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博士

一

大家都叫他馬博士，幾乎忘了他的大名。那天，大伙聚在一塊像往常一樣又聊起了他的趣聞 趣事，其間突然有人問起：“他到底叫什么名字？！”大家苦苦思索了許久，最后還是用手 機咨詢了人事部長才知道，他叫馬化軍，1966年出生，湖南大學統計學博士，到太陽證券公 司已工作了五、六年，是從市政府辦公廳跳槽過來的。

馬博士家有一妻一子。妻子賦閑在家，他振振有詞地說，一個男人連自己的老婆都養活不了 ，還算男人嗎？其實，他的老婆很想出去工作，一時找不到恰當的崗位，當勤雜工又讓博士 臉上無光，高不成低不就，一來二去就成了“專職夫人”。其實他老婆也活得很辛苦，馬博 士的家才二十幾個平方米，一張大床、一張小床、一把椅子、兩個小木凳子；外加三個木箱 拼起來的“桌子”，這既是全家的飯桌，又是父子倆的書桌，靠墻壁是一個簡陋的書架，上 面放的幾乎全是統計學的專業書，有些都已經翻得毛邊了，那是當年馬化軍考研考博派上用 場的，算得上是“退役老戰士”了，書上寫滿了滄桑，布滿了塵垢，老婆想把它賣給收破爛 的，但是馬博士不同意。他對老婆說，這是我吃飯的本錢，派得上用場的，再說，一個堂堂 的博士豈能無書，沒有點書卷氣還鎮得住人嗎！于是他把這些書，全部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書 架上。這些書既可以昭示他的輝煌，又可以顯示他的身價，在他看來很有保留的必要。當然 ，這些書也喚起他對往日的溫馨回憶……

兒子的名字很響亮，叫馬鵬程，寄托著他對兒子無限的期盼。兒子上二年級了，長得壯壯實 實的，他也知道生活的艱辛，從不在外吃早餐或是零食。家窮，老爸雖然是個博士，但一月 不過才三千多元錢，在繁華的大上海，這點工資實在是很一般。中午的便餐都買不起，還得 從家里帶盒飯夾鹽菜。早上一鍋面，全家人吃了各奔東西，最奢侈的莫過于“六一”，老爸 會破例給他幾塊錢，這對他來說太愉快了。

馬博士在公司里名氣“很大”，上上下下都知道他，因為他很能“侃”，大凡與人爭論問題 ，他都能從上下五千年，縱橫兩萬里找出種種理由，活生生地直到把對方駁倒，每每總是對 方舉手投降認輸，不是別人真的輸理，而是輸不起時間，再說看他那副急得滿臉充血的模樣 ，誰都怕有高血壓的他會立馬倒地，惹不起還躲不起嗎？

那天，公司副總鄭亞女士叫他給證監會寫年終報告，其中涉及到兩個經濟數據，其實這些數 據都是公開的，而且也是大家認可的，可他偏偏要說那些數據算錯了，還振振有詞地說，我 是博士，這點常識我是懂的，對這兩個數據我演算了許多遍，是市統計局搞錯了，必須修改 ，我們要堅持真理，不能照錯誤的數據寫，要按我演算出來的數據填報上去。鄭總聽后，叫 秘書把他請到辦公室，一杯龍井綠茶，一包蘇煙，好茶好煙地伺候著，對他非常客氣地說： “馬博士，我知道你很有學問，做事也很認真，這非常好，但這是我們要報上去搞評估的報 告，只能引用這組通用數據，這是公認的數據，如果我們改變了，對上對下都不好交待。”

鄭總的話還未說完，馬博士頭一偏，眼睛定定地直視著鄭總說：“鄭總，我們是大公司，做 人做事都要認真，哪能將錯就錯呢？如果是那樣，我們國家的‘十一五’規劃還怎么完成呢 ？那不就是騙人的數字游戲嗎？”

說著，他又講起了統計學原理那一套，讓人插不上話……煙抽了半包，茶喝了十幾開，馬博 士還在侃侃而談，鄭總實在無法保持自己的君子風度了。她生氣而又無奈地說：“算我求你 了吧，馬博士，你就按統計局公布的數據寫吧，這樣即使 錯了，我們也沒有責任。”

然后，鄭總起身，假意欲為馬博士再換一杯新茶，原以為這個“逐客令”會讓馬博士順著桿 子往下滑，收兵回城。可是，馬博士并不罷休，喝著新換的茶又激昂地說：“鄭總，既然發 現有錯，就應該立即糾正，不應該盲目跟從，上面不一定是對的嘛，毛主席不是說，真理有 時候會掌握在少數人手里嗎？我們可以在報告后面加注釋嘛，把我演算的全部程序寫明，說 明這些數據的來歷及可操作性。”

鄭總苦笑著：“有這種文章體裁嗎？一個原本干干凈凈的評估報告，后面還要加一個附件， 不可以……”

馬博士又把話搶過去，激動地站起來說：“有什么不可以的，為了數據的客觀準不準，當然 有必要這樣做。”

天已經漸漸黑了，鄭總的手機已震動了無數次，又一個應酬的飯局在召喚她趕快出發。她原 本想說服馬博士，要他今晚拿出報告，明天交出去。可看今天這陣勢，鄭總徹底絕望了。她 只有搖搖頭苦笑著說：“馬博士，你把稿子放在這里，我來處理吧。”

其實鄭總也清楚，馬博士堅持的意見，也是有道理的，遺憾的是，馬博士壓根就不懂得變通 的法則，仿佛還生活在往昔的年代，和他共事實在太累。

于是為了避免爭論，很少有人再請他做工作了，因為他過于咬死理。馬博士雖然學問很高， 反成了公司里最清閑的人，早班時打開電腦看看股市走向，查查超女人氣如何飚升，下步走 向怎樣？總之，他和公司簽的十年合同，這才過了五年，還有的是時間泡呢！

其實馬博士是很值一用的。就拿他接電話來說吧，每次他接電話，首句就是：我是馬博士， 你是誰啊?話中必定表示他是如何如何地忙，從來沒有閑過，真是日理萬機啊。就是剛才， 他明明在看周筆暢的CD，正巧湖南老家打來電話，告訴他三堂弟坐火車馬上到上海，要他去 接站，這時也正好快到下班時間了，可他仍非常激動地說：“這怎么可以呢？我是在上班！ 是接人要緊，還是工作要緊？”這一下，嚇得對方趕快放電話，連聲說：“對不起，大哥。”

其實，馬博士心中在想：“開玩笑，從這里到火車站要轉幾趟車，得花30多塊錢，還要請他 吃午飯，這吃得消嗎？！他愿意來看我，自己來好了，不搞這些虛場合。”

旁邊有人說：“馬博士，何苦呢？你這當堂哥的，怎么這樣不負責任？”

馬博士豪不猶豫地說：“我的責任是精神上指導他們，讓他們不走偏路，不干壞事，現在上 班要緊！這些物質上的小事，不是我當哥做的。”

他又開始一邊玩電腦，一邊高談對手足之情的理解，當然總是他有理。說了半天，他回頭一 看，屋子里空空的只有他一人，大家都走了，到十七樓吃中餐去了。于是，他打開抽屜拿出 鋁飯盒，沖了一點開水泡飯，就著咸菜吃得一干二凈。他每天都是這樣，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

二

馬博士有許多難言之隱，這不是常人所能體會到的，有誰能知道他會整夜整夜望著天花板發 呆，想睡但又睡不著，就是睡著了也是怪夢多多，夢見自己在飛翔，發了大財，被許多人簇 擁著，自己邁著方步走在前面，那種感覺扎實舒服。這就是他的追求，真不想從夢中醒來， 可是眼睛閉痛了也回不去，這就是現實，太殘酷了。人，不得不生活在其間啊，難怪有哲人 說：“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是對馬博士來說，感到人生不如意百分之百。眼看著兒 子一天天大了，要分床都沒地方擺，還得過那種“老婆兒子熱炕頭”的生活。自己則是一件 外衣從春穿至冬，夏天把里面的棉墊去掉，冬天則加上。袖口都磨白了，還舍不得那百十塊 錢買。其實，他也很想像公司的其他員工一樣，穿一件體體面面的西服，系一條領帶，人五 人六的哪點不爽。他真的想不通，其實自己很有學問，也有本事，不然為什么別人讀不上博 士，這就證明自己功底不一般，可為什么這些領導就容不得自己，跑了四五個單位，可這些 領導就是不識貨，總跟自己過不去。

其實究其原因，馬博士的性格也是慢慢演變過來的……

馬博士開始在湖南省某市統計局，本來干得好好的，也準備在那里大展鴻圖，混個一官半職 ，娶妻生子安營扎寨，可是才剛兩年就被“發配”到基層了。

至今馬博士都不明白，自己干得好好的，為何被“充軍”呢？馬博士一畢業就到市統計局了 。因為是博士，單位的同事剛開始對他都非常感興趣，他的到來一時成了同事們的熱門話題 ，對他投來羨慕的目光。馬博士工作認真，對人也很有禮貌，就是頗具傲骨，較為固執，這 點是大家一時還看不透的，當然，這是后話了。

開始那段日子，倒也相安無事，大家都風花雪月，沒什么實質性的事。可是有一天，為某樁 事，真為難了馬博士。起因也簡單：那天，張科長臨下班時對他說，要他晚上來加班，這天 是周末，想與女朋友約會，于是有些不情愿。更重要的是他見不慣張科長，油頭粉面的，才 是個高中生，就因為姐夫是市委組織部的，他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當上了科長。一個什么都 不懂的人，怎么這么不得了。馬博士心想，我一個博士，他怎么這么不尊重人，平常對自己 不屑一顧，喊人也是：“老馬……”。科長干嘛！你不是領導嗎？起帶頭作用吧，你加班。 于是他轉臉對著張科長說：“沒空，來不了。”

張科長語氣也很強硬地說：“這是局長安排的，你敢不來嗎？”

這一下，更傷馬博士的自尊心，他沖口而出：“局長又怎么樣，也得尊重公民的權利。”

說著關上抽屜揚長而出，身后傳來張科長氣急敗壞的嘰咕聲：“你小子有種，等著瞧吧。”

馬博士不知道，這捅下了多大的漏子，他只是書生氣地以為，不就是一次加班嗎？我明天一 早來不也一樣嗎？又沒有什么急事要辦。他哪知這其中有兩個潛在的因素對他非常不利：一 是得罪了科長，更得罪了局長。二是這份晚上要趕的評先材料是局長明天上級回廳要急用的 。這關系著局長的烏紗帽，是往局長臉上貼金的大事，能不重要嗎？！其實，張科長要是對 馬博士挑明了這一點，馬博士還是會知情知理的，哪怕熬通霄他也會的。關鍵是馬博士既不 知道更不懂得如何協調這些關系，他只是一介書生，從來沒有細細去捉摸人際關系，更忽視 了人際關系背后的那張可怕的網，他只知道干活認死理，不愛交朋友，更不會上竄下跳。他 不明白當今社會上流傳的那句話是多么重要：生命在于運動，當官在于活動。否則你在單位 上干得再好，也是混不走的。

事情果真如此。張科長急沖沖趕到“東來順”，湊著局長的耳朵，如此這般加油添醋，這一 下事情真壞了，王局長原本對馬博士就不了解，正在考察過程，沒想到在事關自己前程的大 局面前，他馬博士竟敢說：“我知道這關系到王局的前程，我就不干，我就不加班寫，拿我 怎么辦！”

王局剛陪檢查組的人喝了幾杯酒，正激動地海吹著，一下聽到這張科長描述的這番話語，氣 不打一處來，但在上級面前又不敢發作，心里一下就極端討厭馬博士，心中暗想：非得收拾 這小子不可。

于是在馬博士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他的政治前程就永遠劃上了句號。他哪里知道政壇上的游 戲規則，宦海浮沉，里面的道道多著呢？最重要的一條不要得罪上級，也不要得罪上級身邊 的紅人。正因為張科長的姐夫是組織部的，所以王局都要高看他一籌，這些道理太深奧了， 可沒有人點撥馬博士，他哪里知道這許多。

果然，自那晚以后，馬博士在單位輕松得不得了，什么工作都不安排他做，也不要他做，甚 至開會也不通知他，他真的成了一個編外人員。身邊的同志當然是趨炎附勢，還不斷地火上 添油。這樣做出于各種目的的人都有，有的想搬掉他這個競爭對手；有的想討好上級；更多 的人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總之，馬博士的處境是越來越惡劣，后來的自尊、敏感、固執 等性格也是從此生根的。他被弄得很難受：是博士，沒人尊重；有能力，無處使。因此他也 反感周圍的人，對不尊重自己的人，他會以牙還牙。就這樣，在仕途的第一個回合，他就不 明不白地淪為敗將。

拖了好長時間，坐了大半年的冷板凳，馬博士才被調到局下屬的一個基層站去做辦事員，從 工作地到市里往返百里，這是市下屬的區，區下屬的鎮，鎮下屬的一個站，盡管如此，他還 是無奈地走了。

這是一條記載著他人生坎坷的小路，也是一條溫馨的小路，在這條小路上，他往返了三年， 播種了愛情，收獲了婚姻。

盡管事隔多年，馬博士對當年的工作經歷還恍如昨日，歷歷在目。他清楚地記得到這里工作 的第一天。何為工作站，就是一間小小的磚屋，里面兩張寫字臺，其中一張寫字臺的腳下還 墊著磚。這個工作站只有一個人，站長、書記、都是他。他的大名王佑鐘，人們都稱他“老 王”。老站長50多歲了，有些禿頭，滿臉皺紋，皮膚粗糙，個頭不高，可是挺硬朗的。

馬博士的到來讓老王非常興奮，搓著粗糙的雙手局促不安地說：“你是上頭來的，我們這個 地方小啊，有怠慢的地方請多多包涵。”

本來馬博士有滿腹牢騷，可一見這個老實而不幸的同行，心理反而平和了許多。在這張布滿 了滄桑的臉上，那雙疲備不堪的眼睛，卻流露出滿足和善良。因為馬博士來之前對老王也略 有“耳聞”，他是很有來歷的：他當過知青，上過大學，還是名校的研究生畢業，寫得一手 好字，統計數據幾十年沒有錯過，哪怕是一個小小的數字在他那里也固若金湯，誰也挑不出 毛病。但他的特點是，從來不跟人交際，更是回避領導。大家知道他，但是不熟悉他，想到 這些又看看眼前的老王，馬博士鼻頭竟會酸酸的。

就在這間小小的屋子，硬邦邦的木凳上，馬博士開始了長達三年的工作旅程。

三

早晨上班，晚上下班，事情不多，可老王總能找出許多擦邊的工作，也讓這日子打發得充充 實實的。晚上回到自己的居室，才是馬博士感到難過的時候。這是一個僻靜的小鎮，一到晚 上，由于電力不足，昏黃的燈光，冷清的小巷，一扇扇門里傳來的喃喃細語及飄過耳際的麻 將聲，更讓馬博士感到無比的寂寞。這寂寞竟像病毒一樣侵入他的靈魂，蔓延到他的全身， 更讓他深深地思念自己的初戀女友張靜，他清楚地記得接到調令的那天……

那天馬博士接到了局里的調令，讓他到基層工作，這無疑是充軍發配。組織意見明確，容不 得你多說。當下他想得最多的莫過于要與自己深交了兩年的女朋友攤牌。馬博士心中無底， 因為，組織決定畢竟太突然了，連自己都接受不了，更莫說別人了。想了許久，他還是約了 在銀行工作的女友張靜在咖啡屋見面，還是那個鄰窗的老位置。初秋的傍晚涼風習習，窗外 柳枝搖曳，往日的溫馨，今日竟感到是秋風秋雨令人憂，讓人感覺到無比的惆悵，這一去不 知何日歸。原本決定和女友明年初就結婚，可現在要到基層去，他想和女友商量提前把婚事 辦了，也好安心工作。

文靜的張靜笑盈盈地挨著他坐下，并溫柔地輕聲問：“你今天怎么不開心？！”這小鳥依人 的話語，頓時讓馬博士的心平靜了許多。

他凝視著張靜說：“小靜，我們提前結婚吧。”

“怎么了?這么急。”

“我想早點把你娶進門啊!”

聽到這話，小靜甜甜一笑：“我們不是說好了明年初嗎？”馬博士低沉著嗓音說：“我今天 接到調令，要到基層去工作，馬上出發……”

還沒等馬博士說完，小靜驚訝地說：“你自己申請去的嗎?”

小靜知道馬博士是個人品和能力都不錯的人，領導應該是喜歡的，所以她才會這樣問。馬博 士心里很不是滋味，千言萬語他都忍了。只是簡單回答：“不是的，是領導決定的。”

看著小靜滿臉的疑惑，馬博士的大炮性格使他無法掩飾一切，他憤憤地說：“我被我們科長 陷害了，就是因為他在局長面前挑撥是非，局長才會下狠手把我整到鄉鎮去……”

馬博士以為小靜會像以前一樣安慰自己、開導自己，但小靜現在心也是很亂，不知道說什么 好。

張靜是馬博士剛到市局時認識的。那是兩年前的春天，一個可愛的、靦腆的女孩向他走來， 從見到她的那一刻起，馬博士就喜歡上了她。他喜歡她的清純、她的柔情、她不多言的性格 。當初小靜看中馬博士，是因為他人老實，還是個博士。更重要的是他還在國家機關工作， 職業不錯。張靜想，憑馬博士的能力，在局里以后一定可以得到上司的重視，前程看好。誰 知現在他卻被打到基層，不是鍛煉后回來提拔，而是他得罪了局領導，被發配到鄉下，這還 回得來嗎？現實反差如此之大，令張靜一下接受不了。

馬博士原有的職業，是張靜看上他的重要條件。這一下，說沒就沒了。真奇怪，眼前的他怎 么就變了，沒有了往日那份感覺。好半天，張靜沒有說話，心中打翻了五味瓶，說什么呢？ ！好一陣，她才說：“你讓我考慮一下，要跟爸媽商量才行呵。”

又是好一陣，無語。

喝了兩口咖啡，馬博士打破了沉默，他望著小靜說：“也對，也對，是應和家人商量商量。 ”

繼而，他們又談了許多關于以后怎么辦的緊要事情，最終，張靜也沒有給馬博士準信。這個 乖乖女，習慣了大事由父母做主，況且，這事也的確太大了，工作變了，基礎也就不存在了 ，談什么結婚呢？張靜的心中也挺別扭和不安。

這些天，馬博士雖然生氣，但還是強壓著，因為機關內沒有同情他的人，他沒有朋友，他從 來就不交朋友。家在農村，窮，沒經濟與人交往，只知死讀書，就想跳出“農門”。

不覺中又是三天了。這天，張靜約了馬博士還在老地方——咖啡屋見面，小靜穿著白色的連 衣裙。落座后，那一臉倦容令馬博士的心涼了半截。他焦急地看著小靜，像等待法官的宣判 。雖還在原來的老位子，還是這兩個人，但今天與往常截然不同。小靜在馬博士的對面坐下 ，未語淚先流。

馬博士急切地問到。“怎么樣?商量得怎么樣?是不是可以定在今年內，我們抓緊辦吧！”

直到這時，馬博士還一心想著結婚的事。

小靜淚汪汪地說道：“我媽說不忙，原訂的明年初也取消。”

馬博士的頭“轟”的一下大了，腦子里一片空白，“你剛才說怎么……為什么要推延？”

張靜隔了許久才說：“我爸媽商量過，他們說你調到基層去，不知道還能不能回來，如果回 不來，那我以后怎么辦?”

這一刻，馬博士仍不甘心，他還急切而固執地問道：“我回不回來與我們的婚姻無關呵，我 可以辛苦一些，天天回來嘛！”

繼而馬博士又快速地說到：“小靜，我們還是盡快結婚吧，我都30歲了。結了婚，我心中才 踏實……”

馬博士還在傾訴著應該提前結婚的種種理由，可張靜已經聽不進去了，她原本就是個沒有主 見、由爸媽支撐天和地的人，對此她起初心中還有一些猶豫，可現在，不知怎的，堅定地感 到還是爸媽說的有道理。

于是，她打斷馬博士的話，望著心切的馬博士說：“這是一個家，一東一西的，像什么話？ 我絕對不可能到鄉下。”

馬博士看著昔日溫柔體貼的女友，想起她往日的關心和溫順，他怎么也想不到人心怎么就如 此多變！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或許就是對他一個極大的諷刺。這就是現實，耿直得近乎簡單 的馬博士，一輩子無法理解，無論和你多親近的人，到了緊要關頭還是會背棄你的。

那天晚上，馬博士感到是那樣的無助。原本工作下調，他除了憤怒和委屈，但還沒有絕望， 而今，他真的不知該怎么辦了，他太在乎小靜了，夙夜難眠——他無法面對這現實。深秋的 夜很長，長得讓人覺得黑暗才是世界的主宰。

而小靜雖說當時有些絕情，事后她也后悔。

她感到馬博士有些可憐。往事又一樁樁浮現眼前。馬博士對自己的遷就、關愛，如電影鏡頭 一幕連著一幕。記得有次突然下大雨，馬博士竟然冒著大雨去取傘，然后又趕回來接自己。 他說，不這樣做，我心不安。事后，馬博士感冒了近十天。

四

今天像往常一樣，風清云淡，太陽照得人暖洋洋的，路邊的小樹被風撫過發出“沙沙”的響 聲，樹葉掉了一地。這是馬博士到工作站后的第一個月，他的腦子里晃來晃去的還是在市局 的情景，他憶起也是這么一個秋季，他畢業分配到了市局，交給他的第一項工作就是做年終 數據核查，他埋頭認認真真地干，想用自己的實績取得領導和同事的信任，可事與愿違。

那天，市局辦公室像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聊著人事八卦，對這些大家津津樂道的事情，馬博 士卻不感興趣，他認為很無聊，不值一談。殊不知以后的他長期如此，成了邊緣人物。這就 是人情世故，不管你愿不愿意，反正都得隨大流，否則你就混不下去。這可不是工作好壞就 能辦到的。在議論中，大家談到明天張科長請大家吃娃娃滿月酒的事，湊多少份子，該怎么 玩，甚至總結出的麻經也是一套一套的。馬博士實在聽不下去了，抽身而去。他想得很簡單 ：不就是一個娃娃，值得如此興師動眾嗎？一次又一次，馬博士都是這樣，可他不知道，這 樣做的嚴重后果就是：身邊永遠無親人，他哪知人情練達才是學問。

到了這偏僻的鄉鎮，沒有紛爭的人事，也真適合馬博士的性格。女友的離去，令他心灰意懶 ，他的心被傷得太重了，以致于他不愿接觸更多的人。前些日子認識了新女友劉英，女方文 化不高，但頗為主動，在馬博士感情空白的階段，這是天意，還是人為？又過了大半年，馬 博士感到對張靜已無望，自己也年過三旬，也該有個家了。就這樣，他和緊追不舍的劉英在 這偏僻的小鎮結婚成親，并在次年生了個胖小子。日子本該如此過下去，殊不知發生了一件 事，又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

那是一個周末的晚上，馬博士在隨意上網。突然，眼前一亮：江海市政府辦公廳在招聘公務 員，在廳信息處工作，要懂統計的。馬博士的心跳加速，他似乎感到某種聲音在召喚，心中 一直憋著的那股氣，突然找到了釋放口，他決定一試身手，闖闖運氣。那些日子他把過去的 書從打捆的紙箱里翻出，拂去書上的灰塵，坐下來挑燈夜戰，他心中只想著爭口氣給市局的 同事看，讓他們懂得：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我是個有真本事的人，我就不信混不過你 們。

剛過而立之年的馬博士，到了該去“趕考”的日子，妻子給他煮了雞蛋，背著才6個月大的 兒子，送他到縣城汽車站，趕上第一班汽車，直到汽車絕塵而去，妻子劉英才背著兒子疲憊 地離去。一路上，妻子的腦子里充滿著對未來美好的憧憬，想象著未來的日子。

不覺中十天過去，在一個夜深人靜晚上，馬博士風塵仆仆地回來了，他還在江海火車站買了 一個九十年代中期國內很時髦的玩具——變形金剛，給妻子買了件粉紅色的T恤，上面印著 金色的小花。

第二天一早，馬博士就趕到了辦公室，提前給站長沏上一杯從上海帶來的龍井茶，這可是他 以往從未給領導做過的，這次他發自內心，因為他真的很感激老站長對他的寬容和理解，感 謝老站長在他離家期間對他家人的呵護。昨天晚上枕頭邊，妻子特別提到，他走的第三天， 兒子發高燒，下午吃了退燒藥，晚上也不見降溫，到深夜燒得更厲害。她嚇得沒法，抱著渾 身滾燙、呼吸困難、張著小嘴的兒子，去找老站長。秋天的凌晨，涼意很濃，還下著大雨， 老站長一聽此事，二話未說，邊穿衣邊陪著她去找車，直到送進縣醫院，他還一直守在那里 。醫院的人還以為他是孩子的爺爺，都說老人家真好。直到第二天上午老站長才趕班車離開 。

其實馬博士不是個不食人間煙火的人，他也是重情重義的男人，只是他活得太率真。他不會 做戲，喜歡簡單，但在這個太“實惠”的社會里，他很難入流。這杯茶，這杯真情實意的茶 ，在這物欲橫流的社會，更顯彌足珍貴。如果不是后來發生的變化，馬博士他一定會心滿意 足地在這里干到白頭。

人世間的許多事，常為一些小小的契機所左右，總難以個人意志為轉移，這其間蘊藏著多少 玄機……

五

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馬博士收到了江海市政府辦公廳的報到通知。一時間，他很難表達他 內心的激動，諸多情感匯為復雜心情。人，往往如此，當自己所盼望的得到時，一切又都歸 于平靜。辦完一切手續，料理完家事、單位事及親友事，馬博士帶著家人來到舉目無親的江 海，他先在離單位最近的地方，用貸款的方式買了一間30平方米的二手房，這就是他簡單的 家。

初到政府，這里的一切對他完全陌生，工作雖不很忙，但責任重大。他要整理編寫每日信息 ，還要核對政府直屬廳局的有關業務數據，在那個特殊階段，要制定“九#8226;五”規劃，這些 數據要非常準確。馬博士每天起早摸黑，他很在乎這份工作，也深感人到中年要干出點名堂 。

畢竟是博士，干出的工作當然還是有質量的。領導曾在處務會上表揚他好幾次，尤其是他作 出的統計報告，更是很規范很漂亮，這可是行家說的。在制定江海市的“九#8226;五”規劃中， 馬博士確實發揮了應有的作用。

時間就這樣過去了，馬博士還像以往那樣生活。馬博士深信簡單，但又太過于簡單，機關里 很多事情他都沒功夫去思索，也沒去深入思索過，就這么想想，他認為許多人熱衷的事都太 庸俗，沒必要，他只是好好工作，按要求辦事。他哪知，這樣一來，他人生的路會越走越窄 ，機關里的潛規則，雖擺不上桌面，但又是鐵定的。誰不這樣做，就會觸雷區。

那天是1999年除夕的前幾天，處里不過六七個人，議論著要去處長家吃團年飯，當然也就是 給領導拜年送紅包，表表忠心。可馬博士就不去，照他的想法，要表忠心，是用工作成績來 證明，哪能這么俗氣？他讀不懂機關，機關里的人也讀不懂他。平素約他陪客人打牌、吃飯 他基本不去，他認為那都是無聊的事，耗時耗錢實在沒必要，只要好好工作就行了。本來， 馬博士這樣是對的。可是，這是機關，機關里到處是“機關”，他一點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步 入了雷區，周圍同事已慢慢離他遠去。大伙覺得他怪，處長認為他不懂事，心想：你小子能 進來，也有我的一票，咋不知道知恩圖報。其實過年給領導送紅包，這是職場慣例。領導雖 不缺錢，但部下不上門，這至少是不買賬的信號。到領導家拜年，表達你對領導的尊重，是 友好的橋梁，對此職場潛規則，馬博士全然不知，也沒人點撥他。加之馬博士骨子里還是比 較固執，比較保守的那類人。整個春節期間，他就沒到處長家一趟，更談不上到其他領導家 ，他一點也沒意識到，這是硬傷，為他埋下了坎坷的伏筆。

春節結束，又上班了。有的干部仍然白天是人，晚上是“鬼”，出入于各大酒店、茶社、卡 拉OK廳、洗浴城。馬博士還是那樣，埋頭于微機做那些永遠也做不完的工作。漸漸地，他真 的成了邊緣人物，成為人群中可有可無的人，他自己對此卻沒什么感覺，仍怡然自得。

一天上午，辦公廳機關開職工大會，傳達市“兩會”精神，許多會都不要求報到簽名，既使 簽到了也基本不查看，偏偏這次辦公廳郝秘書長叫秘書把簽到冊送到自己的辦公室，“御” 筆親批，“未到者通報批評。”

這下問題就嚴重了，在機關呆過的人都知道，領導的印象就等于個人的政治生命，而政治生 命就等于金錢。有這么幾個未到者，非常有“智慧”，立馬求主管領導把自己未到會的理由 解釋得很充分，既然是理由充分，當然不好通報批評。偏偏只有馬博士，他不是偷懶或不參 會，他是坐在辦公室里沒人通知他，他根本不知要開會。處里形成了個慣例，對他視而不見 ，因為他從不參加任何活動。辦公室里還有一個沒去的，那是真的想躲會，頭天喝多了，在 辦公室睡覺起不來，可是這位和處長的關系好，隨便兩句話，處長便主動打電話給人事處長 ，說該同志出公差了，所以人事處也就放了他。有好心人對馬博士說：你不參會就要被通報 ，快找處長說說情。馬博士心想：不知不為怪，沒接到開會通知，我是在處里工作，不是逃 會，無可指責的。于是他理直氣壯走進處長辦公室，張處長坐在寫字臺后面的轉椅上，見馬 博士進來，他愣了一下，那眼神分明在說：這小子，今天怎么會來，肯定是來者不善，善者 不來。

馬博士說：“張處長，昨天開會沒有任何人通知我，這是你們領導的責任？！”

這原本是大實話，可在處長聽來，卻是沖他發難的話，大面子上張處長還是壓下火氣說：“ 這事我可以給人事處反映。”

其實心里在想：“這小子太不懂事了，好話不會說，還想我給你圓場，沒門！”

馬博士想：既然領導承諾了，當然就行了。于是他也就安心地工作，殊不知張處長是在忽悠 他，故意拖了幾天，才在電話中輕描淡寫地對人事處的某辦事員說：“你們看那天的會，對 馬化軍未到會的通報……”這種話，人事處聽多了，未等處長話說完，馬上說：“通報早就 發了！”這下他也有推處了，怪不了他，簡單的馬博士那知道，這官場玄機多著哩！

結果明擺著：最后全廳通報下來就只有馬化軍等兩三個名字。未到會的可是十多人。要命的 是馬博士還不知道這事，他根本不與外界接觸，對此，他絲毫不知道。

馬上又要過年了，按廳規，受過辦公廳通報批評的，不予領取年終獎。年終獎每人5000元， 這對于家徒四壁的馬博士一家來說，兒子上幼兒園，妻子沒有工作，這每一分錢都擠得出水 。真的太需要錢了，由于窮，在繁華的十里洋場，他們真的生活得很可憐。俗話說，人不風 流只為貧，馬博士不是不食人間香火，而是他的確怕為人，是為不起人，沒錢，只有惹不起 躲得起。這不，快過年了還欠著2000元錢哩，因前些日子兒子生病，要先救命，家中只有超 預算了。

同事們高高興興地數著錢回到辦公室，沒有誰說什么，也沒人關心馬博士。他自然也跟著去 財務處領錢，誰知，財務處告訴他，沒他的份。當時，馬博士臉上就掛不住了，如果有高血 壓，他絕對會得腦充血！

他歇斯底里地吼道：“為什么？！”

財務處的人倒很平靜，回答說：“不知道，你去問人事處，是他們通知的。”

這下，馬博士明白了。他勃然大怒，沖到張處長辦公室，質問處長為什么沒有如實上報，害 得他沒獎金。處長回答也很明確，這事得問人事處，我怎么知道。馬博士也簡單，原本不該 自己去的，他應明白一個道理，解鈴還需系鈴人，處員當然問處長，可是他沒想這么多，輕 松地放過了張處長，又氣勢洶洶地殺到人事處。人事處劉處長倒有點水平，叫馬博士坐下， 泡一杯茶，讓他慢慢說，不要著急。此事應該向秘書長、黨組反映，是秘書長、黨組制定的 規則。邊說還邊嘆氣地晃著腦袋說：“我們也只是丫鬟掛鑰匙當家不做主呵。”

于是馬博士又去找秘書長，心情當然是忐忑不安的。一方面害怕，一方面渴望，另一方面又 感到極度委屈，多種情緒交織在一起，最后當他走到辦公廳三樓，在敲開走廊右邊秘書長的 房門前，突然又打住了，想往回走。從未找過這么大的官，他膽怯，想到廁所里去抽支煙， 鎮定下情緒，也想想該說些什么？總之他很想得到秘書長的同情，可心里又毛焦火辣的，千 言萬語不知從何說起。一支煙抽完了，又點燃一支，緊急地在心里把要說的話默念了數遍， 最后抽到第三支煙，才狠狠地把煙蒂一摔，決定去見秘書長。

堂堂市政府秘書長，說起來只是個局級干部，但那權力，唉，小至這些下人的命運完全由他 主宰；大至各廳局的一把手也得看他眼神行事。這位郝秘書長個頭不高，戴副眼鏡，在部下 面前他從未笑過，仿佛笑神經僵死的，那雙眼睛大而深，當他找你談話時，他會直直地看著 你，仿佛是審犯人，又仿佛眼睛后面還有眼睛，讓人有些不寒而栗。可是馬化軍也發現了郝 秘書長的另一面，當他在書記、市長面前、市委常委面前時，全部笑神經都激活了，眼睛大 而有神，再加上恭謙的語調，卑微的肢體語言，真是變了一個人。但就是這樣一個政治上十 分圓滑成熟的政客，如果不是因為他當年找了一位市委副書記的岳父，他也不會到此位上， 雖說老泰山人已離休，但人走茶未涼，畢竟在位上時曾關照過諸多人，于是在這把大傘下， 其姑娘女婿一門8個全部是局級干部。要去見這樣一個角色，莫說馬博士，就是辦公廳的老 員工心底都是虛的。可想到這份年終獎，關系到兒子的幸福、房貸能否歸還這等等切身利益 時，馬博士又壯起了膽子。

郝秘書長的秘書小陳在，他客氣地問馬博士有什么事，不等馬博士回答，接著就說：秘書長 正在接待客人，沒空。有什么事可以向處領導反映，不必越級上訪。可能是因為時間太緊了 ，馬博士顧不上客套了，他不等對方請坐，就一下坐在沙發上，連聲說：“不要緊，我等我 等……”秘書再怎么解釋，他還是那兩個字，我等！就這樣，陳秘書拿他也沒法，只有如此 而已。等了許久，郝秘書長房內靜靜的，沒一點動靜，馬博士的心中直打鼓，把要對郝秘書 長說的話，在心中又反復默念了無數遍，到辦公室是早上九點多，可現在已是十一點多，還 不見里面的動靜，是什么客人要見這么久，馬博士左想右想，墻上的鐘轉了一圈又一圈，“ 嘀嗒、嘀嗒”聲聲令人煩惱，時間在一點一點地跳過，終于在十二點時，套間的門開了，郝 秘書 長拿著一疊材料慢慢走出來。雖說馬博士就坐在他房門的正對面，可郝秘書長卻真的是目中 無人，他連哼都不哼一聲，眼睛也不斜一下，就徑直對小陳說：“這材料可以送人事處，我 已經把意見批在上面了。”

這時，小陳小聲地向郝秘書長說：“這是信息處的馬化軍同志，有事要向你匯報。”

郝秘書長仍是眼睛都不望一下，背對著馬博士，只說了一句：“給處長反映，按程序來。”

說著轉身就要進房。這可把馬博士搞急了，他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就闖進房間，連聲說 ：“郝秘書長我就說幾句話，就幾分鐘。”說著，他把背了幾十遍的話又痛苦地說了一遍， 他突然發現秘書長室內什么人也沒有，什么叫有重要客人！他的心涼了。

于是馬博士又搶著說：“我家很困難，這年終獎為什么不發給我？”

設計得很完善全面的腹稿全都忘了。望著郝秘書長冷冷的眼神，馬博士一氣顛三倒四地說了 許多。人，當然是站著，沒人請他坐，說些什么，他也記不得了，大腦簡直亂極了，條理性 說不上，但畢竟表達了自己的心意。

郝秘書長臉上沒有任何表情，末了，他只淡淡說了一句話：“我了解后再說。”

不由分說，馬還沒回過神來，郝秘書長就已經作出送客的手勢。隨著“砰”的一聲，他把門 關了！仿佛關閉了馬博士通往幸福的通道，他的大腦一片空白……

晚上回到家，馬博士悶悶地扒了幾口飯就倒在床上，往日他還會逗逗兒子，與悶了一天的妻 子說說話，可他今天什么也不想說，心煩極了，腦海里像過電影似的，一遍遍滑過今天的全 過程，家里的空氣都凝固了。看著丈夫如此反常，妻子連走路都輕輕的。她心里明白，丈夫 是全家的頂梁柱，是他在支撐著全家人的生活，他是家里的晴雨表，決定著家里的天氣、家 里的興衰。就這樣，還是越小心越出事，兒子不小心手一滑，杯子掉在地上碎了。他害怕爸 爸罵，悄悄用手拾地上的玻璃片，不小心又把手劃破了，鮮血順著指尖滴下來，兒子忍不住 “哇”的哭出聲來。兒子的哭聲，再加之地上的鮮血，把本來心情就壞極了的馬博士惹惱了 。

他一下翻身起來，不但沒有寬慰兒子，還朝著兒子臉上就是兩巴掌：“哭什么，自家打壞了 東西還哭，蠢家伙”。

這時正在洗碗的妻子急匆匆地跑過來哄小孩，走到兒子身邊，看到兒子臉上的手指印，手上 的血，心疼得不得了。兒子的手還滴著鮮血，更使她眼淚禁不住往外涌，她趕快用嘴吮兒子 流血的手，把兒子摟在懷里，淚汪汪地望著丈夫說：“你、你太過份了，兒子這么小，你咋 這么狠心！”

妻子的態度更激怒了馬博士，他想：外面煩心，家里鬧心，這樣下去，還得了！想到這些， 馬博士氣不打一處來，他的嗓門越來越高，孩子的哭聲也越來越厲害，妻子摟著兒子也在哭 泣……這個二十平方米的斗室一下亂了套。馬博士邊罵還邊數落妻子，在激怒中，平素溫順 的妻子也受不了了，邊哭邊說，“嫁漢嫁漢，穿衣吃飯，養不活就不要我們嘛。”

馬博士越聽越氣，一邊信口亂罵，一邊還摔著身邊可以拿到的東西，諸如枕頭、床頭的小擺 設等。在平日，馬博士是不會發大脾氣的，兒子的出生對他來說是欣喜不已的，那種深入骨 髓的愛是難用言表的，可今天都因單位上受到的委屈，而打亂了平衡。

夜，深了，妻子摟著兒子躺在床邊，背對著馬博士，窗外是耀眼的霓虹燈射出炫目的光。那 旋轉的光環折射進這間小屋，映紅了小小的斗室。室內凌亂不堪：地上的玻璃片、摔了一地 的東西、未洗完的碗、臉上還掛著淚痕的妻兒。這一切都與繁華的大都市形成鮮明的對比。 真所謂：幾家歡喜幾家愁。可這一切，那些高高在上的為官者知道嗎？想過嗎？！而此刻的 郝秘書長肯定是斷然不知、安然入睡。對他來說，這就是一滴水，早蒸發了……

六

年年難過，年年過。今年的除夕更糟。

年前沒有盼到那份獎金。過完年，馬博士就一直期盼著郝秘書長的回音，他堅信無論如何， 領導會考慮他的困難的，給他個說法的。他等過三月，熬過四月，到了五月的一天，實在忍 不住了，就打電話給陳秘書。陳秘書的一句話卻讓馬博士從頭涼到腳。

陳秘書說：“郝秘書長的意見很明確，支持人事處的決定，嚴肅會議紀律是對的。會后的理 由都不是理由。”

話很硬。馬博士拿著電話的手半天沒放下來。他感覺自己簡直比竇娥還冤，這是天大的委屈 呵，又不是自己不參會，而是穿上了玻璃小鞋。可有什么法，領導是演員，你是觀眾，他在 臺上你在臺下，只有挨揍的份！他越想越氣，越氣越想，情緒更糟。他突然感到，周圍的人 都太無情，一切不過如此。

哀莫大于心死。這下，馬博士原本比較偏執的性格更扭曲，陷入了惡性循環。于是打那以后 ，上班后他幾乎無語，無笑臉，他不理別人，旁人也不睬他，他只是孤零零地工作著、生活 著。更談不上外出參會，與人交往。

當別人問到廳里的人或事他一概不知，有人認為是他涵養好，但他的確是不知，一是不參與 ，二是不想過問，沒興趣。馬博士變得更固執了，他認為人世間充滿偽善，他很絕望。現在 他對誰都不留情面，誰要與他說什么，只要不同意見，他會毫不留情地爭辯到底，直到對方 服輸。他這樣做，心中會有一些快感。他心想，只要把工作做好，誰也不能把我怎樣，可一 切就不那么輕松，另一樁事情的發生，把他徹底推向了性格扭曲的極端。

廳里抽調人參加《政府工作報告》起草小組，這是一樁憑真本事的活路，當然也是一樁苦差 事。無須劉處長多考慮，處里就那么幾個人，誰都不愿去。劉處長問到誰，誰都是搪塞，最 后只有指望馬博士了。

一大早，劉處長把馬博士叫到辦公室，異常客氣地說：“化軍，我準備照顧你一趟美差，弄 得好，這就是你青云直上的臺階，其他人我都不考慮，就照顧你。你一旦發達了可不要忘記 我哦！”

馬博士聽得一頭霧水，開場鑼鼓一陣又一陣，熱鬧非常，如此隆重，誰知下面是啥戲文？馬 博士很規矩地坐在劉處長辦公桌對面，心中忐忑不安，直到說要他到“政府工作報告”起草 小組后，他心情才平靜許多。馬博士不懂辦公廳的奧妙，這就是規律，只要前面鑼鼓聲聲， 后面就不會有啥好貨。反之，外行人會以為是對自己的尊重，其實適得其反，對劉處長的重 用，馬博士有些受寵若驚，他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地干，通過這次機遇，混個人模狗樣。

于是他非常真誠地說：“處長，你放心，我不會辜負你的期望。”

惟恐處長對他的信任度不夠，他還陳述了自己的學歷、作品，以及在哪些刊物發表過哪些作 品。

劉處長表面是很專注地聽，其實心里直笑，這小子也太嫩了，稍微一忽悠就會如此感恩戴德 ，相比之下，辦公室里的其他人油多了，高低不受。劉處長不竟觸景生情，想起前些天找小 張談話的情景。

當時，小張很謙恭地聽處長說完后，誠惶誠恐地說：“處長，非常感激你看得起我，但是我 肚子里就這么點墨水，去了怕給您丟臉，做不下來這份活路。”

其實小張心想：這個費力不討好的差事，拉我去塞炮眼，那是不可能的。

劉處長竟認同了他的謙虛，認為這小子不錯，很真誠。劉處長說：“處里的工作總結哪年不 是你寫的？真的寫得好，你去肯定能勝任的。”

可小張堅持說：“那是你看得起我，文章改得好，是你處長改的本事，我哪有什么武藝，這 些都靠你。”

就這樣，高帽子給劉處長戴起，小張就全身而退了。

那天下午，劉處長又找小孫談，小孫聽完劉處長的高度評價和誠懇推薦后，也無不遺憾地說 ：“處長，我真的很想去，感謝你看得起我。但是我老婆在市委黨校學習三個月，我要照顧 小孩。”

這個理由非常充分，不是提倡以人為本嗎？能不考慮員工的實際困難嗎？于是劉處長的話說 不下去了，也只好到此打住。小孫晚上下班回到家，在吃飯時打著“哈哈”對老婆說：“我 們處長還想叫我去參加寫‘政府工作報告’，我才不去受那罪，我說你在黨校學習。如果這 期間你接到我們辦公室的電話，就說你在學習，是回來拿衣服的。”隨后小孫還強調：“記 住‘政府工作報告’要寫一個月的時間。”

在劉處長的潛意識里，他還是認為寫“政府工作報告”是美差，是組織的高度信任，也是衡 量一個干部有無業務水平的重要標準。他是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很大程度上接受的是傳統教 育 。可現在，大家實惠得很，首先想到的是個人利益，沒啥其他考慮的。一連如此，幾個年輕 人都打退堂鼓，不得已，劉處長才想到這平素最不順他眼的馬化軍。說實話，劉處長也非常 為難，試想一下，如果這個工作都安排不下去，肯定無法向上級交代。對馬化軍是否愿去“ 起草小組”，劉處長在經過這番一連串的折騰后，心中真沒底了。馬化軍在劉處長眼中，一 直是個“刺頭”。他原本只是想照顧他心中的“好員工”，沒想一個也不去。開始劉處長還 沒往心里去，后來，劉處長靜夜思索，發覺味道不對，才知這活路不好做，否則，怎么大家 一下子都有困難呢？

馬博士平素從不懂得如何討好領導，對官場的人情世故，他根本不懂。比如劉處長上電梯時 ，其他部下看見會主動點開電梯門，并幫助拎包，而馬博士不會。他認為一個大男人拎個小 包包都還要人幫助，沒必要。還有酒席上，馬博士也很實在。大家都給劉處長敬酒，而他不 會，他認為酒不是好東西，我敬你，你喝多了對身體不好。處里的人，大事小事都向劉處長 匯報，馬博士就不去。他認為，有什么就該自己獨立處理好，老去麻煩領導干什么？于是， 他到處里一年多了，主動到劉處長的辦公室也僅那么兩次。馬博士是對的，但卻不符合官場 的潛規則，中國的官場文化，道道太多太多，沒法說清道明。

談話次日，馬博士就按要求到“政府工作報告”起草辦公室去了。那里共六人，領頭的是綜 合處的李處長，他是專管市長文字工作的把關人。當天開了工作會并把工作報告的總體框架 部署了，每個章節、各個細節都落實到每個人的頭上。

馬博士領到任務后，就立即投入緊張的工作，而其他同志卻按兵不動，何必那么累，時間還 長，悠著點。中午大伙約起搓一頓，反正到時候可以填誤餐單報銷。馬博士卻不去，他認為 吃飯耗時間，還要喝酒，又傷身體，何必呢？自己在辦公室吃慣了帶來的米飯和咸菜，況且 還可在辦公室休息，下午又精力充沛地投入工作。他是這樣想，也是這樣做的，所以，每次 他都拒絕了同志們的邀請。一來二往，大家都不約他了。好多天過去了，大家才開始工作， 馬博士卻已經完工了。本來提前完工是好事，可這下，馬博士和大家的差距拉大了，弄得其 他人很不爽。無形中就觸了高壓線、結了怨。這種怨氣又上不了桌面，也沒誰提起，馬博士 更是不知。

風言風語傳到信息處：“你們那個老馬腦子有毛病？逞什么能！”

也有人說：“你們處的老馬還真有點本事，但不知道是不是故意表現？”

反正這一切，馬化軍都不知，因為他沒朋友，也沒人靠近他，給他遞點子。他還是繼續埋頭 苦干。綜合處的李處長對他表揚有加，因為活路畢竟得有人做。再說，馬博士的《政府工作 報告》工作質量如何，關系到李處長這領軍人物的切身利益。可是他越表揚馬博士，馬博士 就越孤立。中國人的陋習就是，見不得別人比自己好。由于李處長的不斷表揚，馬博士更努 力工作，因為從前，他就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待遇。在這里，他的自尊心、虛榮心得到極大滿 足，以至于以后老是會沾沾自喜地提到這段輝煌的歷史。

時間過得很快，在“政府工作報告”起草小組工作的兩個月里，馬博士的文字水平、業務素 質、敬業精神都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但這是個臨時小組，成果出來，完成了硬任務、硬指標 ，小組也就該解散了。

散伙那天，李處長特地自己掏錢請大家吃散伙飯，酒席上，他連敬馬博士三杯酒，紅著臉發 自內心地說：“馬哥，你是有真本事的人，哪個領導用到你都會很省心。”

馬博士記得很深，這兩句話滲進了他的骨髓。一方面是處里的冷遇，另一方面是對他的肯定 。這更讓馬博士感到，自己是對的，堅定了他的信心。

第二年，“政府工作報告”起草小組又抽調他，當然是李處長點名要他的，由于工作任務完 成得好，綜合處李處長得到了市長的好評。市長看到的只是工作結果，以及領頭的這個人， 至于下面的工作就不是市長考慮的范圍了。馬化軍還是馬化軍，哪個領導也不知道他，更談 不上關心他。他用自己的辛勤勞動，筑起了李處長通往市經貿委副主任的臺階。不久，李處 長離開辦公廳時，無不感激地對馬博士說：“化軍兄，謝謝你對我的支持，以后有什么用得 著我的，你就說。”

這，也是馬博士以后常說到的政績之一。時間就這樣流淌過去，馬化軍就像路邊的野草野花 ，山野里的一匹馬，能力再強，領導始終不用他，他也不會與領導套近乎，不愿花時間和同 志們忽悠，在機關混了三年，還只是個副主科，對此，他非常郁悶，脾氣也就更怪，更不合 群了。

其實，仔細想想，馬博士不怪行嗎？壓力那么大。一方面是家庭，兒子要上學，老婆又沒工 作，自己要養家糊口；另一方面工作上付出之大，能力當然是上乘的，又是機關里屈指可數 的幾個博士之一，但卻得不到肯定。處里新上任的楊處長在處里做辦事員時，最大的能耐就 是酒量大、圍棋技術高，其工作質量、水平簡直無法與馬博士比。可這位當年的楊科長有項 絕活，跟領導特別緊，領導在哪他在哪。有人說，劉處長家刷馬桶的刷把都是他買的。人家 的付出也大，只不過與馬博士付出的方位不同，小楊當處長也應是情理中的事。滿腔熱情的 馬博士目睹這一切，他寒心了，覺得真的“混”不下去了，這機關怎么到處是整人害人的“ 機關”。原來立志要大展宏圖，而宏圖漸漸變為海市蜃樓。現在處里許多人，還真怕他了。 因為他能力最強，對誰都不屑一顧，而且與人爭辯一定要贏。誰要不服他，他會侃到你服了 為止，因為他心里窩了一肚子火，心態極度不平，直想找人撒氣。

就在這時，一個偶然的信息，使他的命運發生了質的變化。

七

那是一個下班后的黃昏，同往常一樣，同志們有的吆三喝四聚會去了，有的先就借故悄悄溜 了，而馬博士習慣于在辦公室上網，一則可躲過乘車高峰期，二是打游戲放松自己。畫頁無 意轉到了金融欄目。突然他眼前一亮：太陽證券公司招聘，什么條件他都符合，月工資八千 元，這閃著金光的數字強烈地吸引著他，使他浮想聯翩。這可是自己每月工資的兩倍。但轉 念一想，這一走，此生就與鐵飯碗無緣了。他心里七上八下盤算開了，他把在政府工作的種 種好處和如果在太陽證券工作的利弊作了排比，在心中自己與自己對話，很晚很晚他才離去 。走時，他還記著把太陽證券的招聘啟事打印一份放在口袋里，他還要再進一步琢磨琢磨。

回到家里，他茶飯不思，悶頭就上床了。兒子爬到床邊好奇地問：“爸爸你不舒服嗎？我們 老師說明天要去郊游，每人交五十元，你先給我，不然一大早你就走了。”

如果擱在往常，他會和六歲的兒子逗樂一番，而今天沒這份閑心，腦子里盤算的還是那樁心 事。

夜深了，身邊傳來妻兒均勻的鼾聲，可馬博士還是輾轉難眠。他知道如果離開辦公廳，就如 黃河之水一去不返，如果不去，留在這里又憋氣。還有那月薪八千元在強烈誘惑著他，刺激 著他的神經。在迷糊中，他終于昏昏沉沉地入睡。夢中的他已經離開了辦公廳，正準備上班 ，突然心中空落落的。他猛然驚醒，一看才凌晨四點多。可他再也無法入睡，最終他決定了 ，還是不去應聘，就留在辦公廳。

又是一周過去了，那是星期一的上午，辦公廳通知開會，傳達廳分房方案。對此，馬博士興 奮極了，他可是久旱逢甘露呵。他想自己是無房戶，怎么也會上頭榜，于是他早早地到了會 議廳，靜候佳音，可是整個方案怎么就是繞開他走，這不，要么到廳工作十年以上的，要么 任實職的正處干部。天哪，自己根本不在此列，邊都巴不著，他決定找秘書長說說去，于是 鼓足了十二分勇氣敲開秘書長的門。今天運氣好，秘書長正坐在辦公室，秘書也沒在。馬博 士忐忑不安地走到桌前，開始了匯報。他說自己雖只是副科，但卻是廳里幾個僅有的博士， 由于家庭困難，只住在二十七平米的小房，兒子都五歲了，組織上能否考慮一下。末了，馬 博 士還強調加懇求地說：“我要求不高，舊房都行，至少我可以不還貸和付車費了……。”

馬博士說的句句是實情，字字委婉動人，可是秘書長的心真是鐵板做的。官當到這份上，當 然非常“理智”，聽了這些發自肺腑的話，并沒有感觸。不過淡淡地說：“你的情況我知道 ，但在辦公廳得按程序辦事。”

幾句話讓馬博士從頭涼到腳，他知道完了。自尊心被深深地被傷害了。他無力地站起來說： “秘書長，這太過份了。”

這一句話浸透了他的傷感和無奈。

在回家路上，他被迫作出了去太陽證券的決定。

第二天是星期二，他破天荒打電話給處長請假。于是，當天馬博士即按網上的招聘地址，帶 著學歷證書、方案、作品、報告出發了。應聘在順利中進行，主考官似乎對他的基本條件很 滿意，尤其是他曾在政府工作過。

又過了幾日，馬博士接到了太陽證券寄來的錄用函。那天，馬化軍正在匯總各市局交來的上 半年工作數據。一時間，他很難描述心中的感受，是興奮、失落，還是惆悵、無奈？他環顧 著坐了幾年的辦公室，一桌一椅，還有那椅子上的方格墊子，以往每時每刻默默相對的物件 ，現在忽然覺得是那么親切，所有的物件都賦予了生命，仿佛在默默地注視著他，與他追憶 那過去的日日夜夜，似乎只有這些無聲的朋友能理解他心中的苦與憂。文件柜里就放著他起 草的本市“九五”規劃初稿，就是那份初稿，下面注著引經據典的相關資料。與馬博士一同 完成這份文件的人都已經升遷了，而他還枯守著這堆廢紙。他深情地打開文件柜，取出最下 面那份剛報給辦公廳的調研報告，上面有市長的親批：“這份報告寫得好，提出了一些有益 的建議，值得大家重視。”

撫摸著這份“報告”，馬博士心中泛起了層層波瀾，多少個繁忙的日日夜夜，恍如昨日，又 浮現眼前，合上柜門，他把這份資料及那份“九#8226;五”規劃放在自己的抽屜里，就這樣斜靠 在椅子上。天，漸漸黑了，辦公室內沒有開燈，窗外的燈光若明若暗映在墻上，更顯室內人 的孤獨。他枯坐了很久，腦海中亂七八糟地不知道想些什么，但想得最多的就是那八千元工 資。雖說錢還未到手，但他腦海里已盤算好這份工資要怎么安排了。

畢竟是學統計學的，數據很快就劃分為幾大塊，三分之一為兒子讀書儲蓄；三分之一用來還 房貸；剩余的三分之一用著家用。馬博士很刻苦，家庭重擔都壓在他身上，而今對馬博士來 說，最壓頭的是幾年過去了，自己還居無定所，貸款買的那間小小閣樓，一個月要還二千八 百元 。他再次環顧辦公室，又細細盤算了一遍，還有哪些事沒做，還有哪些工作沒做完。他在腦 子里盤算著。天黑盡了，馬博士才關上門往家走。

這些天，馬博士照著自己擬定的計劃，逐一把各項事都辦了，臨走前，他深深地嘆口氣，這 五年他付出了最寶貴的年華，要說得到什么，他真的說不上，他似乎真的沒有什么懷念的。 同志間應驗了那句老話：人情是紙，張張薄。

莫說以前，現在要走了更沒什么說的。

做完一切，馬博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大樓，漸漸遠離了這個讓他寒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