河流域的研究，先生主要還是想探望災區的羌族老朋友。由于種種原因，他沒能進到災區，只能呆在成都，和還在災區的朋友們通電話問候平安，和出來的朋友們一起見面，然后買一些東西托他們帶過去。他說，現在里面的每一家，如果能從廢墟里挖出曬干的臘肉，就會請全寨的人吃大鍋飯。

6月16日，我在中央民族大學第一次見到了王先生。他頭發有些花白，身體很硬朗，溫文爾雅，透著學者氣。連續兩天，他做了兩場專題報告，主要以羌族為例，展示了在漢、藏之間的這個邊緣族群——羌族的歷史和現狀。陰差陽錯，我們約定的采訪改到了出租車上進行，看到車座椅背上的救災宣傳畫，王先生說：現在大家都想聽聽專家的意見，我就“利用”我這個專家的身份，多傳達一些“本土的聲音”。他認為，專家的現實關懷是要謹慎而保守，無論是文化的復建還是村寨的復建，關鍵在于羌族應走向什么樣的路子，不要把我們對少數民族的想象強加到他們身上，從而阻止他們追求更好的生活。

他提出要尊重當地人的意見，各寨情況不一樣，應因地制宜，不一定要全部移民。比如有的人生活習慣了，不愿意離開的，最好能在保證安全的基礎上，讓他們留在故土上，政府可以把“退耕還林”工作分配給他們來做，讓他們去保土、護林、保鄉；而對于在外求學讀書的羌族孩子們，國家應該多給予幫助，設立一些獎助學金，使他們順利完成學業。他還說，現在很多企業捐款，臺灣也有不少企業捐款。重建工作才剛剛開始，而最困難的可能是五六年后，要防止那時出現資金短缺的問題，要及早做好準備。

采訪結束時，夕陽西下，王先生看著窗外說，“在災區，每天下午兩點，山里起風的時候，天空總是沙塵滿天，人們來來回回地穿梭，很不容易，期望他們能早日過上正常的生活。”

真誠地希望王先生的羌族朋友能盡早恢復正常的生活，從這看似平常的期盼里我們感受到一位羌族研究者的人文關懷：無論什么時候，羌族人都是羌寨的主人，是他們生活的主人。那個生長羊角花的地方，雖然不是世外桃源，但卻是他們的家園，他們才是重建家園的主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