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車前子 1963年生于蘇州,出版有詩集《紙梯》、《懷抱公雞的素食者》和《獨角獸與香料》三冊,散文隨筆集《明月前身》、《手藝的黃昏》、《西來花選》、《偏看見》等十五種。另還有戲劇和繪畫作品上演與展出。
秘 園
李商隱的詩,是一種秘園。
豈止詩,詩人的身世,也迷離得很。我見過一幅古畫,幾個人殘月之下讀碑,讀不清楚,就用手摸。他們摸出深深淺淺的字,從此以后能夠捕風捉影。
讀李商隱的詩,不在格局大小,格局并不重要,詩畢竟不是廣場,詩是一座秘園。李商隱的詩,好就好在格局不是太大,他的寫作方式是從小處往大里寫。這樣說不夠準確。他的寫作方式是把小處寫實,寫飽滿,自然變大。小是他的本分,如果大了,大概是意外之事。
每個詩人的身外之物是不同的。
李商隱的身外之物卻一時難說。他或許根本就沒有身外,他只有身,我們作為讀者在身外看身,看其身,終究是外的。我們在李商隱身外看李商隱其身,外,正好是李商隱詩的魅力。他沒邀請我們進入秘園。我們即使已經進入秘園,也因為亭臺樓閣在暗地,不像白花花銀子眩人耳目,我們終究是外地人。
李商隱的詩,他一旦寫完一首詩,只有他是這一首詩的本地人,或許連他自己也算不上是本地人。
李商隱的詩是袖里乾坤,所以我們讀者,費盡心思,至多不過來時衣上云。
外,在王國維那里,就是“隔”吧。他要是“不隔”。而我看來,“隔”是非常境界,“不隔”是常境界。
殘 局
古城不古,新建筑太多。李賀的詩,從六朝學習博彩技術,但終究與六朝關系冷淡。李賀的想法較多,腦子轉得快,就像古城有太多的新建筑。古城有太多的仿古新建筑,仿古部分不是功能部分,成為裝飾。李賀的詩有仿古色彩,是不是也是裝飾的呢?
二十年前,我認定李賀的詩裝飾,仿佛雕梁畫棟。紅濃綠濃,黑更濃。畫得奪人。
我忽然想起頤和園長廊里的畫棟,楊柳在廊外宛如翠樓,水面上的波瀾打爛銀灰。
二十年前,我在頤和園長廊里看畫棟,起先不喜歡,后來覺得畫棟紅濃綠濃的幾乎是李賀的一句詩兩句詩,也就喜歡了。
現在,十二月,我在古城父母家借住,我已四十四歲,沒有自己的房子,說明我的想像力較為豐富。不想出門,不想讀書,要讀也只讀李賀。可惜書架上沒有。
李賀的詩,是一局殘局。
沒有一點裝飾。他的一字一句一兵一卒,都生死攸關。
必先置于死地而后快。
我最早見到李賀的詩,只有一首:“黑云壓城城欲摧”。黑云比城還大,李賀的詩膽,比黑云還大。這一首詩,我只有這一句不喜歡:“提攜玉龍為君死”。
許多古詩的結尾我都不喜歡,寫著寫著寫入套子。
古詩的完整性,又往往用套子來加以完整的。李賀的詩,越寫越出套子,他仗的就是殘局本領。
殘局,是李賀的詩歌觀念,也是李賀的詩歌技術。
用殘局之思結構一首詩,有大悲哀。尋常看不見。
李賀下著殘局,棋盤上竟然不是棋子,也不是文字。
棋盤上竟然是兩頭尖尖的橄欖核。
在兩頭尖尖的橄欖核的不穩之中,陰影不安。
李賀謹慎地下著橄欖核,兩頭尖尖,風啊塵土。
戲 言
王維年輕時代創作的詩,仿佛葉盛蘭所言周瑜,英氣勃勃。他中年之后的詩,好像余叔巖晚來唱腔,聽似漫不經心,而一板一眼全出自匠心。何謂匠心,謹慎也。越隨意越匠心,越超邁越謹慎,越自然越工整。藝術到了上乘境界,是粗看一回事,細看是另一回事。粗看細看一樣的,還說不上藝術,起碼不是有層次的藝術。
“獨坐幽篁里,彈琴復長嘯”,是王維自傳,“彈琴”是中年之心,“長嘯”乃青年之血。
彈琴平和,長嘯激越,“彈琴復長嘯”,是一個中年人忽然回憶其青年時代,藝術是回憶,在回憶中成了當局的旁觀者。
反正在我看來,偉大的藝術皆有不平之氣,藏也藏不住,眼神平和清澈,眼角卻激越飛揚,朝兩旁豁出。
長嘯激越是王維的底子,平和清澈倒為幻象。
王維的詩是“徐熙野逸”,也有部分“黃家富貴”,“木末芙蓉花”一句,如此細筆,如此艷麗。大手筆即多枝筆,也既有可起幻象的道心與能力。
《花經》隨想
“腸斷白蘋洲”,正因為沒有見過白蘋,我覺得這意境就好。看來文學藝術,都不能太落實。也不僅如此,假設是“腸斷綠蘋州”,即使沒見過綠蘋,還是沒有“腸斷白蘋洲”來得有想象。“白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白”從“腸斷白蘋洲”中跳出,染成一抹凄清之色。
我每每從枯荷葉上,讀出一幅印象派畫來。運氣好的話,能讀出三幅。
我不喜歡園林里的菊花,有的大似牡丹。我喜歡山間野菊,小小的,有一朵沒一朵,開得隨意,完全隨意。
見過李復堂畫的紫蝴蝶花,再看路邊的紫蝴蝶花,總覺得路邊的紫蝴蝶花不如李復堂畫的紫蝴蝶花,這一回是自然不如藝術,雖然我常常并不認為“江山如畫”。
一屋子水仙香,我盯著白墻看,看出楊凝式的《韭花帖》,也算奇事。
“睡蓮”這花名好。“辛夷”的名字也好。“玉蘭”,“玉”也雅,“蘭”也雅,“玉”和“蘭”搭配一起,就俗了,但作花名,還是好。“辛夷”和“玉蘭”雜交出的花,名“二喬”,也好。我只能說花的名字都好。
在臺北植物園見到豬籠草,它出人意料之外的想像力,勝過十個盛唐著名詩人。
去蘇州第十中學參觀,見到瑞云峰,像是一地花。我畫了張速寫,打算回北京后定定心畫副彩墨太湖石,當花鳥一樣畫。
鳳梨科植物奇奇怪怪。菠蘿是鳳梨科,在水果中的長相算是奇怪的了。我曾經見過同屬鳳梨科的植物,名“小章魚”和“女王頭”的,不但名字奇怪,長相更奇怪,倒也頗象形。尤其是“小章魚”,即使種在花盆之中,也幾乎能亂真。
曇花一如河豚魚。要說曇花有多美色,也未必;要說河豚魚有多美味,也未必。但它們的確美。河豚魚之美在于劇毒;曇花之美在于短暫。美或許就是一種劇毒;美或許就是一種短暫。哪壺不開提哪壺,老虎屁股摸一摸。
細看卷心菜的一片葉子,上面有皴法。處處有山水,處處有花鳥。花鳥即山水,山水即花鳥。人也不是人,一腔水,一團泥,一腔光明,一團漆黑。
在香港見到紫荊花,竟平常得像我窗外泡桐花,于是一見如故。
我愛胡桃樹,多想在胡桃樹下喝一個上午的茶,再喝一個晚上的酒。這個愿望并不見的簡單,因為至今還沒有實現。我想在一顆胡桃樹下過五十歲生日。
白色的鳳仙花是很有風情的,有些事,事后方美。
翠綠甘蔗田彌漫到廊橋橋堍。走進甘蔗田,才發現甘蔗皮是深紫色的,像穿錯了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