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沒落 本名陳皓,1963年生人,無錫人,江蘇省美術家協會會員,2002年嘗試寫作,作品曾零星發表一些偏僻的雜志、報紙。僅此而已。
我們到曹婆橋已差不多凌晨三點。有點冷。其實風沒有刮出來,曹婆橋剛建成的時候,朱武只有三歲,頭發卻留二尺長,一根根豎街上,方方正正,像一只盛滿花腔花調的面具。凌晨總有點寒氣,一個無風卻寒氣凜冽的凌晨,在朱武打開曹婆橋沿街房門,我和肥腸淹入那張軟綿綿的沙發之間,幾乎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
黑頭包公獨在館驛沉思。已經夠懸了。朱武一亮相,不,不,裘盛戎一亮相唱的是比原板更慢的三眼﹔過門吸氣,中間又暗換一口氣。唱得戰戰兢兢——“前輩的忠良臣人人敬仰”有點環繞效果,唱罷,護城河水暴漲二尺。可惜當時找不出一部電腦,連黑白膠片也少得可憐。老式的電腦屏幕一打開,看到的圖像都是顛倒的,顛倒的肥腸、面譜、父親、母親、超短裙、自來水公司、藍藻——曹婆橋風聲鶴唳,老先生屹立街中心,威風凜凜。一閃而倏的邪念涂改得烏黑抹搭。
索尼v505筆記薄電腦的優點,輕便、滑爽、圓潤,款式呈恰到好處的流線型。仿佛女人光潔的背,觸摸的觸覺柔軟、癢滋滋,還有點冷冰冰,卻暗藏不同尋常的骨感,冷得讓你一下子膨脹。裘先生當年一抬腿、一抓袖、一扶桌、一捻髯,水袖甩到鬧哄哄的舞臺下,卻讓朱武接著個正——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唱得迭蕩起伏,沒有一點纏綿。民國末年,最紅的旦角是“伶王”之稱的梅蘭芳,生角孟小冬。乾旦坤生,顛倒陰陽——鏘-鏘-鏘-鏘-鏘-鏘-鏘-鏘……幕布拉上,銅錘指向烏煙瘴氣的河堤。
曹婆橋水泥砌的牌坊下,肥腸癟了癟嘴,那孟小冬是個尤物。
“我趁著夜無光大膽地前闖, 盜不回御馬我難回山崗。來至在山洼內用目觀望,尋不著御馬圈今在何方。”唱功有了,架子也套得緊繃繃。我是這樣想,管他裘盛戎或者孟小冬,會拽水袖和髯口的通稱花臉。不就是含了一口藍藻,吐一半化成糖衣炮彈。算屁大的事兒。朱武也含了藍藻,不過生錯年代,不像孟小冬,一吐,就吐出個綠油油的貞節牌坊。朱武的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他還帶些雌音,可惜沒趕上辛亥革命,不然不見得輸給裘先生。擊鼓罵曹,孟小冬飾彌衡,朱武本應該演曹操——果真如此,或許會少了當年裘盛戎的戲份,孟小冬也救不了他。
然后,肥腸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當-然-可-以-假-設,天亮后再去太湖邊-吊-吊-嗓-子。
我不上當。其實我可以唱一段完整的銅錘,“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公戰長沙,還有黃臉的典韋白臉的曹操黑臉的張飛叫喳喳。”父親當年說黑臉的張飛才叫孟小冬,鬼使神差,一不小心上了余叔巖的譚家班,胡扯什么“扮相俊秀,嗓音寬亮,不帶雌音,在坤生中已有首屈一指之勢。”不錯不錯,一個妙玉的粉嫩面孔勾上五彩臉譜,橫一道豎一道,中間還開個紫醬色的天窗。滑稽死了。凌晨我陷沙發里,開始懷疑這妙人兒是不是喉嚨加了過濾器,這和飲水機一個原理,多了道濾網,走向、過門拉得妖氣十足。就在這個時候,我在曹婆橋打開的v505屏幕突然看到阿仙拿——一長排紅色的小數字,被朱武漫不經心往下拉,然后輕輕一點,輸入、回車,毫秒之間,阿仙拿仿佛一顆子彈,帶著風聲射出來。
一把好槍,或者是一把生了銹的好槍,近距離的瞄準是盛開的牡丹花,花飄數里,不影響擊中。子彈離膛,印進來的是風聲。
我喜歡聽風聲,剽悍、強勁、無所顧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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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紅的數字仿佛女人經血,“咔嚓”一聲,顫栗瞬間讓一大群老男人截留在南方霉雨季節。
朱武信誓旦旦說他以前也唱銅錘花臉。我不怎么信。戲譜上有尉遲恭、姚琪、包公,獨獨不見朱武。小時候聽蘇州評彈,說書人嘮叨久就拍一下驚堂木,“啪!”臺下的人就一震,“啊呀,大膽的小賊骨頭,捺從拉搭轉來的。”后來移植到京戲,不曉得朱武還是姚琪,“哇呀呀”一聲,變“賊子”了,鑼鼓一響,“哇呀呀,你這賊子,泡妞也不找個好時辰,呔,從實招來。”瞧,一到皇城立馬趕個字正腔園,活脫脫一個二皮。朱武在威士忌加了大量的冰塊、綠茶,聽聽,那些聲音,啊-啊-啊-啊-啊-啊--讓銅錘花臉連干六大杯,架子搭得蠻像回事,還壓低嗓子賭阿仙拿1球贏老爵爺的曼聯。去!去!去!火燒赤壁的前戲搬到了曹婆橋,那朱武一旁手舞足蹈,說那群赤佬休想蒙到他,老孔明的空城計只能糊弄糊弄小丫頭片子。
哈哈,一把生了銹的好槍。
外加一整套四書五經,封面嵌燙金箔字,朱武穿大紅袍、超短裙,蹲金字底下。一把民國二十六年漢陽造手槍,槍口朝上。
銅錘花臉又稱正凈、大花臉、黑頭和銅錘。《二進宮》里的花臉徐延昭手里拿一柄銅錘,撞一下,就撞到舞臺中央,花枝招展。他把大銅錘舞得虎虎生風,自己也弄得團團轉,仿佛一把上膛的手槍,來不及瞄準就突然走火。挺牛皮的。開頭可能也這樣哇呀呀,哇呀呀。沒有扣動板機聲,后人卻把銅錘作為唱工花臉的代名詞,像《打龍袍》的包公、《草橋關》的姚期、《白良關》的尉遲恭,等等,均屬此例。
肥腸一旁干吼,立正,本課介紹裘盛戎。
銅錘花臉閃了一下。
奶奶的,我最聽不得那“哇呀呀”。
裘盛戎唱包拯,肥腸操琴我司鼓,鏘-鏘-鏘-鏘-鏘-鏘-鏘-鏘……少了滑石粉、松香、馬棕,老先生一個背轉,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吭切——“將狀紙壓至在那爺的大堂上”最為有力,一個“爺”字,一瀉千里。是呀,阿仙拿霸氣得很,范佩西、享利也唱功了得,沒拽水袖和髯口,終場前就往網里吆喝二球,還不用提練丹田之氣。真正的槍手,比花臉的架子來得爽氣多。朱武是不是裘盛戎傳人不從知曉,我寧愿相信,這個雙眼皮經常冒汗的家伙和孟小冬有些淵源,或者說,有一腿。朱武雖然聲音尖利,但高亢、富有硬度。注意,他每次一拉嗓門會在收口拖一小尾巴。第四聲。垂直往下。
肥腸聳聳肩說,歷史上孟小冬青睞的是老生,你搗什么亂啊。
那試一下老生好吧,來段馬連良的將相和,如何?
滾開點。我喜歡肥腸瞪圓銅錘眼珠的樣子,那可是個操琴的把兒。這會兒,他對著曹婆橋方向哼哼半天,哼出“大吊車、真厲害, ”成噸的鋼鐵還沒出口,我跟朱武就彎下腰大笑。天啊,二百多斤,一只肥胖的花臉架子,翻個身就把大吊車輕輕一下壓扒下。
凌晨三、四點鐘的曹婆橋一臉正經,銅錘“哇呀呀”一聲,我和肥腸糊里糊涂間被包公抬腿、抓袖、扶桌、捻髯斬于沙發下。憑什么。朱武認定孟小冬為余叔巖收于帳下,真是活見鬼,當年譚派傳人譚富英、馬連良、楊寶森沒機會來曹婆橋吊過嗓子,不然,也會改唱花臉。嘿嘿,我可以這樣按排,讓馬連良客串包公孟小冬演陳世美朱武演秦香蓮這回牛大了吧。我問過父親孟小冬見過嗎?他嘖嘖嘴,這算什么,梅老板馬老板裘老板個個大腕,你老爸也冰清玉潔。誰見誰啊!那時候我不認識朱武肥腸,這又有什么關系——一個長相粉白緞綿的人偏偏適合唱張飛,比如朱武,粉嫩、白凈、小腿汗毛孔細細密密,嫩得可以揉出水。偏偏高八度。徹底。奔放。不屈不撓。
他不唱張飛,又有誰可以唱張飛。
太牛皮了。我是不是也去扮個白臉的曹操!
阿仙拿應該全稱阿森納,比如肥腸也稱阿符,朱武嚷嚷太湖茶農或者叫太湖費玉清﹔千里之外,勾白線的曹操,姚琪,京韻大鼓,孟小冬,賭博機,架子花臉,太湖藍藻,鐵蛋蛋,青衣,純凈水,偉哥,青紅幫,英超……朱武設計出了球局,一團紅彤彤,球局里掛滿了美女帥哥,缺角的鈔票,鐵觀音,塑料的君子蘭,玻璃煙缸。有一個綠眼睛的粉絲跳到沙發崩了幾下,她醉熏熏地唱白臉的趙子龍紅臉的朱武,唱著唱著就滿臉淚水。肥腸說,你不要這般難過,唱不了銅錘嘗試哼哼老生吧,說不定又一個孟小冬。綠眼睛瞪圓一雙杏眼,狗屁,朱武不愛我就去自殺,孟姜女還哭倒過長城自殺嚇唬不了就讓太湖藍藻綠藻成片成片熏死他。是啊,誰怕誰呀!我淹在沙發底,我想是嫉妒了,沒有唱詞、念白、危機預警措施,接著“我也不饒”的饒字尾音由上往下托髯口,誰來也不成!抓單袍袖,撩蟒底襟,搖著頭往臥室門走,走一半停住,轉回身,用渾身力量,雙足跟一頓。像一只快被煮熟的青蛙。哇呀呀,哇呀呀!
凌晨五點,肥腸可以證實,我當時什么也沒做。朱武打開曹婆橋房門,我一頭就被護城河沖出的咸腥味熏昏迷了。
孟小冬后來到底嫁給了杜大官人,奶奶的,老男人大多喜歡大屁股、小蠻腰,朱武說那妞蠻有福氣唱唱堂會唱出個大勺子一付京戲臉譜豐乳肥臀一甩水袖真他媽的迷死伶王不夠還迷死銅錘黑頭。朱武原來應該唱青衣。我到底沒說出口。
停水了,我要唱花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