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螞蟻

這夏天的天氣就是多變。

早上還是一場綿綿的細雨，輕輕敲打在窗外的雨篷上，發出叮叮當當的微響，像是一支輕柔 的鋼琴曲，可是，剛到中午，咣地一聲，天突然間就放晴了，大片大片的陽光從湛藍的天空 嘩嘩嘩地傾瀉下來，每座樓房，每條街道，仿佛都鑄上了一層灼燙的紅銅，烤得人都要焦糊 了。這樣的鬼天氣，米?？刹幌氤鋈?。米桑一個人呆在屋子里，將電風扇調到了最高檔。風 扇送出的風依然是熱乎乎的，米桑漸漸地有了困意，不一會兒就趴在沙發上睡著了。米桑已 經很久沒能像這樣很隨意地、美美地睡上一會兒了。自從把家安到這個城市，米桑漸漸地發 覺，想要好好地睡一次覺都成了一種奢望了。

正睡得香哩，不知什么時候，米桑遠遠地看到一只螞蟻，正穿越一片片郁郁蔥蔥的樹林，走 過一片軟綿綿的青草地，一步一步地向他爬過來。那只螞蟻有著黑乎乎的身體，一雙鐮刀似 的嘴鉗子和三對靈巧的腿腳，在幽暗的天空下微微地發著烏亮的光芒。螞蟻唰啦啦唰啦啦地 爬著，不一會兒，就一動不動地站到了米桑的面前。螞蟻偏著個小腦袋，好奇地看著米桑， 而米桑也真切地看到了它那圓圓的腦袋，腦袋上那對輕輕擺動的觸角，以及那細小柔軟的腰 肢，腰肢后面還拖著個脹鼓鼓的小肚皮。

米桑正迷迷糊糊地揣摩著這只螞蟻到底是來自哪里，突然，天上嘩啦啦地下起了一陣石頭雨 ，一顆一顆拳頭般大小的石頭，鋪天蓋地地向米桑和那只螞蟻砸下來，砸得周圍噼哩噗嚕響 。米桑嚇得轉身就跑，誰想，腳下一滑，重重地摔到了地上，腦袋上砰地撞著了個什么東西 ，一時間頭痛欲裂。好半天，米桑好容易睜開眼睛一看，原來不知怎地從沙發上摔了下來， 正好撞在了旁邊一張桌子的桌腿上。一些拳頭般大小的東西正在挾著一股子風聲，向米桑砰 砰地砸過來。米桑揉揉眼，順手在那地上撈起一個，一看，咦，竟是個綠皮里透著胭脂紅的 大青桃兒。

米桑老家屋后有座小山，小山上有一片郁郁蔥蔥的桃林，每年盛夏時節，桃樹密密匝匝的枝 椏上，再也藏不住那些青綠油亮的桃了，它們在雨霧中一個趕著一個地成熟了，各自懷抱著 滿腔的甜蜜，禁不住在薄而青綠的皮上喜滋滋地透出胭脂一般的微紅來。這時候，你輕輕地 扒開那一片濃濃的青枝綠葉，小心翼翼地摘下一個，在衣服上隨便抹一抹，一口咬開，只聽 咔嚓一聲，那桃就會露出紅得讓人驚心的肉來，而一股近乎夸張的甜蜜，就會噌噌地躥向你 的心窩子。

米桑老媽說，這桃啊，叫大青桃。

今年，那一樹樹的桃又都一嘟嚕一嘟嚕地成熟了，老媽惦記著米桑還沒有吃上新鮮的桃哩， 昨天就親手摘了滿滿一蛇皮口袋，往她那瘦小的身子上一背，一個人走了二十多里羊腸山路 ，再顛了一百多里路的中巴車，送到城里來。老媽來的時候，只有米桑一個人在家。當時米 桑正在悶聲不響地拖地板，一聽見那半天一下半天一下的敲門聲，很輕，也很猶豫，米桑想 都沒想就知道是老媽進城來了。米桑當時心里一喜，一把拉開門。身子已經有些兒佝僂的老 媽像每次一樣，還是木訥地站在那門外邊，把背上的蛇皮袋子輕輕放下來，抹了一把汗津津 的臉，拉著米桑的手，只是一個勁兒地上上下下地看，似乎看也看不夠，直看得米桑淚水都 差不多下來了。是啊，進城以來，米桑一直忙啊忙啊，差不多有兩年沒回家了，哪個老媽會 不想自己的兒喲。老媽看了米桑半天，才說，桑兒，我給你送幾個桃吃。老媽說完，似乎就 要轉身離去。米桑當時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把將老媽拉進門來，把她按在沙發上?？墒?， 老媽坐在那沙發上，仿佛坐在一塊針氈上，緊張極了，一雙眼睛不安地向四周脧來脧去。米 桑忙給老媽又是上五香瓜子，又是端可樂飲料?？墒牵蠇尠岩话压献泳o緊攥在手里，半天 沒敢嗑一顆，那一杯檸檬飲料就放在面前，她半天也沒敢碰一口。米桑有意跟老媽東一句西 一句地嘮嗑，可老媽似乎一句都沒能聽進去。老媽就在那沙發上全身僵直地坐了差不多一個 鐘頭，好不容易逮住米桑說話的一個間隙，站起身來就說家里事情多，忙得很，執意要回了 。米桑呢，執意要留老媽一定要在這住幾天，可是沒用，老媽一倔起來你說什么也是白搭， 最后，還是米桑紅著眼睛央求了幾回，老媽才勉強答應吃了他做的一碗雞蛋瘦肉炒米飯才走 。米桑真的很無奈，老媽進城到米桑這兒來，每次都是做賊似的匆匆而來，又逃也似的匆匆 而回。

那一個一個大青桃是老婆向米桑扔過來的。老婆從昨天到現在，都一天一夜沒歸家了。昨天 晚上老婆咣當一聲摔門出去的時候，說是到街坊家里去搓麻，其實鬼才知道她到底是干什么 去了。這下，米桑老婆還在把蛇皮袋子里的大青桃一個一個往外掏，又一個一個向米桑撲通 撲通地扔過來。

米桑已經習慣老婆扔東西了。

有時米桑進屋忘了把鞋子放好，老婆的眉毛呼地一豎，把那鞋拎起來，嘩地一下，就向他扔 了過來。有時米桑炒蕃茄雞蛋時放的鹽重了點兒，老婆兩眼咣地一瞪，連個盤子一起撲嚕嚕 都給扔垃圾簍里去了。有時米桑正在津津有味地看一本書，老婆在一旁叫他給倒一杯水，米 桑一時沒聽見，老婆抓起手邊的電視遙控器，啪地一下，就狠狠地向他扔了過來。

米桑知道，老婆這次一定又在為了啥事朝他扔那桃了。米桑真怕她把那一個一個水靈水靈的 桃都給扔疼了扔壞了，忙站起身來，把那些還在扔過來的桃一個一個地接住。

老婆邊扔桃，邊在嘴上罵，雜碎的咋就沒一個紅些兒的呢，雜碎的咋就沒一個紅些兒的呢？ 米?？偸桥幻靼?，為什么老婆不管罵啥東西都是要用上雜碎的雜碎的。

老婆一個人回家來，總是懶得自己掏鑰匙開門，舉起個小拳頭就砰砰地砸那門，有時米桑開 門遲了些，老婆會叉著腰橫著眼就罵，你個雜碎的，咋磨蹭了半天才開門哩？米桑不知道老 婆怎么就特別喜歡看電視，一看起來就是幾個鐘頭，有時那遙控器電池的電力弱了就不好使 ，按著按著就是撥不來臺，她就狠狠地拍打遙控器罵，你個雜碎的死了不是？然后就朝米桑 大吼起來，你個雜碎的，這東西咋壞了你也不幫人家弄一弄。甚至，老婆有時看到電視節目 里有個人特好笑，她也會顫巍巍地捧著個小肚皮，一邊咯咯咯地笑，一邊就罵，你個雜碎的 咋那樣呢？

米桑一下子就知道了，老婆原來是要找個紅的桃吃。去年，米桑老媽也是這個時候給送了這 么一袋子桃來，老婆也是在那袋子里唏哩嘩啦地挑了半天，愣是沒挑著個夠紅的，米桑老媽 就在一邊舒展著滿臉的皺紋，在喉嚨眼里細著那聲音說，兒哩，這桃就這樣，這樣的桃才好 吃哩。可是，當時老婆的眉毛兒嘩地一抖，一句話就立馬把米桑老媽給唬住了，她說，你當 我從來沒吃過桃不是？這桃不夠紅就不熟咋個吃？米桑至今還記得，當時他老媽嚇得連個大 氣都不敢出了，整個臉兒窘得像是過了霜的蘋果一樣紅。

這下，米桑也正在想著怎么跟老婆解釋說這是大青桃，這桃真的就是這樣了，這真的就是最 好吃的桃兒了，可老婆已經把那蛇皮袋子里的桃一個一個地扔完了，她氣呼呼地用兩個手指 頭把蛇皮袋子小心地拿起來，嘩啦一下扒開了往里看，嘴里還在一個雜碎接著一個雜碎不停 地罵。罵著罵著，老婆整個人像是凝住了一般，嘴上立即就停住了罵，兩只眼睛噌地一下瞪 得老圓老圓。老婆那樣子愣了好一會兒之后，忽然像個受了驚的母猴一般地尖叫一聲，嘩地 把那蛇皮袋子扔在地上，急忙跑到米桑身后，把她那小小的拳頭在米桑后背上狠狠地擂了幾 下，吼起來，你個雜碎的，那是啥東西哩，你個雜碎的，那是啥東西哩……還不快把那雜碎 的給弄死了去！

米?？粗掀朋@恐萬分的樣子，他覺得很滑稽。

在米桑的印象中，老婆好像還沒有怕過啥東西哩。你別看她那樣子小巧玲瓏，仿佛弱柳扶風 ，可是，有一次，米桑被她生拉活扯著一起到郊外去散步，經過一家農戶門口時，從一個門 里呼地躥出一條惡狗來，那惡狗足足有半人多高，兩眼露著兇光，汪汪汪狂叫著，挾著一股 風，直向米桑兩個撲過來。當時，米桑都嚇得魂飛魄散了，尿都快要噴出來了。米桑老婆在 那關鍵時刻，倒顯出很鎮定的樣子，只見她很迅速地雙手猛一叉腰，兩眼圓瞪，身子呼地往 下一銼，然后一聲斷喝，呔，你個雜碎的找死不是？想不到那惡狗先是唰地一下，就地來個 急剎車，接著，就偏著個腦袋，傻愣著，滿眼疑惑地看了米桑老婆好一會兒，最后，連個悶 屁都不敢放一個，掉轉頭灰溜溜地大步逃回屋里去了。

可是，這會兒，那蛇皮袋子里到底是個啥樣的東西，竟然把老婆給嚇成了這樣子呢？

米桑滿心疑惑，就小心翼翼地走過去，把那蛇皮袋子拿起來，扒開了往里看。

不看則已，一看，差不多讓米桑給笑掉了牙齒了。蛇皮袋子里并沒有啥會讓人嚇破膽的東西 ，不過是一只比筷子頭大不了多少的黑螞蟻而已。不過，讓米桑覺得奇怪的是，那黑螞蟻竟 然跟他剛才夢里的那一只一模一樣，都是一樣圓圓的腦袋，一樣細細的腰肢，一樣脹鼓鼓的 小肚皮。米桑很有意思地想，嘿嘿，怕是從我夢里鉆出來的那一只吧。不過，米桑很快就明 白了，這只螞蟻應該就是被他老媽給帶到這兒來的。

米桑覺得更好笑的是，想不到老婆竟然連這小東西是啥都不知道，這也太滑稽了吧。不過， 這也難怪，老婆從小就在城里長大，從小就生活在溫室里，她小時候就只認得各種口味的巧 克力，只認得怪里怪氣的卡通片，而現在的她更是只認得一個個大商場里的各種名牌衣物， 只認得花花綠綠的麻將牌，只認得酒吧里五彩繽紛的雞尾酒和寵物市場里那些蓬松松的寵物 狗，她應該是沒機會認得這些只有在鄉間才會有的螞蟻的。

從前，米桑還在老家時，當一樹一樹的桃都爭先恐后地成熟了，他會時不時噌地一下爬上樹 去，像個鬼精靈的猴子，在密匝匝的葉叢間尋著了個桃摘下來，斜倚在樹椏上，先是無比憐 愛地看了看那桃，再慢慢地一口一口地輕咬著那桃的薄薄的皮肉。那時，往往就會有一只或 是幾只黑螞蟻，從濃綠濃綠的桃葉深處很優雅地爬出來，爬到他身上，站在他手臂或是腿腳 處某個露著皮肉的地方，慢條斯理地抹抹臉，搓搓足，翹一翹那黑得發亮的小肚皮。那時候 ，米桑往往會一動不動，他怕驚動了那些可愛的小東西，他喜歡看著那些小東西久久地站在 他的皮肉上，把一種微微的麻癢麻癢的感覺很舒服地傳到他的心尖尖里去。

米桑真的很想笑，他哪會相信，就是這么一只小小的黑螞蟻，竟然會把老婆給嚇成了那樣子 。

老婆還在一句接一句地向米桑吼，你個雜碎的，那是啥東西哩，還不快把那雜碎的給弄死了 去！

米桑攤了攤手，搖了搖頭，笑嘻嘻地對老婆說，你不知道嗎？這不過是一個小小的螞蟻！

米桑把蛇皮袋子的口子向下，輕輕地抖了抖，想把那小東西給抖出來。可是，米桑一連抖了 好幾回，就是不見那小東西被他摔出來。米桑沒法兒，只得又扒開了蛇皮袋子，把手伸進去 ，尋著了那小東西，把它輕輕地揪住，捏在兩個指頭中間，拿出來。

看著那只螞蟻，米桑心里想，呵呵，你這小東西，真的找死不是？你若是撞上了我，當然完 全可以活命，可你，可你怎么就偏偏給撞到我那老婆手里去了呢？知道嗎？我那老婆肯定不 會饒了你的。唉，想不讓你死都不成了。可憐的小東西喲。

可米桑并沒有打算馬上就弄死那只螞蟻，他把它輕輕放在手心上，微笑著看著它，看著這個 倒霉的家伙。

那螞蟻在米桑的手掌上站穩了身體，把剛剛被米桑捏得微扁了的腰身輕輕地舒展了一下，擺 動幾下觸角，很優雅地劃動了幾下腿腳，最后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偏著個腦袋，似乎是正 在盯著米?？?。

這是只很帥氣的螞蟻。

米桑知道，這只螞蟻應該是來自他老家屋后那片桃林，說不定就是曾經在他身上爬過的那些 螞蟻當中的一只哩，甚至，米桑認為，這小東西或許還認得他米桑哩，還記得他身體上的氣 味哩，要不，它怎么會這樣一愣一愣地盯著他看呢？

可是，沒法兒，米桑得弄死它。誰讓它嚇著了他的老婆了呢？

要弄死這樣一只小小的螞蟻，那真是太容易不過了，只需把它輕輕地捏在兩個小指頭中間， 先在那指間的肉皮子上感受一會兒它那有點兒讓人麻癢麻癢的臨死前的徒勞掙扎，然后用上 一點兒吹灰之力，甚至都用不上那吹灰之力，兩個手指頭就那么微微一捏，那小東西就會一 命嗚呼了，它體內的那丁點兒汁液就全都被捏壓出來了，就會只剩下一副空空的皮囊子了。

米桑就真的把那只螞蟻輕輕地捏起來了，真的捏到了兩個手指頭的中間了，他就要使出他的 那一點點兒吹灰之力了?？墒?，就在這時候，老婆的一句話，卻很快就讓他打消了將這只螞 蟻處以極刑的念頭。

老婆氣在一旁撇撇嘴說，這雜碎的啥東西嘛，這鄉下為啥總是沒啥好東西呢？

米桑一聽老婆那話，他的情緒噌地就來了。

盡管米桑在老婆面前是很難得有一回情緒的，即使有時是真的有了點兒情緒了，他從來也是 沒敢把那點兒情緒輕易在臉上給表露出來的，最多就是讓那情緒在心里哧溜溜地轉上一個兩 個圈兒，就很快自己把那情緒給掐滅了?？墒?，這一回，米桑還真是忍不住了，不得不把那 心中的情緒給表露出來一點兒了，米桑想，這死老婆，你這什么話呢你？你要罵這螞蟻你就 罵這螞蟻吧，干嗎要扯上那鄉下呢？什么總是沒啥好東西啊？對了，這只螞蟻可是我老媽給 帶來的，你那話不就是連帶著把我老媽也給罵了嗎？你個死老婆，我可告訴你，你罵罵這螞 蟻也倒還可以，你罵罵我也倒還可以，可是，你就是不能罵我老媽，我老媽平時都難得見上 你一回，你一見我老媽你就冷嗖嗖地對我老媽甩臉子，嫌她是個山里婆子，作為媳婦的你叫 都沒叫過她一聲，這也就算了，這我都能忍，可你現在竟然拐彎抹角地罵起了我老媽，我告 訴你，就算我再窩囊，我也不能忍！

米桑本來笑著的臉當然一下子就給僵住了，他慢慢地松開兩個手指頭，重新把螞蟻放回到手 心里。

老婆見米桑還沒有把那螞蟻給弄死，就咆哮起來說，你個雜碎的，怎么還不把它個雜碎的給 弄死呢？米桑的火噌噌噌地也上來了，不過，他可沒敢把那火完全地沖著老婆冒出來，他只 是把眼皮子輕輕往下一耷拉，再把放著螞蟻的那只手掌往老婆面前一送，說，要弄死它你就 自個弄死吧，反正我是不會弄死它的。

老婆尖叫一聲，嚇得往后一跳，摔倒在沙發上。跟著，老婆的兩道眉毛呼地就豎起來了，兩 只眼睛噌地就瞪圓了，兩排牙齒也咯咯地咬緊了，兩只手撈起那些散落在沙發上地板上的桃 ，噼哩啪啦，對著米桑又是一陣好扔。

米桑只得轉過身，背對著密集的桃子雨，把兩只手掌合在胸前，緊緊地護住那只螞蟻。

老婆扔過了桃兒以后，又罵了米桑一串雜碎的，然后砰地一聲，就摔門而去了。

老婆動不動就摔門而去，米桑已經習慣了。

很多次都是這樣子的，老婆朝他扔東西的時候，如果米桑躲開一陣子，她扔不著了就會停下 來，也算是暫時饒過了米桑。如果米桑擰著脖子一直硬生生地戳在她面前，任憑她扔，大有 讓她扔個夠的意思，那她就會扔完了這東西，又想著法兒扔別的東西，直扔到她覺得已經沒 力氣再扔了，就會氣喘噓噓地摔門而去。

老婆似乎天生就這脾氣了，有什么辦法呢，老婆沒把他也給扔出門算是他米桑的福氣了。米 桑單位有個同事，他那老婆更是厲害了去了，兩口子只要一吵架，那老婆非要鬧到把他連人 連鋪蓋都給唏哩嘩啦扔出門來不可，那才真的是叫人不寒而栗哩。

那螞蟻好像也知道是米桑救了它的小命，它一動不動地站在米桑的手掌心，輕輕地擺動著兩 只觸角，似乎是向米桑致意。米桑出神地看著那小東西，心想說不準哩，也許這小東西是真 的認得他米桑哩。

米桑那寬大的手掌對于這只小螞蟻來說，簡直就是一個好大好大的廣場，這廣場上空蕩蕩的 ，看不到它的一個伙伴，看不到一點兒它常見的那種耀眼的綠色，也感受不到那金子般純凈 的明晃晃的陽光，更呼吸不到那清新而香甜的鄉間的空氣了。它不知道這是到哪兒了，不知 道自己為什么會到了這里，也不知道伙伴們為什么都不見了，更不知道偌大一個郁郁蔥蔥的 桃林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

米桑一直呆呆地盯著那螞蟻看，似乎是從螞蟻那一動不動的姿態里看到了螞蟻的孤單和憂傷 。是的，要是它不是被米桑老媽給帶到了這么一個陌生的地方，那么這一刻，它應該是爬在 桃林里的某一根枝椏上，或是趴在某一片青幽幽的草葉上，清新的空氣輕輕地流過它身邊， 明亮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它身上。它可以一口一口地啜飲著甘甜的露珠，靜靜地聽著桃林里其 他小蟲此起彼伏的鳴唱，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跟著它那些數也數不清的伙伴們整天整天呆在 一起，跟著大伙兒一起去覓食，一起快活地跳“8”字舞，根本就不會像現在這樣落寞。

米桑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從里屋找來一個小小的紙盒子，小心翼翼地把螞蟻放進去，再用個 小瓶蓋盛上點兒晶亮晶亮的蜂蜜，然后，把小盒子放到陽臺上向陽的地方。那小盒子干凈， 敞亮，就像個舒適的小房子。陽臺上不時會有金黃金黃的陽光，又通風透氣，讓那只小螞蟻 住在那兒，米桑覺得應該是可以放心了。

米桑接下來的問題，就是要怎么去面對老婆了。

老婆摔門而去，有時會跑到哪個麻友家里去，在一片煙霧里唏哩嘩啦地泡上個通霄，有時會 約上幾個動不動就嗚哩哇啦的小姐妹，找上間酒吧，潑天灑地喝得一塌糊涂，甚至會瘋癲癲 地跑到鬧哄哄的迪吧，整夜整夜搖頭晃腦地蹦迪。無論你怎樣打電話她就是不接，即使好不 容易接了，最多就是甩過來一句生硬無比的話，你個雜碎的，不要打擾你老娘的正事！

有幾次，米桑大著膽子跟老婆說，老婆，你能不能少打點兒麻將啊，能不能不去泡酒吧啊， 能不能不去蹦迪啊，你是個有家庭的人了哩？沒想到反遭來老婆一頓搶白。老婆說，喲，有 個家庭就不能打麻將啦？有個家庭就不能泡酒吧啦？有個家庭就不能蹦迪啦？這是哪條法律 規定的??？就連國家主席也還打打麻將上上酒吧哩，你信不信？

還有更讓米桑頭疼的，就是老婆一旦摔門而去，有時還會跟上幾個什么人像瘋子一樣，不聲 不響地跑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讓你甚至十來天都看不到她的身影，有時索性就來個人間蒸 發，連個電話都打不通，讓你根本無處可尋。有一次，老婆單位的一個小領導找她有事，打 不通她的電話，就找米桑要人。米桑氣哼哼地說，連他當老公的都不知道人哪去了哩！事后 米桑才知道她那次是跟幾個姐妹瘋到西雙版納去了，聽說她還順便會了一會那兒的一個網友 。老婆在單位就里仗著老爺子的威風，從不正眼看哪個的，今天高興了就上班去，不高興了 也是經常連人影都找不著，單位上的領導也拿她沒法子，她又怎么會在乎米桑？

老婆如果只是去喝喝酒打打麻將蹦蹦迪，或是只不過又出了趟遠門，對米桑來說那倒還算是 好了的。其實呢，米桑最最害怕的，那就是老婆有時會跑回娘家去。

老婆要是一生了氣回到娘家去，她會大著嗓門向她老爺子老媽子一通接一通地數落米桑的不 是，而且數落起也很有意思，總是讓米?？扌Σ坏?。

比如，她會說米桑睡覺時老愛整夜整夜地打呼嚕，一打起呼嚕來簡直像是一頭公豬，邊打呼 嚕還邊嘩嘩地流口水。其實呢，米桑知道，自己有時確實會呼嚕，但很輕微，根本不會像她 說的那么夸張，這可是米桑找朋友驗證過好幾次了的。

她會說米桑很多時候懶得出奇，常常是不洗腳就上床睡覺了，那一雙臭腳丫子熏得整個家里 像是個公共廁所，到處都臭哄哄的。其實呢，米桑有沒有忘了洗腳的時候呢，有是有，只不 過還是在剛結婚那陣子有過兩次，那兩次之后再也沒有過，這是米桑絕對可以對著老天賭咒 的。

她還會說米桑經常忘記漱口，米桑的牙齒縫里常?？梢钥吹锦r艷的辣椒皮，看到綠茵茵的白 菜絲，看到綿扯扯的肉筋筋，他一張口說話那才叫臭啊，那股子臭勁，簡直會熏死九條牛。

還會說米桑連飯都煮不好，他煮的飯經常是放水太少了，飯粒硬梆梆的，嘎嘣嘎嘣的像是吃 槍子，也像是嚼鋼砂，她說她一顆門牙隱隱有些兒松動，怕就是吃米桑煮的飯給弄的。

她還會說，米桑做涼拌菜總是愛放太多的醋，酸寡寡的，吃上一口會讓人酸掉牙，那酸勁兒 十天八天都忘不掉，一想起來會讓她全身起雞皮疙瘩。

說他老是愛吃大把大把的辣椒。

說他有時還會在她面前咣咣地放屁，對她也是太不尊重了。

說他穿的衣服老是有些皺巴巴的，跟個叫花子沒兩樣，老是掃她的面子。

說叫他出門時要記得打領帶可他總是愛忘記，即使記得打上了，很多時候那領帶看上去簡直 像是一條麻草繩胡亂扎著一個爛麻袋。

數落過后呢，就等著米桑去接她回家，好借機讓她老爺子老媽子把他米桑狠狠地鮨 上一頓。

丈母娘那一關倒是好過些。老太婆嘴巴上確實是很厲害，說起話來像是一把鋒利無比的刮胡 刀子，噌噌噌幾下子，幾乎能把人生生地剜掉幾層肉皮子，可是說到底，她其實也只是個刀 子嘴豆腐心，她會在把你嘮叨得頭昏眼花之后挎著個小籃子，到菜市場上去轉上一圈，留他 米桑在她那里吃上一頓好吃的。

而在老爺子那里就不好過了。

老爺子只要看到女兒氣乎乎地回來了，就知道米桑兩口子又鬧了，總是對米桑沒個好臉色， 他會在米桑面前一直陰著那張滿是胡茬子的黑臉子，冷冷的目光一直沒離開過他手中那疊厚 厚的報紙，或者呢，他就把米桑扔在一邊，一個人悶頭悶腦地在院子里侍弄著他那幾盆長勢 喜人的花花草草，有時還故意把那澆水用的鐵皮桶子給扔得嘩嘩響，好像那鐵皮桶子跟他有 八輩子的仇。當然了，在米桑面前，老爺子有時候也扔別的東西，有時是電視遙控器，有時 是他那個結滿了茶垢的茶杯子，有時是他手中正在搖得起勁的檀香木扇子?？粗蠣斪觿硬?動就咣咣地扔東西，米桑有時候就忍不住想，老婆愛扔東西的毛病，是不是就是從她老子那 里遺傳下來的呢。

老爺子原來是市里面一個部門的主要領導，已經退休在家好些年了。老爺子脾氣本來就很大 ，動不動就愛沖人發火。人們常說，當領導的人可以這么分為兩種，一種是當上領導之后， 那脾氣可是越來越好了，一見人就會笑瞇瞇的，官做得越大，那一副眉眼就會越發溫順慈善 ；另一種呢，就是當上領導之后，那脾氣可就噌噌噌地見長，變得越來越大了，簡直就變成 了一個火藥桶，稍稍一碰就會起火炸響。

看來，米桑那老丈人應該屬于第二種人了，可惜的是，現在卻退下來了。老爺子從他那坐得 正舒服的位子上極不情愿地退下來后，那本來就大得怕人的脾氣，更是比在位時有過之而無 不及了，一天里頭不論有事沒事總要隔三差五地發上幾次火，而且一發起來簡直要嚇死人。

記得老爺子剛退下來那一年，有一次米桑老婆又鬧著跑回娘家去了，米桑硬著頭皮去接她， 那老爺子先是梆梆梆地拍了桌子，拍得那桌子幾乎都要散了架了，再嘩嘩嘩地噴著口水沫子 ，愣是將個米桑罵得狗血淋頭，最后還電閃雷鳴地說，你小子要是再不地道，小心老子把你 扔回山溝溝里守那深山老林去，你別以為老子不在位了就不行了，老子要收拾起你來，就如 同捏死螞蟻那般容易，你還別不信。

是的，米桑覺得自己其實就是一只螞蟻，一只可憐的小螞蟻，他在老爺子面前還是有這點兒 自知之明的，當然不敢有半點兒不老實的了，老爺子要罵他米桑他就罵吧，罵過了也就沒事 了，而且，在老爺子罵他的時候，不論老爺子罵的啥，他米桑都要咣咣地點著頭。米桑心里 非常清楚，當年要是沒有這老爺子，恐怕他米桑今天還得呆在那遍地茅草的山溝溝里，還得 在那破舊的小學堂當他的孩子王呢，他感激都來不及哩，讓老爺子罵一罵解一解氣又有什么 大不了的呢。

想想自己能從一個窮鄉僻壤的地方調進城里來，并且能改行換了份體面的工作，穿上了一身 人見人羨慕的國稅干部的制服，更重要的是，他米桑還做夢似地在城里安上了個自己的家， 還有啥不能滿足的呢？

是的，老婆脾氣是不好，老是不論好歹都罵他米桑是雜碎，老是動不動就朝他胡亂扔東西， 甚至有時還乜斜著眼睛罵他是土包子鄉巴佬，可是，哪個人又都能十全十美呢？你又有什么 資格去要求老婆十全十美呢？她要罵你就罵吧，再怎么罵也掉了不你米桑的肉的，她要扔東 西她就扔吧，再怎么扔也應該扔不死你米桑的。

正因為米桑能有這樣一種自認為很不錯的心態，所以每次老婆跑回了娘家，米桑只要在老太 婆老爺子那里低聲下氣地哀求一番，一般都能很順利地把老婆接回家來。

現在看來，這一次，老婆還真的是跑回了娘家了。大清早的，米桑正在迷迷糊糊地睡著呢， 正在美美地想著老婆不在家的時候睡得就是香呢?？墒牵险赡敢粋€電話打過來，在那邊拖 聲拖氣地說，你小子過來一趟吧。

一聽老丈母那口氣，他就知道老婆肯定又在老太婆那兒了。

接過老丈母的電話，米桑靜靜地站在陽臺上愣了好久，看著小盒子里那小螞蟻在陽光下輕輕 地舒展著腰身，禁不住胡思亂想，如果現在能變成一只螞蟻多好，那就不用去接什么老婆了 ，不用去看哪個的臉色了，更不會挨哪個的訓了。

可是，米桑還得像一截木頭似的，再次畢恭畢敬地站到了老丈母面前。老丈母用力翻了一下 兩只白眼，第一句話就慢條斯理地說，你小子，先把那螞蟻弄死了再說。你小子，不知道你 老婆連螞蟻都沒見過嗎？你小子，居然還長了本事了不是？都會用些小蟲嚇唬你婆娘啦？再 這樣下去，真還不知道你會弄出些什么好招兒來哩。你小子，你要弄不死那螞蟻，就休想把 你老婆接回去。

看看，這一次，首先老丈母這一關就不好過了。米桑把頭壓得很低很低，像個犯了大錯的小 孩子似的，兩只手把上衣的兩個角扯到一起，一遍又一遍地絞著，像是要在那里絞出個什么 結果來。

老丈人當時正在陽臺上一聲不響地澆他的那些花草。在老頭子的精心侍弄下，花草長得很好 ，很有精神頭，花兒呢，開了好些，都飄過來一絲淡淡的香氣了，草兒呢，都幽雅地伸長了 那綠油油的身姿，盡情地展示著自已生機與活力。老爺子那樣一個脾氣很火爆的人，竟然對 花草如此有耐心，這讓米桑覺得很奇怪，同時，也讓他覺得自己在老爺子那里竟然都比不上 一株花草。

米桑剛聽完老丈母那一陣鋪天蓋地的數落，心里正緊張呢，都還沒來得及松上一口氣，就很 清楚地聽到，老爺子把鐵皮桶子鐺地一聲狠狠地扔到了地上，鐵皮桶子在地上連翻了幾個跟 頭，最后砰地一下撞到了一面墻上，才終于停了下來。

米桑知道，老爺子那火氣又騰地上來了。

這老爺子確實是很心疼他女兒的。當年，老爺子在給女兒打著燈籠到處找對象的時候，確實 也費了好些心思的。若換成別的人家，有他老頭子這樣的條件，總得為女兒找個門當戶對的 主，可他倒好，不顧老婆和女兒的強烈反對，執意要找一個農村的，并且一定是教師出身， 你說怪不怪。別人都覺得老師清苦哩，那農村老師那就更不用提了，甭說是做女婿了，就是 讓人家七拐八拐給攀上個掛角親都嫌丟人哩。他老爺子的理由卻是響當得很堂皇得很，他說 ，農村人怎么啦，農村人厚道，老實，聽話，那當著老師的農村人更是單純，不光是好調教 ，關鍵是好使喚，這樣咱女兒就不會吃虧。

真還別說，老爺子這個想法還真是得到了很多人的認可。你想想，時下很多有錢有權有勢的 男人，哪個會懂得珍惜夫妻感情，哪個會把自家老婆當一回事，哪個會真正對婚姻對家庭負 責任，哪個不是暗地里三妻四妾五奶六奶的。一句話，那些個所謂的成功男人沒一個是好貨 。再說了，老爺子認為，他這樣的人家，找個無權無勢的農村窮老師當女婿，人家還不得感 激涕零呢，還會對你家女兒不好？

結果呢，有一次，那老爺子到米桑那小學堂所在的山村里去檢查工作，正好看到了正在一間 破爛的教室里上課的米桑，第一眼就覺得這個一副靦腆相的小伙子就是他要找的那個人。于 是，米桑很快地就成了這老爺子的女婿了。老爺子雖然覺得米桑這個人已經是夠溫和的了， 可是，他還常常冷不丁的敲打敲打米桑，他板著臉說，小子，只要是個男人，就得對自己老 婆好，就得不能讓自己的老婆受丁點兒委屈，要不，一個大男人的還不如浸糞坑死了算?。

漸漸地，老爺子看到女兒動不動就跑回娘家來了，于是就認為是米桑虧了他女兒，是米桑忘 恩負義了，是他老頭子當時看走了眼了，米桑這個人其實一點兒都不地道。自然而然，他就 對米桑越來越沒好臉色了。

這一回，老爺子那鐵青色的臉越來越像是一塊冷冰冰的大鐵板了，那大鐵板其實也跟老太婆 是一個意思，你小子，越來越能耐了不是？你小子，不把那只臭螞蟻給擺平了，就別想接我 女兒回家去，你小子，再這般不地道老子不會給你好果子吃！

對米桑而言，經過老婆那樣一番又一番的折騰之后，他倒是挺喜歡老婆不在家的日子的，一 個人多輕松啊，一個人多自在啊，一個人多簡單啊。老婆不在家的時候，他可以不拖地了， 即使要拖一拖，也不用擔心拖得夠不夠干凈；可以不必夜夜都洗澡了，即使要洗，也不用擔 心洗得是不是徹底；還可以不用每頓飯都炒那令人反胃的蕃茄雞蛋了，即使炒，也不用擔心 那鹽放得是重了些還是輕了。

雖說這樣，每次只要老婆鬧回娘家去了，米桑還必須得裝出很著急很可憐的樣子去求，去接 ，不然，那老太婆老爺子又該是認為你米桑根本就沒把人家女兒放在心上了。

包括這一次，老太婆老爺子說了，讓米桑先一個人回去。雖然米桑裝得很可憐的樣子，刻意 地在臉上弄出一副很著急的表情來，可實際上呢，米桑一點兒不急，一點兒也不擔心，甚至 巴不得老婆在娘家多住些時日才好哩。米桑想，我這里裝得越著急，看上去越可憐，兩個老 鬼就越在暗地里對你放下那份心，就越認為你壓根兒就不會有那份膽給反到天上去，就越認 為他們的女兒對你米桑來說其實是多么重要。

當然了，米桑最后是一身輕松地回到家里的。

米桑一進門，就唿地打了一聲口哨，把腳上的鞋子隨便一甩，光著兩只腳板兒，就吧唧吧唧 地直奔陽臺。米桑愜意地舒展了一下全身的筋骨，臉上甚至是帶著一絲微微的笑，一種徹底 放松了的笑。

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陽臺上，看著窗臺上那只小小的紙盒子，米桑很快又發起呆來了。一縷斜 斜的陽光，正從對面高高的樓頂上方輕輕地灑下來，金黃金黃的，照亮了整個陽臺，也照亮 了那只紙盒子。米?？吹侥侵晃浵佭€在，螞蟻正靜靜地趴在小盒子開口的地方曬太陽。一定 是因為吃到了蜂蜜，螞蟻的全身更加顯得烏黑發亮。

米桑確實是發起了呆，那是因為他耳邊又響起了老丈人老丈母剛才的那些話，那些話像是一 塊塊石頭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

米桑當然不是怕老婆不回家，他怕的是老丈人老丈母一定要逼著他把那只螞蟻給弄死。

看來，這只螞蟻還真不只是一只螞蟻了，這只螞蟻竟然還成了一個不小的問題了。從他米桑 到這個城市以來，他遇到的問題也算是夠多的了，可是，還真沒有哪個問題比得上這只螞蟻 的問題這么棘手，這個問題確實是讓他大大的犯了難了。

米桑知道，要弄死這螞蟻實在是太容易了，就算他不忍心弄死它，他只要用個手指頭啪地輕 輕一彈，那小小的紙盒子就會從這高高的陽臺上晃晃悠悠地飄下去，一直飄落到下面那一塊 平整而開闊的水泥地面上。雖說從這陽臺到那水泥地面足足有十層樓那么高的距離，可他根 本不用擔心會把那只螞蟻給活活地摔死了，或許那只螞蟻自己都還覺得有些兒稀奇哩，它大 概想不到，它竟然可以從那么高的地方像一片細小的葉子一樣飛下來。

米桑也非常清楚，他既不會親手把螞蟻給弄死，也不會把它扔下樓去。

至少，目前他認為他不可能這樣做。

這兩天，老婆一直也沒回來。米桑其實也知道，他前腳一走，老婆后腳就會馬上離開娘家的 ，她正好趁著這機會，又可以放開手腳浪到外面去了，或是找人沒日沒夜地搓麻將，或是跟 著幾個人東游西逛，或者干脆又來個人間蒸發，沒了蹤影。這也難怪，當初老爺子要她嫁給 米桑時，她可是一百個不愿意的。

米桑不想去管那么多，老婆不在的這兩天，正好是雙休日，他可是徹底地自由了一回。想吃 了吃，想睡了睡，沒事的時候，就到陽臺上去看看那螞蟻?？吹侥俏浵佋絹碓骄`的樣子， 禁不住想，大小也是一條生命哩，咋個能說要把它怎么樣就把它怎么樣呢？

誰想，這一回，老婆沒等米桑幾天以后再去一處一處地找她，第三天早上，她一個人就自己 回來了。老婆一進屋，就把那門摔得山響，看都不看米桑一眼，而是從她腳邊開始，小心翼 翼地往四周一點一點地查看。米桑知道，老婆是在擔心那只螞蟻會不會冷不丁地從什么地方 爬出來。她那目光細細地在四周掃了幾回，沒見什么情況，才把那雙瞪圓了的杏眼投向米桑 。

米桑本想如實說的，可那話到那嘴邊的時候，他變了個心眼，說，怕啥哩，早給弄死了。邊 說，還邊用兩個手指頭向她做了個輕輕揉捏的動作。

老婆皺起眉頭，還是有些兒不相信，問米桑，真給弄死了？

米桑心里虛了一下，梗著脖子回答說，是弄死了，我敢騙你？

老婆似乎是有些兒相信了，不過，又好像還沒有徹底放心，就在那屋子里小心翼翼地來回走 動，又四處細細地搜尋起來。

當老婆向陽臺走去的時候，米桑的心可就提起來了。不過，他還心存著僥幸，那盒子那么小 哩，那螞蟻更是那么小哩，她咋能這么容易就發現了呢。

米桑正這么想著的時候，陽臺上突然傳來了老婆那殺豬般的尖叫聲。

米桑心里一緊，忙向陽臺奔去。只見老婆正雙手抱著頭，正一臉驚恐地呆立著，眼睛死死地 盯著那放在陽臺窗戶邊上的小紙盒子。那小家伙還像先前一樣靜靜地趴在那盒子的開口處， 一對觸角輕輕地擺動著，陽光把它的那一雙鉗子照得雪亮雪亮，它壓根兒也不會想到一場危 險已經迫在眉睫。

米桑搖了搖頭，眼睛一閉，在心里想，完了，完了。

老婆又是一聲尖叫，猛地操起旁邊一把掃帚，撲地一下，向那小盒子狠狠地扔過去。米桑快 步向前，想要護住那小盒子，可是來不及了，當他趴到陽臺的胸墻邊上時，只見那小盒子正 晃晃悠悠地向樓下飄去。

米桑在陽臺上愣了一會兒，突然間醒過神來，急匆匆地向樓下奔去。此時，正是正午，陽光 如火一般，半空里明晃晃地燒下來，把那片白晃晃的水泥地烤得火辣辣的。米桑瞇縫著眼， 在水泥地上轉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那小盒子。米桑輕輕地拿起盒子，驚喜地看到那只 螞蟻還好好地呆在那里面呢。

不過，那螞蟻好像也被這一場突如奇來的變故給嚇呆了，正高高地舉著兩只觸角，一動不動 地躲在小盒子的角落里。米桑久久地凝視那只螞蟻，心里不禁又閃過一絲猶疑。俗話說，生 死有命，富貴在天。人尚且如此，何況一只小小的螞蟻?？磥?，也只好隨它去了吧。似乎犯 不著為了這小東西把家里鬧得烏煙瘴氣，也犯不著為了這小東西把老頭子老太婆都給得罪， 是不是？經過一番折騰，米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終于決定把這只螞蟻扔掉，心想，是死是 活就看它自個兒的造化了。

不過，米桑并沒有打算把螞蟻胡亂一丟了事。他得找個好地方，就是扔，也要扔得讓他感到 心安理得。小區里到處是水泥地，根本就看不見一根草，扔這里肯定是不行的。

米桑走出小區，街道上是滾滾的車流，旋起的聲浪很快就把他給整個兒地淹沒了。街道兩邊 就是森林一般的樓房，樓房一座緊挨著一座，那樣子仿佛都透不過一絲氣兒來。

轉悠了好久，米桑好不容易在文化廣場的邊上找到一片草地，雖說那草地上的草稀稀疏疏的 ，一撮一撮有氣無力的，可那畢竟也是草呀。

米桑站在草地邊上，心想，看來也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了，就讓這只螞蟻呆在這里吧。對螞蟻 而言，在這座城市，在這個陌生的地方，它最好的去處也許只有這地方了?？粗『凶永矬@ 魂未定的小螞蟻，不禁苦笑，沒準兒這小東西是這座城市唯一的一只螞蟻呢。這應該是個意 外吧，要不是因為他老媽，要不是因為那一蛇皮袋子大青桃，這螞蟻怎么會到這城里來呢？ 是啊，好大好大的一座城市啊，形形色色的人多得不得了，各種各樣的東西多得不得了，可 是，螞蟻呢，米?？吹絽s只有這一只。

米桑把那只小盒子輕輕放到草叢里去。不一會兒，也許是小盒子外面那丁點兒綠色很快就吸 引了螞蟻，畢竟是好些天看不到一點兒綠色了，它很快就從最盒子的角落里驚驚顫顫地爬出 來，悄悄地趴在盒子的開口處，小心翼翼地向外面微微地擺動起它的觸角來。

米桑仔細地看過了，那盒子里還有些兒蜂蜜，應該還可以讓那螞蟻用上一段時間的。它用完 那點兒蜂蜜后，那就全得靠自己了。唉，這城里也有城里的風雨，這城里也有城里的春夏秋 冬，就螞蟻而言，這城里可比不了那青草綠葉的鄉下喲。這往后的日子呀，所有的吉兇福禍 ，它得自個兒擔待啦。

米桑暗暗地在心里為這只小小的螞蟻一遍又一遍地祝福。

米桑在盒子旁邊呆呆地看了一會兒，看到那只螞蟻好像沒有了先前的那般驚恐，它的觸角擺 動得比先前輕快多了，這才慢慢地轉過身去，向身后高高的樓群走去，向街道的深處走去。

這時，他腰間的手機突然悠揚地唱了起來。米桑掏出手機一看，禁不住嚇了一跳，竟然是老 丈人打來的。米桑不敢怠慢，忙摁下接聽鍵，畢恭畢敬地把手機貼到耳朵上。米桑才輕輕地 喂了一聲，手機里就傳出來老丈人那火藥味十足的聲音。老丈人說，你小子有神經病?。〗?你把那螞蟻給弄死了你不弄死，是螞蟻重要還是你老婆重要?。?/p>

米桑忙插進去一句話說，我已經把它放到外面去啦。

沒想到老丈人不依不撓，你小子早些時候干嗎去了，即使你不把它弄死，你能早些把它放出 去了不就沒事了嗎？可現在不行了，我鄭重地告訴你，你得把它弄回來，把它給活著弄回來 ，你得當著我的面，當著我的面把它給弄死了。

沒等米桑再說什么，老爺子就把電話給掛斷了。

米桑愣愣地站了好一會兒，只好又慢慢地回到那草地邊上。

一縷風悄悄地從草地邊上的一條小巷里躥出來，來到草地上，把那只小盒子輕輕地晃了晃。 那只小螞蟻還安詳地趴在盒子的開口處，正向外面好奇地張望，望著那滾滾車流和人流，望 著車流和人流背后一片片高樓。也許這時候，它才真正無比驚訝地發現，這周圍的一切是多 么的不同，除了草地上那少得可憐的綠色，它所看到是自己永遠無法理解的世界。多么喧囂 繁忙的世界，比石頭堅硬，比狂風驟雨猛烈，比噩夢還要荒誕，不可思議。

米桑在那草地邊上呆呆地站了幾分鐘，最后，他不得不把那小盒子重新拿起來，捧在手里。 他喃喃地自言自語道，唉，多可憐的小東西喲！

看著這小小的螞蟻，他仿佛看著的就是他自己。

米桑拿著盒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突然間，像是作出了什么重大決定似的，邁開步子，大 步向前走去。他的步子已經不似先前那般沉重了，突然間變得輕快起來。米桑知道，他不可 能帶著這只螞蟻到老丈人家里去，更不可能當著老丈人的面把它活生生地給弄死。他已經決 定了，他現在就動身，把螞蟻送回鄉下的老家去，送回那片郁郁蔥蔥的桃林里去，送回那個 青草綠葉的鄉下去。

只有把它送回去，米桑的心里才可能真正地得到片刻的安寧。

老媽可能正在上山或是下地，她會從一片汗光里直起微微佝僂的腰，驚訝地看著他，第一句 話就會問，娃兒，你咋回來了呢？你真的回來了？

米桑估計他肯定會酸澀地笑上一笑，說，媽，你把這只螞蟻給帶到城里去了，它在那兒不習 慣，我把它給送回來啦……

老媽一定會愣住了，然后，抹了抹滿臉的汗水，像個小孩子一樣，笑盈盈地說，喲，我的娃 兒哩，這螞蟻本來就是鄉下才有的東西，在城里它咋會住得慣？

米桑想著想著，禁不住把那小盒子高高地舉起來，舉過了頭頂，像是接著對面樓頂上灑下來 的一縷陽光……

作者簡介：

李啟發(1972—)，貴州獨山人，布依族，大專學歷，教師，1991年開始發表 文學作品，現為貴州省文學院簽約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