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石鎮的晚霞似乎比別處的晚霞更多了幾分看頭。在沙石鎮,除了像石羔這樣的半大孩 子有閑心注意到那些晚霞時常變幻出的種種花樣,其他的人們是不大會留意到什 么晚霞不晚霞的。他們關心的只是天色的早晚。當石羔和伙伴們坐在墻頭上,一溜排開,對 著天邊的晚霞指指點點的時候,沙石鎮的大人們正忙活在自家的灶臺前,為一天里的最后一 頓晚餐而忙碌著。
坐在墻頭上的石羔顯得比別的孩子都要瘦弱些,兩條細長的腿從卷了邊的短褲里伸出來,蕩 在墻頭不安分地踢撻著。塑料涼鞋硬硬的后跟不厭其煩地磕擊著刷了白石灰的土墻,把那兒 磕出了兩個凹槽,露出石灰下土色的干泥和摻雜其中的稻草。李軍旗最先發現了那兩坨橘色 云彩的形狀越來越呈現出點意思來,李軍旗指著那兩坨圓滾滾的云對石羔說,看,石羔,那 兩蛋子東西像不像張麗香的奶罩?!不待石羔作出反應,李軍旗就又嗓門亮亮地笑著說,哈 哈,真像真像,真他媽的像張麗香的奶罩。
在沙石鎮紡織廠上班的張麗香是石羔的姐姐,比石羔要大得多。石羔討厭這個比自己大許多 、時常像個媽一樣管束著自己的姐姐,可聽到李軍旗借張麗香攻擊和取笑自己,石羔就漲紅 了臉反擊李軍旗說,放屁!我看更像你爸的兩個大紅蛋!墻頭上的孩子就都哄笑開了。那兩 坨紅紅的東西在石羔的提醒下,讓他們想到了在家屬區澡堂子里看到的李朝東。那兩坨子東 西可不就是像李軍旗他爸李朝東腿間那兩個因疝氣而腫大發亮的蛋嗎?在一片哄笑中,李軍 旗越過身邊的朱三想要按住石羔的頭,不想因為過于激動把自己從墻頭上撂了下來。墻頭上 一陣興奮的劈啪聲,全是鞋后跟踢撻土墻的聲音。李軍旗拾起一塊石子就去擲石羔,石羔一 歪身就輕易地躲了過去。就在李軍旗跳躍著想要拽住石羔的腳把石羔拉下墻頭的時候,張麗 香出現了。
張麗香身邊站著的是馬紅霞,兩人的肩上都挎著一把老式的半自動步槍。張麗香一聲呵斥, 李軍旗!你想干什么?李軍旗被這一聲呵斥震懾住了,回過身來看著聲色俱厲的張麗香。你 又想欺負石羔啊?張麗香往上提了提肩,把快要滑落的步槍重新挎了挎好說,我警告你,你 要是再敢欺負石羔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石羔,你給我下來,瘋什么瘋,給我回家去!
墻頭上的孩子,包括石羔在內都噼里啪啦地跳下了墻頭。張麗香走到石羔跟前揪住了石羔的 耳朵,一路就把石羔揪回了家。
張麗香是工廠民兵連一連三排的排長。張麗香有一雙不大卻很有內容的眼睛,笑的時候,透 著一股她那個年齡女孩子少有的媚氣,打靶瞄準時,除去閉著的那一只眼不說,瞇著準星的 那只眼里卻透著一股子大義凜然的殺氣。回回實彈演練,張麗香的成績都排在前邊。可實彈 演習的機會總是不多的,大多的時候,民兵連的訓練是枯燥而乏味的,抱著桿沒有上膛的空 槍,張麗香只能和排里的其他普通民兵一樣在一種虛擬的情景下練習瞄準。烈日下,白底粉 花的襯衫被汗濕透了,現出里邊張麗香她媽給她手工縫制的橘色文胸來。肩頭和下巴抵得生 痛也不敢有半點馬虎,遠處的靶心被盯得漸漸放大起來。民兵連的連長鄭海泉不止一次告誡 他手下的民兵,要瞄得眼里只有靶心,要把靶心瞄得比磨盤還大,要瞄得眼里心里都被靶心 占滿了才行。趴在地上的張麗香細細地體味著連長鄭海泉的話,努力把遠處的那個靶心想象 成平日里最不愿意待見的家伙的腦瓜子,想著想著,那腦瓜子一會兒變成了連長鄭海泉的, 一會兒就又變成了車間主任李春梅的,心緒有些亂,這時候,張麗香就會晃晃腦袋,使勁地 閉上一會兒眼,重新瞄準。一次,在她晃動腦袋的時候被連長鄭海泉發現了,鄭海泉大聲訓 斥她說,晃什么腦袋,在隱蔽狀態下,一點風吹草動都會暴露目標,你想讓敵人把你的腦袋 瓜子打成蜂窩煤嗎?!打那以后,每回瞄準,張麗香就把遠處的那個靶心鎖定為鄭海泉的腦 瓜子,瞄準,瞄準,再瞄準。放大,放大,再放大。當眼里心里全被鄭海泉那個黧黑發亮的 腦袋占滿了的時候,手握老式步槍的張麗香在實彈演習中竟打出了10發10環的全連最好成績 ! 且保持著這個成績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反彈。一次訓練間隙,鄭海泉讓張麗香給戰友介紹介 紹經驗,張麗香想想就笑了,說,沒啥好介紹的,把靶子當成和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準行 。鄭海泉深感認同,接話說,對。這是很好的經驗,國際形勢還不穩定,相對來說,現在雖 然處于和平時期,但帝國主義滅我之心不死。提高警惕、保衛祖國的這根弦不能松,張麗香 就又咯咯咯地笑了……
愛一個人愛一輩子不容易,恨一個人恨一輩子也不容易。自從鄭海泉表揚過自己后,張麗香 發現對鄭海泉的恨不那么強烈了,這直接影響了她的打靶成績。她的實彈演練成績從10發10 環落為10發8環,命中靶心的只有2發了。就這也是不錯的成績了,但張麗香并不滿足,鄭海 泉找張麗香談話說,這樣下去可不行,你可是全連樹起的標桿,你不僅是三排的排長,還是 你們紡紗車間的團支部書記,這樣下去,你這標桿還怎么樹?鄭海泉給張麗香說這話時,馬 紅霞也在旁邊,馬紅霞碰碰張麗香的胳膊,把一個煮熟的菱角遞到了她的手里,小聲說, 吃吧,我大姨從上海帶回來的。鄭海泉吭了聲嗓子,對馬紅霞的所為頗為不滿,但好奇壓倒 了 一切,鄭海泉對張麗香手里的那個叫菱角的東西說是能吃,感到很訝異。壓根沒有見過菱角 的鄭海泉,一邊在心底揣測著那精巧如牛角的玩意兒會是什么滋味,一邊繼續端了連長的派 頭對張麗香說,下星期鎮人武部就要舉辦全鎮民兵射擊比賽了,你是種子選手,你可要加緊 訓練,不能給咱廠子的民兵丟臉。張麗香手里攥著那顆菱角對鄭海泉說,鄭連長,我想把槍 背回去練。見鄭海泉沒有吭氣,張麗香就又說,反正是空槍,又沒有子彈。見鄭海泉還是有 些猶豫,馬紅霞就把一顆個兒挺大的菱角遞給鄭海泉說,就這么定了吧,算我一個,我陪麗 香一起練。沒待鄭海泉點頭,馬紅霞就拉著張麗香背起步槍跑了。
背著空槍的張麗香和馬紅霞出了工廠,一路走到離家不遠的副業隊舊址前,就看見了墻頭上 那一溜半大的孩子,就看見了李軍旗氣焰囂張地欺辱自己的弟弟張要房。張要房是石羔的大 號,張麗香的父親張千峰給起的。石羔原不叫張要房,叫張衛兵,只因廠子里的房管科一直 沒有給張千峰一家落實分房政策,把張千峰逼急了,才給兒子改了張要房這么個名字。張衛 兵改成了張要房,可一家人照舊擠在那間三十幾平米的自蓋房里。自蓋房不比別人家的房子 小 多少,可性質不一樣,張要房家的自蓋房是在屋山頭接著李軍旗家的公房蓋起來的,樣式雖 說是仿照公房的樣式蓋起來的,可不知為什么就是呈現出一副落魄勁,那一排排整齊劃一的 公房像不愿待見張家的房子似的,一副不愿帶它玩的姿態,而張家的自蓋房卻像一個拖著鼻 涕的小可憐死乞白賴地上趕著硬要拿自己的熱臉貼人家公房的冷屁股。
石羔家的自蓋房蓋在李軍旗家的邊上,兩家就成了隔壁鄰居。李軍旗弟兄三個,沒有女孩子 ,弟兄三個一個比一個淘,李軍旗他爸的脾氣就異常地火暴,李軍旗的上面有一個哥哥叫李 紅旗,比李軍旗大兩歲,從學校輟學后就一直沒有個正事干,整日里游手好閑地做些偷雞摸 狗的勾當,上個月因為用竹竿從墻頭挑走了張麗香晾在院里的那副橘紅色的文胸而招惹了張 麗香,被張麗香摑了嘴巴子。張麗香摑李紅旗時,李紅旗他爸他媽都在,李紅旗他媽本想替 兒子辯解兩句的,可李紅旗他爸卻站在張麗香的一邊。他在張麗香摑完自己兒子后又補踹了 兩腳,暴紅著眼罵李紅旗流氓到家了,沒出息到家了。罵完了,扯過兒子手里的奶罩,抻了 抻平遞給張麗香說對不住。張麗香看著那副被兩個男人摸過的文胸,氣得胸脯一鼓一鼓地直 脹氣。一把扯過那副文胸的張麗香撂下一句,“和你們一家子做鄰居真是倒了八輩子霉”,就踹開李家的院門氣鼓鼓地走了。
張麗香本就對李軍旗一家心懷不滿,眼下見李軍旗欺負石羔,心頭的火氣就更是噗噗地往上 頂。張麗香一路拽著石羔的耳朵回了家后,把石羔重重地數落了一頓。數落完了,張麗香就 支走了石羔,扯上自己床頭的簾子和馬紅霞一起擺弄起那兩桿老式的半自動步槍來。
按說兩人本不該對已經摸得很熟悉了的槍抱有那么大的熱情了,可和平常在訓練場上摸槍不 一樣,畢竟這是在家里。溜光水滑的槍托,漆黑锃亮的槍筒,深不見底的槍管,很具威懾 感的槍栓和扳機。張麗香和馬紅霞兩人一人抱著一桿槍興奮地只管瞅著對方樂。
你說下星期射擊比賽我能拿全鎮第一不?張麗香把槍拄在床上問馬紅霞。馬紅霞不說話,直 樂。
笑啥?問你話呢,傻顛顛的。
我咋知道啊?你忽高忽低的。
嗤。
噯,咱們什么時候去練兵啊?嗯,擱哪兒練啊?
練啥練啊,我心里有底。只要我愿意,拿第一八九不離十。
呦——呦。馬紅霞把嘴撇得弓似的拿眼斜瞅著張麗香。張麗香接著說,我就是想把槍背回來 顯擺顯擺。馬紅霞咯咯地笑了,笑完后說,我也是這么想的。多夠派啊!
兩人正說著話,床頭的薄板墻上就傳來咚咚的聲音,細聽,像是用腳丫子踹墻的聲音。馬紅 霞疑惑地問張麗香,什么聲音?張麗香微微赤了臉,嫌惡地說,隔壁那老不正經的兩口子, 大白天也不安生。說完,張麗香端起槍來,認真地對著發出聲音的那面墻瞄了瞄,咬牙切齒 地學了聲子彈的呼哨聲:屁——悠。
沙石鎮的全鎮民兵射擊大賽中,張麗香果然不負眾望,一舉拿下全鎮的第一名。鎮人武部的 部長親自給張麗香發的獎,一只大號的搪瓷缸子,鮮紅的漆印著“射擊能手”幾個字。從頒 獎大會上回來,廠子里也為張麗香開了表彰會,表彰會上,不光張麗香風光,民兵連長鄭海 泉也很風光,大會上發了言,和張麗香一樣披紅掛綠的,一張黧黑的臉上寫滿了得意。
下了會,鄭海泉找到張麗香,說是要請張麗香吃飯。張麗香當之無愧地就去了,還拉上了馬 紅霞。飯是在廠子的食堂吃的,鄭海泉慷慨地貢獻出自己三天的伙食飯票,在小灶上讓師傅 炒了幾個小菜。小菜不小,份量都很足。豬肉白菜燉粉條,回鍋肉,涼拌胡蘿卜,醋溜土豆 絲。主食是玉米粉的鋼絲面,澆上辣椒油,撒上芫荽,紅紅綠綠的放盤子里盛了,也權作一 盤菜。張麗香的心思不在飯菜上,整個人還沒從成功后的沾沾自喜中掙脫出來。馬紅霞的食 欲卻很好,也顧不得那菜里的豬肉沒幾塊正經肉,肉皮肉筋的填了一肚子。鄭海泉看著吃得 熱火朝天的馬紅霞就又高了幾分興致,問兩人要不要搞兩口小酒喝喝。張麗香爽氣地說,喝 就喝,可哪來的酒呢?鄭海泉拍了拍綠軍裝上鼓鼓囊囊的口袋,滿臉詭異的神色。張麗香心 領神會地把獎來的那只搪瓷缸子往鄭海泉跟前一推,說,今個兒難得連長你這么高興,你要 想喝,我奉陪。鄭海泉回頭看了看說,這兒不行。跟我走。張麗香和馬紅霞拾掇了桌上的飯 菜就跟著鄭海泉出了食堂。鄭海泉帶著張麗香和馬紅霞就來到了平日里的射擊訓練場。
正是傍晚時分,打靶場在夕陽下顯得異常空曠。幾個拎著罐頭瓶子的小毛頭在草叢里捉螞蚱 。鄭海泉遠遠地呵斥了一聲,一個六七歲的小男孩就拖著鼻涕跑到了鄭海泉身邊,叫了聲“ 爸”。 張麗香和馬紅霞就都掩了嘴偷笑。鄭海泉伸手在男孩的鼻子下邊抹了一把說,又翻 墻頭是吧?上回打你看是打輕了。男孩辯解著說沒翻墻頭,是從南墻下的一個墻洞里鉆進來 的。怕鄭海泉不相信,男孩還特意用手指了指南邊的一處草叢,說,真的,真是鉆進來的, 就在那邊,不信你去瞧瞧。張麗香和馬紅霞就再也忍不住了,呵呵呵地笑了起來。
打發走了兒子,鄭海泉有點自我解嘲地說,蛖,真不該結婚那么早。見張麗 香和馬紅霞還是 笑,就又說,真的,我說的是實話,你們笑啥笑啊?我比你們大不了多少。張麗香就笑得更 厲害了,笑得腰都彎了下去。
天很快就昏暗了下去。喝了酒的鄭海泉話多了起來,肢體語言也豐富了起來。他把那只喝完 了的空酒瓶立在十幾碼開外的空地上,又撿來一堆石子打起了靶子。喝了些酒的緣故,手就 沒了準頭,連打了幾下都沒有打中。一旁的張麗香看得手癢癢,拾起一粒石子在手里攥了攥 ,一揚胳膊,“啪”地一聲,酒瓶應聲而碎。鄭海泉和馬紅霞啪啪地鼓起掌來。趁著酒勁, 鄭海泉一把攬住張麗香的肩膀說,麗香,你真是塊好料呢,你說,你一個小姑娘家家的,手 頭咋就那么準呢?噯,你倒是給我說說,你的手頭和眼力見咋就那么準呢?
張麗香抿著嘴,扳下鄭海泉摟在自己肩頭的手,異常認真地說,這還不簡單,每回打靶,我 都把靶心想成你的腦袋瓜子,只要把你想成靶子,我保證彈無虛發,百發百中。
暮色下,看著張麗香說這話時投向自己的眼神,鄭海泉被酒精燃熱的腦門漸漸褪了溫,一點 一點地涼了下去。
張麗香獲得沙石鎮民兵射擊能手,在臺上領那只大號搪瓷缸子的時候,石羔也在臺下。石羔 不知道在主席臺上捧著搪瓷缸子的張麗香手心里出沒出汗,石羔知道的是,在臺下的自己, 手心里已經是汗津津的了。
已經是五月的天氣了,學校里這兩天開運動會。瘦弱的石羔沒有報任何項目,盡管他知道, 這樣做的后果會在他的期末操行中招來不關心班集體,不積極參與集體活動之類的評語,可 這總比在全校的運動會場上出丑要強得多。
坐在場外馬扎上的石羔,抱著從家里偷偷帶出來的那只搪瓷缸子,缸子里盛著幾只冰棒化成 的冰水。抱著搪瓷缸子的石羔多了幾分有意無意的炫耀,“射擊能手”幾個字像是一道符咒 ,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石羔的自卑情緒,無端地膨脹著他的自信。
和石羔形成強烈對比的是李軍旗,他幾乎報了運動會上所有的項目。李軍旗背上背著那塊用 別針別著的號碼布,忙碌地穿梭在各個項目的檢錄場上,一頭一臉的汗。石羔收回目光,看 了看腳下李軍旗換下的衣服和臭鞋子,皺了皺眉,用腳驅了驅李軍旗的那雙咧了嘴的臭球鞋 。李軍旗腳上現在穿的是學校的跑鞋,腳掌上帶釘子的那種跑鞋,很有幾分恐怖的意味在里 頭。石羔的腳邊,除了李軍旗換下的衣物,還有一堆參加了項目的人換下的東西,窩里窩囊 地堆了一堆,都交付石羔看管的。哪里有人會偷!是生怕石羔清閑了咋的,都堆到了他的跟 前。
正盯著地上那堆衣服鞋子發愣的石羔被突然襲來的一陣強烈汗腥味嗆了鼻子,抬起頭來,李 軍旗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他的跟前。李軍旗像狗一樣張大了嘴,半伸著舌頭呼呼地喘著氣。 石羔看見李軍旗向自己伸出了手說,他媽的,可渴死老子了,張要房,把你的冰棍水給我喝 兩口。沒等石羔反應過來,李軍旗就抓過石羔手里抱著的缸子“咕咚咕咚”喝了起來。
喝完了冰棍水的李軍旗把缸子還給石羔,把腳下的釘子鞋在地上來回刮擦了兩下,抹了把嘴 就跑掉了。抱著那只空缸子的石羔,心情就像被李軍旗用釘子跑鞋刮花的地皮一樣,陡然間 變得亂糟糟的。
從檢錄場上走下來的班主任老師李曉容看出了石羔的不高興。李曉容走到石羔跟前,清了清 嗓子,石羔抬起了頭。李曉容說,張要房,讓你為班集體做點事情你就那么不耐煩嗎?石羔 臉上閃過一絲不安,說,沒有啊,我沒有不高興。李曉容就又說,那就好,同學們都在忙著 為班級爭榮譽,你什么項目都沒報,你可要給同學們做好后勤服務啊。石羔垂下頭,看著搪 瓷缸子里剩下的那兩根冰棒棍,沒有作聲。李曉容就又說,下午你提前半小時來,到我辦公 室去取水壺,泡好茶水給大伙晾著。石羔“噢”了一聲,抬起頭去看李曉容,看見說完這話 的李曉容表情很平靜,石羔就用盡量平靜的語調又“噢”了一聲說,知道了。
下午,石羔見到那只大號鋁皮水壺的時候,不自禁地呼了口氣。那只水壺實在是太大了。石 羔呼氣的動作沒有逃過班主任李曉容的眼睛,李曉容盯著石羔微微凸起的肚子說,怎么,中 午沒吃飽飯?石羔說,吃飽了。說著就把肚子微微吸了吸,仿佛吃得太飽是件很可恥的事情 。能吃就是愚蠢和懶惰的同義詞。他想起了數學課上,凡是答不上來題的胖同學一概被老師 稱作造糞機器。造糞機器,多么具有毀滅性打擊的一句評語啊。李曉容一邊自言自語,一邊 翻箱倒柜地找著什么東西,終于在一袋洗衣粉旁邊找到了那只裝茶葉的牛皮紙袋,拍了拍落 在紙袋上的一些疑似洗衣粉狀的白灰,她下手抓了一把灰土土的茶葉丟進水壺,合上壺蓋遞 給了石羔。李曉容在石羔臨出門時又囑咐了一句,當心燙著。石羔含混地“唔”了一聲就奔 開水房去了。開水房和涼水房其實都在一起,一只高出石羔兩個頭的熱水箱立在涼水管邊上 ,水箱上結了厚厚的一層白堿,人還沒走近,就感覺到了蒸騰的熱氣撲面而來。熱水沖進壺 里,澆在茶葉上發出想要改造一切的噼剝聲。水壺很快就接滿了。有些沉。石羔拎著有點吃 力。操場上響起了運動員進行曲,高昂的旋律有點振奮人心。石羔努了努勁,還是覺得太沉 。主要是那水壺的壺蓋變形了,怎么也蓋不嚴,熱氣不斷地鉆出來,哈得手指又癢又疼。石 羔在地上歪了歪壺嘴,倒出了一些水,身上早已是大汗淋漓了。石羔很懷疑這么熱的天氣里 ,有誰會喝這沸過了不知幾滾的茶水。像他一樣帶缸子和水杯的同學不多,學校門口一溜碼 開都是賣冰棍的,誰會喝這渾沌沌的茶水呢。這么想著,石羔就歪了歪壺嘴,又倒掉了大半 壺熱水。石羔忍著手指上的癢疼把水壺提到冷水管下去兌了一通涼水,再提,就沒有剛才那 么燙手了。
摻了生水的那壺茶就涼得很快。有現成的茶水喝,會算計的同學就把買冰棍的錢省下來了, 都去喝不要錢的茶水。都借了石羔的缸子喝。李軍旗喝得最多,咕咚咕咚地喝完了抹把嘴說 ,要是放些白砂糖就更好了,石羔,明天你把你家蒸糖包子的白糖拿些來撒里邊吧,準保好 喝。班里的宣傳委員劉素麗還給大會廣播站遞了一篇表揚稿,表揚張要房,也就是石羔同學 關心班集體,為了參賽的同學能更好地發揮成績為班級爭光,他主動做好后勤服務工作,兢 兢業業,任勞任怨,勤勤懇懇……羅列了一大堆成語。
接下來就出事了。李軍旗在參加“立定跳遠”項目時出了丑。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在檢錄 完畢就要參賽的前一刻里,李軍旗就微微感到肚子有些不舒服,臨陣逃脫是不大可能了,聽 著廣播里表揚石羔的表揚稿,李軍旗被劉素麗羅列的那些鏗鏘有力的話語鼓舞著,升騰起在 他來說少有的集體榮譽感,他決定克服克服,賽完自己的項目再去上廁所解決個人問題。意 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李軍旗蹲下身攢足了勁奮力一跳時,稀薄的大便被他逼出了體外,駭 人的聲響和刺鼻的氣味讓圍觀的師生先是愕然,繼而爆發出不可抑制的大笑。
狼狽不堪的李軍旗坐在跳遠場的沙坑里羞恥而無助地放聲大哭……
沙石鎮的上空,絢爛的火燒云又蔓延開了。正是家家戶戶準備晚飯的時候,石羔被他媽指派 了,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給幾只瓠瓜削著皮。削了皮的瓠瓜握在手里滑膩膩的,像涂抹了一 層鼻涕。石羔在短褲上抹了把手,被正巧趕身邊走過的石羔媽看見了,石羔媽沖著石羔頭上 就拍了一巴掌,她剛洗完菜的手濕淋淋的,打過石羔后,石羔媽一邊在圍裙上擦著手,一邊 訓斥說你咋那么會禍害東西,跟你那邋遢爹一個勁,成天跟在你們后邊洗洗補補的,想累死 我啊?!石羔沒敢吱聲,抓過另一只沒削皮的瓠瓜接著哧哧削了起來 。
石羔媽罵完石羔沒有停腳,就又風風火火地鉆進廚房和石羔他姐張麗香一道忙活晚飯去了。 廚房是搭建在院里的一間矮小的棚子,夏不遮雨冬不擋風的,是石羔他爸的手藝。一心想著 要套公房,沒打算常住,舍不得下氣力整治,蓋得潦潦草草的,這么多年了,公房一直沒有 分下來,當初的潦草就成了掩耳盜鈴,自欺欺人。手里的瓠瓜才削了一半,石羔就聽見李軍 旗家傳來李軍旗他媽罵李軍旗的聲音,罵聲是突然爆發出來的,石羔伸長脖子向李軍旗家望 了望,越過不高的院墻,石羔看見李軍旗的襯衫和短褲晾在院里的一根鐵絲上,滴滴答答地 滴著水。短褲的屁股上因大力的揉搓,顏色顯得比別處都要淡了許多。李軍旗他媽罵李軍旗 的話語跟剛才石羔媽罵石羔的話差不多,不同的是更多地摻雜了“笨蛋、蠢豬、窩囊廢”一 類的話語。石羔聽見李軍旗他媽不斷重復著,你個賤嘴巴偷吃啥不干凈的東西了你!你那么 大個驢個子了你把屎給我拉褲襠里你!“哐”的一聲巨響,像是什么東西被狠狠地摜在了地 上,緊接著又是一陣撲撲噔噔的聲音,再接著就聽見李軍旗異常嘹亮的哭喊聲。被他媽打急 了的李軍旗將責任都推卸到了下午喝的那一大缸子涼茶水上,石羔清晰地聽見李軍旗哭喊著 說,都是那缸子涼茶水給害的,先前還好好的,喝了那水就不對勁,班里還有幾個人也都鬧 了肚子。李軍旗他媽暴喝著,別人鬧肚子,別人鬧肚子也沒像你把屎拉在褲襠里,臉都叫你 丟盡了。石羔聽見李軍旗他哥李紅旗也在一旁幫腔說,是啊是啊,你把咱家的臉都丟盡了, 往后還讓我怎么在外面混啊?
罵聲和哭聲漸漸小了下去。因為聽李軍旗提到涼茶水的事情,石羔不由得緊張起來。廚房里 傳來他媽催要瓠瓜的聲音,石羔埋下頭去加緊削那半只瓠瓜,不想慌亂中卻削在了手指上, 鮮紅的血染在瓠瓜上,像淡藍的天上暈開的火燒云……
運動會結束的第二天,李軍旗他媽就找到了學校。在班主任李曉容辦公室里,李軍旗他媽一 副不依不饒的架勢。見此情形,李曉容先是把李軍旗表揚了一番。劉素麗給石羔寫的表揚稿 里的那些成語,被李曉容毫不吝嗇地安在了李軍旗頭上。李軍旗他媽從來都認定只有考試卷 上的成績才是評定好壞的唯一標準,因此諸如什么“關心班級榮譽”之類的贊譽根本打動不 了她自認為受了很大傷害的心。對付這樣的家庭婦女,李曉容不得不改變了戰術,采取了更 為實際的策略,她把學校開運動會發給教職員工的幾條毛巾拿出來,給了李軍旗他媽。那毛 巾上都印著個大紅的“獎”字,李軍旗他媽識字不多也認得那個“獎”字。收下了毛巾,李 軍旗他媽的情緒變得稍微平靜了些,又里嗦地說,軍旗這孩子就是實 誠,我們家做人就是圖個臉面,你在課堂上可要主持公道,不要讓同學笑話軍旗,之后才偃 旗息鼓地走了。
李軍旗他媽來學校找李曉容的事是班上的學習委員陳芳芳最先知道的。那天陳芳芳去李曉容 辦公室取全班的作業本,正巧撞見的。回到教室,陳芳芳就發布了這個消息,她說李軍旗他 媽來學校了,現在就在班主任的辦公室里。這個消息讓大家很快就聯想到了李軍旗在運動會 上出的丑,大家都顯得有些心照不宣的興奮,宣傳委員劉素麗笑著說,他媽來學校干嘛啊? 不會是找李老師給李軍旗賠褲子的吧?劉素麗的話像個炮捻子,教室里一時間就因了這句話 而笑語喧嘩了。石羔雖然心底隱約有一絲不安,卻也跟了大伙一起笑,笑過了,就又瞅了瞅 李軍旗的座位,座位上空空的。快一個上午了,李軍旗都沒有來上課。
石羔的頭還沒來得及扭回來,教室里就忽然間變得安靜了下來。轉回頭的石羔就看見了站在 教室門口的李軍旗和他哥李紅旗。李軍旗站在他哥李紅旗的身后,耷拉著腦袋。他哥李紅旗 一張臉黑黑的,綠軍帽下的耳朵上架著的一根香煙,白生生的,像課堂上被班主任李曉容經 常掰斷了用來打人的白粉筆。李紅旗一把將李軍旗從身后揪了出來,重重地往身前一推,揚 起胳膊向著剛才還嘻嘻哈哈的人群一指,說,你們都給我聽著,從今往后,你們誰要是再敢 提我弟弟的糗事我就對誰不客氣!教室里鴉雀無聲。剛才還寫滿嘲諷的一張張臉上這會兒都 變得肅穆起來,大伙都用同情的目光看著李軍旗,看著看著,又發覺還是有些不太對勁,就 都索性面無表情的散開,該干嘛干嘛去了。
出了學校的李紅旗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修長而骨節粗大的手指夾著根香煙頻繁地往嘴里送 著。夾香煙的兩根手指,指甲呈現出煙熏火燎的黃褐色,李紅旗看著那黃褐色的指甲,眼神 里流露出一絲成就感。馬路上沒什么人,正是學生上課,工人上班的時候。遠遠地,鄭海泉 的兒子推著個鐵環一個人在玩。李紅旗彈了煙頭喊他過來,說,嗨!小孩,你怎么不上學啊 ?鄭海泉的兒子抽了一下鼻子說,我明年才夠上學的年齡。看著男孩手里的鐵環,李紅旗忽 然就來了興致,說,小孩,把你的鐵環給我玩玩。鄭海泉的兒子有些猶豫,把碩大的一個鐵 環和鐵絲彎成的推手抓在手里搖了搖頭。李紅旗起身罵了句小兔崽子,一把搶過鐵環笨手笨 腳地在地上滾了起來。鄭海泉的兒子咧了咧嘴想哭,又忍住了,跟在李紅旗的身后看李紅旗 滾鐵環。滾了兩下,李紅旗就很快上手了,滾得越來越順溜了。男孩不得不小跑起來,他漸 漸感到自己是受了明顯的欺辱。想哭的感覺又一陣涌來,男孩跟在李紅旗身后大聲地說,我 爸是民兵!民兵!你知道嗎?民兵有槍,我爸有槍!李紅旗頭也沒回地說,誰沒槍啊?男人 都有一桿槍,脫了褲子上戰場。滾!小兔崽子!少擱這嚇唬你老子!立刻給我消失,惹毛了 老子當心我揍你!
李紅旗滾著鐵環在馬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遠。落在身后的男孩,步子漸漸慌亂踉蹌起來。 男孩不再追趕了,站在路邊的大太陽底下,男孩咧開嘴哭了起來,一邊哭,一邊重復著那句 對李紅旗根本構不成什么威脅的話,我爸是民兵。我爸有槍……
射擊場上空蕩蕩的,驕陽似火。
男孩他爸鄭海泉和石羔他姐張麗香坐在樹蔭下休息。鄭海泉說,麗香,你剛才的姿勢不對。 張麗香說,哪兒又不對了?鄭海泉說,瞄準的角度不對,你的脖子老是僵著的,佝僂著腦袋 ,影響形象,參加全縣的比賽這樣可不行,影響評判的心情。張麗香“嗤”了一聲說,又不 是演員拍電影,射擊成績看的是命中率。我這是空槍,你給裝上子彈試試,剛才一準又是個 滿堂紅。
鄭海泉不再說話,歪過臉盯著張麗香的臉瞅。張麗香不扭臉也知道鄭海泉在看她,張麗香折 了一根草銜在嘴里,說,看我干嘛?鄭海泉想也沒想沖口就說,你好看唄。張麗香臉微微紅 了一下,怕鄭海泉看見,她拎了槍起身就走,鄭海泉在身后說,噯,你怎么就走了啊,多歇 會兒唄。張麗香說,不歇了。把我從車間里抽調出來脫產練兵,不好好練,縣里的比賽拿不 上名次怎么對得起組織對得起黨啊。鄭海泉就起身跟了上來,在身后喊張麗香說,噯,麗香 ,你想打實彈嗎?張麗香一扭臉說,想啊。怎么不想。鄭海泉得意地從口袋里摸出一個彈夾 來,有些炫耀地說,你看這是什么?張麗香確實感到了一絲驚喜,子彈?哪來的啊?鄭海泉 說,集訓的時候成績好,獎的。我偷偷省下來了。張麗香有些興奮,伸手去接,鄭海泉卻縮 回了手說,只能給你兩發。張麗香爽快地應到,行。兩發就兩發,今天咱們倆提高難度比試 一把。
張麗香剛把兩粒子彈接到手里,就聽見南墻邊的草叢里一陣響動。鄭海泉和張麗香都定了神 地去看,只見草叢里鉆出一孩子來,那孩子抬臉望見鄭海泉就咧嘴大哭,邊哭邊跑,邊跑還 邊不清不楚地哭訴著。鄭海泉費了老半天勁才搞明白是兒子的鐵環被人搶了。給兒子抹了把 眼淚,鄭海泉不以為然地說,我當多大的事呢,行了,回頭我上車間找鉗工再給你捏一副, 嚆,別哭了。回家去吧。
兒子還是哭。哭得一抽一抽的。張麗香在一旁說,誰家的孩啊,忒壞了。不行,連長,我說 你還是帶你兒子去街上找找吧,被人欺負了不吭不響的,那哪行啊,孩子以后長大了還不做 縮頭烏龜啊?
張麗香這句不大中聽的話打動了鄭海泉。鄭海泉吁了口氣說,行,那今天就練到這吧。張麗 香說,走,我跟你一起看看去。
鄭海泉的兒子把兩人領到了案發現場的那條街上,空蕩蕩的街上哪里還尋得到什么鐵環的影 子。這種狀況讓鄭海泉在張麗香面前覺得有些尷尬,他抬手在兒子的頭上拍了一記說,你咋 那么沒用啊?搶你活該!兒子撇嘴就又想哭,張麗香摸出一毛錢來塞給鄭海泉的兒子,哄他 道,去,買個冰棍去吧。別哭了,嚆?
鄭海泉等著兒子買來冰棍,和張麗香道了別,就和兒子一道回家去了。張麗香背著桿槍站在 街道的中央,看著父子兩人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拐角處。揣在衣兜里的一只手觸碰到了那兩 顆子彈,冰涼而堅硬。她暗暗攥緊了那兩粒東西。
馬紅霞一下班就來張麗香家找張麗香了,兩人窩在屋里嘰嘰咕咕的,像有說不完的話。石羔 放學進家,兩人也沒多大注意,依舊興奮地說著話。
張麗香手里捏著的兩粒東西讓石羔感到了巨大的震撼,那是兩顆子彈。修長的彈身,尖尖的 金黃色彈頭發出清冷的光,整間屋子似乎都被照亮了。石羔咽了下口水,聽見他姐張麗香說 ,下星期就去!去化工廠后邊的那片野草灘,那野鴨子賊多。馬紅霞也興頭足足地說,先說 好,兩發子彈一人一發。說不定還能打上野兔呢。張麗香一把攥緊了手說,不行,你那歪靶 子,到時候浪費了子彈怪可惜了兒的。還是我打。噯,咱沒獵犬,你就當獵犬好了,到時候 ,我“啪”地一聲響,獵物應聲倒下,你就負責去搶收戰利品。哈哈哈……好不,你說好不 ?張麗香笑得捂住了肚子,一只手還拍打著馬紅霞的肩頭。石羔想象著馬紅霞像個獵犬似的 在野草灘沖鋒陷陣的情景,也忍不住呵呵笑了。他這一笑引起了張麗香的注意,張麗香的表 情立刻變得異常嚴肅起來。她壓低聲音警告石羔說,你啥時候進來的,我告訴你可別出去亂 說,聽到沒有?嗯?私藏子彈是犯法的。鬧不好要坐牢的,知不知道?去去去,去廚房幫爸 媽擇菜去。
子彈。坐牢。張麗香的話在石羔聽來充滿了冒險的刺激和快感,他的心跳嗵嗵地似乎一時間 都加快了。石羔轉身就跑去了廚房,心里為他姐張麗香給他制造的這個一個駭人的秘密而興 奮著。子彈。坐牢。犯法。竟然就發生在眼下這么一間不起眼的小屋里,多么的不可思議, 多么令人振奮。
自從知道了張麗香的秘密,石羔感覺自己和班級里的同學有了不同。
上課的時候石羔的思想時不時地就要開會兒小差。書本的空白處被他描畫了許多子彈的形象 。堅硬,挺拔,像一簇簇新生的尖筍,有著穿破一切橫空出世的感覺。班主任李曉容對石羔 的態度不知為了什么有了很大的轉變,課堂上,石羔回答不上來問題,她也很少再用原先那 么尖刻的話語諷刺石羔了。這一點石羔自己都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了。李軍旗他媽來過學校后 ,李曉容曾經把石羔叫到辦公室去了一回。在辦公室里,李曉容說了一些在石羔聽來不大明 白的話。事后回想起來,石羔漸漸品出些了意思,覺得這一切還是和那壺讓李軍旗出丑的涼 茶水有關。石羔想到了那包和洗衣粉擱在一處,經年未動過的茶葉來。班主任李曉容和姐姐 張麗香都是有秘密的人,李曉容的秘密又遮蔽了自己往茶壺里兌生水的秘密(石羔已經問過 他媽,生水和熟水兌在一起,比單喝生水還要容易鬧肚子),而他自己,卻是一個同時掌握 了兩個,不,三個秘密的知情者,這種感覺對石羔無聊的生活來說簡直妙極了。
張麗香不在家的時候,石羔曾經翻找過那兩顆子彈。子彈被張麗香藏得很隱蔽,石羔最終在 張麗香床頭的樟木箱里找到了那兩顆子彈。子彈被張麗香藏到了箱底的被褥下。石羔捏著那 兩顆子彈興奮地漲紅了臉頰,修長飽滿的彈身比石羔的指頭還要長出那么一些。掉過彈頭, 彈屁股上是個圓圓的紅圈圈,紅圈的正中,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傳遞出潛在的危險和刺激 感。石羔!干什么呢你!一聲暴喝從身后傳來,石羔嚇得一哆嗦,驚恐地轉過頭,只見張麗 香杏眼圓睜地站在了身后。拿來,你給我交出來!張麗香向石羔伸出的手上纏著指環一樣的 橡皮膏。石羔有些不舍地把那兩顆子彈交到了張麗香手里。
張麗香顯得很是氣憤,握著子彈的手在石羔的額頭上狠狠地戳了兩下,你知不知道,這都是 帶火的,誰讓你瞎摸亂動的,看,看見沒有?!這,就這,這個小圓點,碰狠了就會炸的你 知道嗎?不當心掉地上摔了也會走火的知不知道你!石羔的額頭上滲出了汗來,囁嚅著,我 沒亂動,就只是想看看。張麗香瞪了石羔一眼,把石羔撥拉到了一邊,一邊重新把子彈藏回 了箱底,一邊說,看什么看,這是你小孩家玩的東西嗎?藏好了子彈,張麗香的情緒平息了 許多,看著面前瘦弱的弟弟,她好像意識到自己剛才有點過于嚴厲了。張麗香伸手想替石羔 捋捋額頭上被汗水粘亂了的頭發,手剛伸出去,石羔就嚇得往后一撤,張麗香心里不忍起來 ,拉過石羔,掏出自己的手絹給石羔擦了把汗說,你乖乖的聽話,跟誰也別說,禮拜天姐帶 你打獵去。記住了,跟誰也別說,嚆?
石羔重重地點了點頭,說,嗯。記住了。我跟誰也不說。張麗香就笑了,說,去,玩去吧。 腰挺起來!別老弓著。一副欠欺負的樣!石羔就挺了挺身子跑了,跑到門前,又停下了腳, 轉回身來說,姐,你真好。
就在石羔滿心期待地盼著禮拜天快些到來時,家里發生了一件事。星期四的下午,放學回家 的石羔準備用鑰匙打開家門時,發現家門的鎖子被撬了。石羔一驚,推門進屋胡亂地打量了 一眼,石羔就匆匆地往工廠跑,書包都沒來得及放下。剛跑到街角處就碰上了他姐張麗香。 張麗香剛打靶歸來,肩上挎著槍和馬紅霞有說有笑,心情似乎很好。看見急急慌慌的石羔, 張麗香沒好氣地問,你愣頭巴腦地跑這么快干嘛呢?石羔說,不好了,姐,咱家的房門被撬 了。張麗香一驚,問,遭賊了?家里少什么沒有?石羔說,沒,沒少什么。還多,多了樣東 西。張麗香疑惑著,多了樣東西?多了樣啥啊?石羔說,那賊在咱家屋子中央拉了泡屎。張 麗香沉下臉來,“切”了一聲,一把撥開石羔說,走開!還愣著干啥,快跟我回家再仔細察 看察看。說罷就一路小跑起來,石羔和馬紅霞跟在后頭也跑了起來。
沙石鎮人家的院門通常都是不鎖的,家里沒人時只鎖正屋的門。張麗香一路小跑進了家,撂 下槍直奔床頭的那只樟木箱,扒拉出那兩顆子彈后,張麗香松了口氣。坐在床上捶著胸口。 馬紅霞站在門口,捂著鼻子說,這是人干的事嗎?咋這么缺德啊?也太會作踐人了。張麗香 這才想起去看石羔說的那樣多了的東西,屋子正中的紅磚地上坐落著一堆外形完整的大便, 驕傲的塔尖俏皮地旋了一個紐,顯示著制造它的主人的從容和淡定。張麗香對站在馬紅霞身 后的石羔說,去,去廚房鏟點爐灰來,趕緊地把這堆東西弄走。
張麗香和馬紅霞去了屋外,兩人都不愿再多瞧那東西一眼。石羔笨手笨腳地總算把那堆飛來 橫物收拾干凈了。張麗香回到屋里,找來花露水,一通亂灑。灑完了,站在屋里咬牙切齒地 說,讓我找出來誰干的,看我不剝了他皮!
馬紅霞憂心忡忡地對張麗香說,要不要去派出所報警啊?張麗香心煩意亂地說,報什么警啊 ,家里整整齊齊的,啥都沒少,還多了樣東西。說完,看著馬紅霞,看著看著,兩人就都又 笑了。
石羔媽這時候下了班。石羔他媽孫麗珍在工廠的副業隊上班,副業隊的人員都不算廠子里的 職工。石羔家總也分不到公房和石羔他媽不是廠子里的職工有很大的關系。雙職工的人家在 分房時要占很大優勢,有專門的一套公式,房管科的人員分房時依據那個公式加加減減,石 羔家的分總是排在最后。副業隊的活很雜,勞動強度不比工廠里差多少。給職工食堂養豬。 種甜菜。削糖蘿卜。稍稍清閑點的時候,還經常要拉著架子車走街串廁地去鎮子上的土公廁 積肥。石羔媽一進門就嚷著腰都要累斷了,她吸了吸鼻子問,這屋里弄得什么啊?天還沒黑 ,又沒蚊子,灑那么多花露水干嘛?張麗香和石羔正想著怎么把剛才發生的事告訴他們的母 親,孫麗珍就又轉移了話題,自顧自地說開了。她總是能帶來一些消息,并且都是些左鄰右 舍雞毛蒜皮的瑣碎小事。她說,東頭老夏家的兒子大學里提前放假回來了,正挨家挨戶發喜 糖呢。張麗香也忘了給她媽說家門被撬了的事,問道,發什么喜糖啊?大學里不是不讓結婚 的嗎?孫麗珍說,誰說是結婚的喜糖了。是考上大學的喜糖。張麗香說,去年錄取的時候都 沒動靜,今年又發的哪門子喜糖吶。孫麗珍說,去年那不是老夏他丈母娘剛死,都帶著重孝 呢嗎,發什么喜糖,再高興還不都得忍著,發喜糖?還不叫人戳脊梁骨戳死。
石羔聽說外面有熱鬧可看,就一溜煙跑了出去。出了門,石羔才發現巷道里早聚集了一群的 孩子。李軍旗和他哥李紅旗也在,李軍旗咧著嘴傻樂著,候在人家院門前,不時地扭臉對他 哥興奮地說,就快了,再有四家就該到咱家了。已經發過糖的人家的孩子,嘴里都呼呼隆隆 地嚼著奶糖,乳白色的奶汁從攏不住的嘴角流了下來,表達著他們的幸福。石羔看著那一張 張蠕動著的嘴,口里就有了些反應,唾液急劇地多了起來。
李軍旗一回臉看見了石羔,向石羔揚了揚手里的鐵環,說,石羔,待會兒領了糖咱們去大菜 窖滾鐵環去。剛說完,老夏的兒子就從街坊家的院門里出來了,李軍旗主動地維持著秩序, 給老夏的兒子騰出一條路來。老夏的兒子手里提著一只竹籃子,籃子里放著幾個用紅紙包得 寶塔包。老夏的兒子笑吟吟地去了下一家。人群跟著他也一起擁了過去。
李紅旗遠沒有他弟弟李軍旗興奮,他遠遠地倚在巷道的磚墻上,從頭上的綠軍帽里摸出一根 煙來叼在了嘴上。叼上了,并不急著點,而是很有耐心地把襯在帽子里的那圈硬紙殼重新捋 了捋好,好讓帽子看上去更挺括些。在帽子里襯硬紙殼是社會青年時興的一種作派,他們總 是有辦法用有限的材質把自己打扮得和普通人區分開來。
李紅旗吸完那支香煙的時候,老夏兒子的喜糖正好就派發到他家了。李紅旗快走了兩步擋在 老夏兒子面前說,給我吧,我爸媽這會兒都不在家。老夏的兒子猶豫了一下,就把籃子里最 后的一包喜糖拿出來給了李紅旗。李紅旗接過那個寶塔包拋了一下,握在寬大的手掌里,對 老夏的兒子說,謝了,夏哥。老夏的兒子笑了笑說,才半年沒見,紅旗你的個子就又竄了不 少啊。李紅旗撥開李軍旗伸上來想抓紅包的手,口氣頗為老道地說,恭喜夏哥呵,回頭我一 準把你送喜糖的事告訴我爸媽,先替他們謝你了。老夏的兒子抿嘴笑著說,紅旗是長大了呵 ,懂事多了。說完,老夏的兒子就提著那只空籃子回家去了。
石羔愣怔在了那里,不知道那籃子怎么就空了,單單就沒有給他家派喜糖。終于吃到奶糖的 李軍旗跑來拉著石羔說,走,去大菜窖滾鐵環去。看這鐵環撾得騷情吧?我哥給我整的。石 羔看了一眼那鐵環,聞著李軍旗滿嘴的奶香氣,顯得有些悶悶的。李軍旗沒心沒肺地問,咋 了你石羔,你挨你爸的打了?石羔說沒有。抬起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直盯著李軍旗快速嚼動著 的嘴。他是沒吃上糖生氣呢。一旁的李紅旗邊說,邊把剩下的小半包糖和瓜子倒進綠軍裝的 大口袋里,紅紙被他揉成一團隨手丟在了身后。聽他哥李紅旗這么說,李軍旗這才想起老夏 家的糖果沒有派發到石羔家。李軍旗眨巴了兩下眼,像是安慰石羔說,可能沒拿夠,又回去 拿了吧?說不定待會兒就給你家送來了。一旁的李紅旗哈哈笑了兩聲,有些嘲笑他弟弟的話 似地“切”了一聲,就一副事不關己的姿態走了。
李軍旗從口袋里掏出兩顆糖來,猶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了一顆。他對石羔說,給,你先吃我 的。走,咱們去大菜窖玩鐵環去,那有大下坡,好玩。再磨蹭天就要黑了。快走。快走。
石羔跟李軍旗從大菜窖回來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早錯過了飯時。為了留住石羔陪自己多 玩一會兒,李軍旗把自己的奶糖分出一半給了石羔。李軍旗一口袋的奶糖都被兩人吃光了。 回來的路上,李軍旗對石羔說,你吃了我8顆奶糖,哦!不對,加上先前給你的那顆一共是9 顆!你回頭記著還給我。
進了家,石羔就明顯地覺察到家里的氣氛不對。桌子上放著沒吃完的剩菜冷飯,他爸他媽陰 沉著臉坐在桌子旁都不說話,他姐張麗香臥在床上捧著本《小說月報》悄沒聲息地在看。石 羔掃視了一眼屋里,沒有看見包糖和瓜子的紅紙,空氣里除了還沒散盡的花露水的氣味,一 絲奶糖和瓜子的香氣都沒有。
你干啥去了?!石羔他爸終于開了口。石羔媽抬眼看見站在那里的石羔,才大夢初醒般地來 了精神,對著石羔沒頭沒臉地就好一頓數落。她說著說著,眼里就泛出淚光來。她說,你個 不爭氣的狗東西,作業作業不寫,飯飯不吃,你玩瘋了你,你知不知道,咱們這個家你再不 好好念書,就更被人瞧死了。誰還會瞧得起!?他老夏家怎么了?有啥了不起? 這么會瞧不起人。這么會不聽響地打人臉,他老夏他軟刀子殺人,他要命他不見血他……
一旁看《小說月報》的張麗香終于忍不住了,撂下雜志說,好了好了,不就是幾顆糖一把破 瓜子嗎,有完沒完了。石羔媽依舊憤忿地說,誰稀罕他的糖和瓜子啊?我幾輩子沒吃過糖也 不會咽一口口水。那是幾顆糖和瓜子的事嗎?那是欺負人。他老夏養了個大學生兒子又怎么 了?石羔,你給媽聽著,你以后也要考個大學給他們瞧瞧,考到北京去!讓這些狗眼看人低 的東西瞧瞧,你給我站好了!腰挺起來,一副爛泥糊不上墻的樣!
張麗香被她嗎的嘮叨攪得煩不勝煩,一轉身側到墻邊扯過被子蓋住了頭。石羔的身后微微向 外沁著汗,他媽的話早沒了心思聽,心里只盤算著吃了李軍旗九顆奶糖的窟窿怎么填上。
李軍旗果然沒那么輕易放過石羔。
禮拜天一大早,馬紅霞就來找張麗香了。約好了去打獵的,張麗香也起得很早。一起床,張 麗香就叫醒了石羔。張麗香說,爸媽上班走了,沒留早飯。我給你錢,你去早餐鋪子買些油 條和豆漿來。吃完了,咱們就去打鳥。正說著,馬紅霞就進了門。張麗香說,多買兩根,把 你紅霞姐的也買上。豆漿記著多套個袋子,燙。馬紅霞說,別買我的,我吃過了來的。石羔 就接了錢興沖沖地買油條豆漿了。
一出門,石羔就碰上了在巷道里滾鐵環的李軍旗。石羔低著頭走得很快,李軍旗收起鐵環緊 緊地跟在石羔后面問,石羔,你他媽的啥時候還我的糖啊?你吃了我九顆奶糖呢,你說話算 不算數啊?石羔不得不停下了腳步,聲音低低地說,我會還你的,說還你就一定會還你的。 李軍旗像掌握了什么謎底地說,你怎么還啊?我哥說了,就我傻,把糖給了你。人家夏叔家 壓根就沒給你家發奶糖,人家根本就瞧不起你家人。你說,你打算拿啥東西還我啊?你今天 不說清楚就別想走。被李軍旗揭了老底,石羔就顯得有些慌亂,他想撥開李軍旗就走,攥在 手里的五毛錢卻掉在了地上。眼尖手快的李軍旗彎腰一把拾了起來。拿著那五毛錢的李軍旗 對石羔說,正好,這五毛錢就算你賠我的了。石羔漲紅了臉說,還我。你把錢還給我,那是 我姐給我買早餐的錢。
我才不管你那么多呢,你欠了我的就要還給我。這錢是我的了。李軍旗把五毛錢裝進兜里就 往回走,石羔急得一把拽住李軍旗的胳膊大喊,你還我,還我的錢!那錢是我姐讓我買油條 的錢!你還我。
李軍旗望著石羔的身后,喊了聲“哥”,石羔一回臉看見李軍旗他哥李紅旗不知什么時候站 在了身后。李軍旗趁著石羔愣神的工夫掙脫了胳膊,跑到他哥身邊,掏出那五毛錢遞給了他 哥,說,給,哥。這五毛錢是石羔賠我的奶糖錢,你替我存著。李紅旗接過那五毛錢,摘下 帽子,把錢墊在了帽子里的硬紙殼下,撣了撣帽檐上的灰又戴在了頭上。
石羔將臉轉向了李紅旗,依舊重復著那句話,把錢還我,那錢是我姐讓我買油條的。李紅旗 一臉奸笑地說,你姐?你姐的賬今天也正好一起算。上回她害得我家老爺子把我一頓好揍, 這五毛錢不算多。想要這五毛錢,你把你姐的那個紅奶罩偷過來換。李軍旗聽到他哥說奶罩 兩個字,也跟著嘎嘎嘎地傻笑起來。石羔馬上就要哭了出來,他說,流氓。你流氓。把錢還 給我,那是我姐給我買油條的錢。李紅旗笑得更兇了,本就細長的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他 邊笑邊說,油條?前幾天我不是給你家送了根大油條嗎?沒吃夠啊?沒吃夠回頭我想上廁所 了,再上你家送一根去,免費。哈哈,免費。
被自己的話笑得睜不開眼了的李紅旗沒有發現張麗香已經站在了面前。在家里等石 羔等不及 了的張麗香和馬紅霞商議,為節省時間還是把早餐帶到路上吃。兩人收拾停當一起出門準備 迎石羔,不想,卻見到了這么一幕。
笑完了的李紅旗就看到了張麗香,背著桿槍的張麗香。李紅旗并沒有慌張,他有些 挑釁地看 著張麗香。張麗香怒目而視著李紅旗,一字一頓地問,我家屋里的那泡屎——是,你——拉 的?李紅旗不以為然地說,是,是我拉的。怎么樣?張麗香呼地從肩上卸下槍指向李紅旗說 ,畜生!信不信我一槍崩了你!
李紅旗“嗤”地一聲冷笑,嚇唬誰啊你?拿著桿破空槍,你嚇唬誰啊你?來,有種你開槍打 死我。
張麗香刷地拉上了槍栓,扣在扳機上的手指抖動起來。馬紅霞緊張地拽了拽張麗香的衣角, 說,麗香,你別亂來。別,別跟一個不懂事的屁大孩子較勁。話剛說完,李紅旗就破口大罵 馬紅霞,你他媽的哪根蔥啊?有你什么事啊?你說誰是屁大孩子啊?想找抽了吧你!
“砰”的一聲響,張麗香扣動了扳機。
槍聲響過,李軍旗拿在手里的鐵環驚得掉落下來,叮叮咣咣地滾落了很遠,李軍旗的褲子被 尿溺濕了一片……
那顆憤怒的子彈沖出彈膛后并沒有射向李紅旗,而是打在了一只從巷道里走過的公雞身上, 那只雞被打得飛出老遠,彈到磚墻上后又重重地摔到地上。雞血把凌亂的雞毛糊得一團模糊 ,蓬散開來的公雞尾巴如同一朵血菊花,慘烈異常。
補記:
這些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說到現在,在“北師大”讀碩士的石羔回到沙石鎮的時候,已是 距離那聲槍響過后二十多年了的一個黃昏。
恰逢除夕,剛剛停息的一場大雪讓沙石鎮的上空映了一層好看的玫紅色。路上,三三兩兩的 孩子用棉線繩引了火在放炮仗。一粒粒的炮仗放在棉衣的口袋里。凍得赤紅的小手從衣兜里 摸炮仗的動作,不知為什么讓石羔總是想起二十幾年前從李軍旗衣兜里分得的那九顆牛奶糖 。石羔拖在身后的旅行箱里現在就放著一盒奶糖。怡口蓮,鐵盒裝的,包裝考究,奶味濃郁 ,是買給外甥鄭小揚的。小揚是石羔他姐張麗香跟當年那個民兵連長鄭海泉生的兒子。
現在的鄭海泉,是石羔的姐夫。二十多年前的那個早晨,張麗香扣響扳機的那一刻,不但打 死了那只倒霉的公雞,也打亂了這鎮子上幾個人原本有的生活。粗略算來,這幾個人包括張 麗香自己,包括私藏了彈藥并提供給了張麗香的民兵連長鄭海泉,自然也包括鄭海泉的老婆 和孩子。
那聲沖動的槍響,讓原本在工廠里擔任兼職團書記的張麗香不但被開除了團籍,還丟掉了原 本的工作崗位,成了和她媽孫麗珍一樣的副業隊隊員。民兵連長鄭海泉也因此牽連,受到了 處分。鄭海泉的老婆和他離了婚,帶著孩子沒多久就改了嫁,再后來就不知了去向。
此時站在路燈下的石羔,看著替代了當年那幾排磚房的樓房就有了些心生感慨。大學注冊時 ,石羔自己作主改了張要房的名字,現在的石羔叫張鵬程。不叫張要房了的石羔,望著面前 的小樓,在雪后的街道上發了會兒愣怔。
外甥鄭小揚開的門,看見石羔,沒有太大的驚喜,沖屋里喊了聲“我石羔舅舅回來了”,家 里人就都迎了出來。石羔看見他爸她媽,還有姐姐姐夫,都支乍著沾了面粉的兩手,卻都在 幾米開外停了腳。幾雙眼望著剛剛進門的石羔,驚喜的目光中到底難掩一絲呆滯……
暖黃的燈下,家人安靜地圍坐一處包著初一要吃的開門餃子。石羔要上手,石羔爸說不用不 用,把剛洗了手的石羔推到一邊看電視去了。電視里播著春節晚會,音量很小,那里面的喜 慶就都變得很克制。石羔媽的手不及原先靈便了,搟餃子皮的活現今交給了石羔他姐張麗香 。一截短小飽實的搟面杖在張麗香手下舞得很起勁。張麗香把搟好的一摞餃子皮撲了些面粉 ,發撲克牌一樣利落地分成幾沓分發了出去。她歇下手來,看見石羔正看著自己,張麗香沖 石羔笑了一笑。石羔移開了目光,看著墻上的相片框子發著愣。那里面大大小小的相片卡了 很多,張麗香和鄭海泉的那張合影最顯眼。很多年前的那次表彰會上照的。人工上了彩,相 片的邊緣已經有些泛黃。胸前戴著大紅花的兩人笑得很驕傲的樣子,要不是兩人肩上各挎著 一桿槍,和那個年代的結婚照是沒有什么區別的。
石羔他媽也停了手,起身去了趟廁所。回來后,坐在桌前拾起餃子皮接著包了起來。一旁沙 發里擺弄游戲機的鄭小揚頭也沒抬地說,姥,你上完廁所怎么手也不洗就包餃子啊。石羔媽 狠狠地捏實了手里的一個餃子說,你別挑我。當年我在副業隊掏廁所積肥那會兒,也是這雙 手,不也把一家人喂得好好的。不也給張家養出了個大學生。你啊,明年也該考大學了,你 別挑我,一家人的眼睛可都看著你哩。你能考走,我和你姥爺在酒店包桌,把咱這樓上樓下 老老少少都請去喝你的喜酒。說著這些話的時候,石羔發現她媽頂著一頭白發的臉上瞬間就 有了光彩。
石羔想到了帶回來的那盒怡口蓮,就去箱子里找來給了外甥鄭小揚。鄭小揚接過后,說了聲 謝謝舅舅,漫不經心地就丟到了一邊,繼續擺弄著手里的游戲機。石羔她媽不可避免地就又 提到了二十多年前夏家的那次派糖,絮叨完了,帶著時過境遷揚眉吐氣的一絲輕松說,唉, 也是老天爺不嫌棄咱啊,你扳著指頭算算,早先欺辱咱家的也都沒個好下場。他老夏家培養 出個大學生又咋的,兩口子成天的給人抱怨,兒子幾年都沒回家一趟了,算是白養了。隔壁 老李家的兒子一個進了監獄,一個,哼,年都過不好,聽了炮仗響就尿褲子……都是缺德的 事做多了啊!
張麗香叫了聲“媽——”打斷了她媽的話,眼神復雜地看了她媽一眼,說,大過年的,能別 提那些讓人心里不舒服的事了嗎?
石羔她媽雖然打住了話頭,可臉上的表情依然表明她堅信著自己說的話句句都是顛撲不破的 真理。可接下來,石羔的一句話徹底讓她臉上薄薄的那層光彩黯淡了下去。
石羔說,夏叔家的兒子現在在我們大學里當教授,我明年準備考他的博士生。他的確很忙, 經常要參加一些社會活動,最近還剛出了趟國。夏叔叔他們老兩口不該怪他,他真的很忙。 這盒怡口蓮就是他送的,知道我回來,還托我給他家里捎了些東西。
石羔的話讓屋子里的氣氛變得沉默許多,電視里的聲音就凸顯了出來。張麗香過早呈現出憔 悴和衰老跡象的一張臉,跟她媽一樣,一點一點沉了下去。夏家的糖果,在二十幾年前是導 致她沖動地扣動扳機的一個重要環節。那盒被鄭小揚隨手丟在沙發上的糖果令她沒法輕松面 對。身邊的男人鄭海泉把從手上搓下的面窩成了一個小小的面團,不厭其煩地揉捏著,像是 擺弄著一顆找不著目標了的橡皮子彈。
“啪”地一聲響,面團被鄭海泉丟進了幾碼開外的垃圾桶里。那響聲終于讓鄭小揚 從游戲里 抽出眼來。瞥了一眼鄭海泉,鄭小揚用比電視里高出幾個分貝的愉快口氣說,嗨?行啊爸, 夠準的。瞧不出來你還是個神槍手哩!
作者簡介:
張小痣,本名張振平,1973年8月出生于新疆石河子市。新疆作協會員,兵團作協理事。 2005年進修于北京大學中文系,主修歐美文學及中國現、當代文學等課程;魯迅文學院第八 屆高研班學員。現供職于石河子文聯。系兵團文聯簽約作家。作品曾獲兵團“國土杯”文學 創作大賽小說組一等獎,出版有電視文學劇本,獲湖南省重點劇本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