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譜》與回憶的理論源頭

回憶概念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古希臘神話“回憶女神\"（ Mnemosyne）。古希臘神 話中，“回 憶女神”是眾繆斯之母，是藝術的源泉。之后柏拉圖創建了的“回憶說”，在其《美諾篇》 中，他曾經說到:“探索和學習實際上不是別的，而只不過是回憶罷了。”而借助“回憶說 ”，柏拉圖實現了他的理念世界與現象世界的溝通。到了近現代，海德格爾等人先后復活希 臘神話，把藝術視為“回憶”，堅持著回憶的本體論言路。而維科、叔本華、尼采、狄爾泰 、馬爾庫塞、姚斯等人則賦予回憶以審美的意涵，使之具有了詩的品性。

當然，也有多位學者研究表明，中國最早的“詩言志\"觀念中，“志”就包含有“記 憶\"、“記 錄\"、“懷抱\"等意思在內。聞一多在《歌與詩》中談到：“志有三個意義：一記憶，二記錄 ，三懷抱，這三個意義正代表詩的發展途徑上三個主要階段。”“無文字時專憑記憶，文字 產生以后，則用文字記載以代記憶，故記憶之記又孳乳為記載之記。記憶謂之志，記載亦謂 之志。古時幾乎一切文字記載皆曰志。”進而有論者認為“詩言志”即“回憶說”，過去時 間在古典詩學中具有特殊地位和作用，表現為，“無論中國還是西方，‘回憶說’總是最古 老的詩學觀念。無論莊子的‘心齋說’，柏拉圖的‘靈感說’，亞里士多德的‘摹仿說’， 還是‘詩言志’，或劉勰的‘載道’，這些表面極不相同的詩學形態，實際上是‘回憶說’ 的不同表現形式。在‘回憶’的背后，隱含的是過去時間方向的主導作用。”而著名漢學家 斯蒂芬#8226;歐文（Steven Irving）則認為回憶在中國古典文學的創作和欣賞中占據突出的地 位和作用，這種現象源于中國古典文學中“對不朽的渴望”這一傳統。

在古希臘神話中，九位繆斯女神掌管著音樂、敘事詩、抒情詩、悲劇、喜劇、舞蹈等天上人 間的一切文學藝術，天才詩人和藝術家們因得到她們的啟示，才寫出偉大的作品來。而九位 繆斯女神有著一位共同的母親——回憶女神謨涅摩緒涅。在此，我們詳細檢視記載這一古老 神話的赫西俄德的《神譜》。

赫西俄德是荷馬之后古希臘最早的詩人。他的時代尚有爭議，較多的傾向是公元前八世紀上 半葉。因為荷馬只是古代以彈唱英雄史詩謀生的盲歌手的代名詞，《伊利亞特》、《奧德修 斯》乃是依據民間流傳的短歌編寫而成，這些短歌的真正作者是民眾，是許多代人。因此， 赫西俄德被認為是古希臘的第一位個人作家，他的代表作品是《工作與時日》和《神譜》。

赫西俄德的《神譜》述說了世界的起源和神族譜系，是記載諸神的誕生、職司與秩序的重要 著作。《神譜》序曲部分1－115行，述說的是繆斯的誕生，她們的性情品格，以及她們給詩 人的引導：“讓我們從赫利孔的繆斯開始歌唱吧，她們是這圣山的主人。\"繆斯是圣山赫利 孔的主人，這是赫西俄德給予藝術的至高地位。

《神譜》首先交代了赫西俄德與繆斯的相遇，并領受繆斯的饋贈的經歷。繆斯的饋贈——橄 欖枝與吹進心扉的神圣聲音，是“歌唱將來和過去的事情”的本領，“歌頌永生快樂的諸神 的種族”的執事。詩人是這樣開始敘說的：

曾經有一天，

當赫西俄德正在神圣的赫利孔山下放牧羊群時，

繆斯交給他一支光榮的歌。

也正是這些女神——神盾持有者宙斯之女，

奧林波斯的繆斯，

曾對我說出如下的話，

我是聽到這話的第一人：

‘荒野里的牧人，

只知吃喝不知羞恥的家伙！

我們知道如何把許多虛構的故事說得像真的，

但是如果我們愿意，

我們也知道如何述說真事。’

偉大宙斯的能言善辯的女兒們說完這話，

便從一棵粗壯的橄欖樹上摘給我一根奇妙的樹枝，

并把一種神圣的聲音吹進我的心扉，

讓我歌唱將來和過去的事情。

她們吩咐我歌頌永生快樂的諸神的種族，

但是總要在開頭和收尾時歌唱她們——繆斯自己。

……

來吧，讓我們從繆斯開始。

她們用歌唱齊聲述說現在、將來及過去的事情，

使他們住在奧林波斯的父神宙斯的偉大心靈感到高興。

關于這次相遇，赫西俄德在《工作與時日》中也提到，講到他僅有的航行：從奧利斯到歐波 亞去卡爾克斯（Chalcis）安菲達瑪斯的葬禮競技會，因為唱一首贊歌而獲得英雄后代頒發 的獎品——一只有把兒的青銅三腳鼎。他說：“我把它獻給了赫利孔山的文藝女神，因為正 是 她們在這山上首次指引我走上歌唱的道路。\"至于詩人要歌頌諸神的種族，而且“總要在開 頭 和收尾時歌唱她們——繆斯自己\"的要求，在《工作與時日》和《神譜》中都有體現。在《 工 作與時日》序曲部分，詩人呼喚繆斯，贊頌宙斯的萬能：“皮埃里亞善唱贊歌的繆斯女神， 請你們來這里，向你們的父神宙斯傾吐心曲，向你們的父神歌唱。”在《神譜》序曲部分是 這樣開始的：“讓我們從赫利孔的繆斯開始歌唱吧，她們是這圣山的主人。\"

此外，我們從中也能看出赫西俄德領受的饋贈，這種歌唱過去、現在和未來之事，以及歌頌 諸神的種族和繆斯自己的本領，還是一種敘事的本領。繆斯自稱擁有把“虛構的故事說得像 真的”，以及“如何述說真事”的本領，并以此和“只知吃喝不知羞恥”的荒野牧人相區別 。而且，這種將“虛構的故事說得像真的”的敘事能力，是繆斯獨具的神圣本領，與述說真 事的本領具有共同的目的——使“父神宙斯的偉大心靈感到高興”。敘事的功能也得到表彰 ，敘事能愉悅神靈，慰藉心靈。

接下來，詩人訴說了回憶女神謨涅摩緒涅與宙斯結合生下繆斯九女神的事，并述說她們的性 情品格和名字：

統治厄琉塞爾山丘的記憶女神謨涅摩緒涅

在皮埃里亞生下了她們，

她和克洛諾斯之子宙斯結合生下她們——

沒病沒痛無憂無慮的九個神女。

……

她們有一樣的思想，

都愛好歌曲，

她們的心靈一樣地無憂無慮。

……

她們的名字是：

克利俄、奧忒耳佩、

塔利亞、墨爾波墨涅、

忒耳普霍瑞、厄拉托、

波呂姆尼亞、烏剌尼亞、卡利俄佩。

卡利俄佩是她們大家的首領，

她總是陪伴著受人尊敬的巴西琉斯

……

繆斯給人類的神圣禮物就是這樣。

正是由于繆斯和遠射者阿波羅的教導，

大地上才出了歌手和琴師。

這里，要注意一個問題，卡利俄佩分管史詩，而巴西琉斯是荷馬時代的統治者，其 職能是司 法審判裁決各種民事糾紛。卡利俄佩陪伴巴西琉斯，“看著他們出生，讓他們吮吸甘露，賜 予他們優美的言詞”，意味著巴西琉斯獲得繆斯的“神圣禮物”——敘說史詩的能力。因此 巴西琉斯具有話語上的優勢，能靈活應變大小事變和爭端，鶴立雞群，受人注目，處處受人 尊敬，并成為成功的統治者。而大地上的“歌手和琴師”，這些人間的藝術者，也是受繆斯 的教導。接下來：

巴西琉斯是宙斯的學生，

繆斯友愛的人是快樂的，

甜美的歌聲從他的嘴里流出。

如果有人因為心靈剛受創傷而痛苦，

或因受打擊而恐懼時，

只要繆斯的學生——一個歌手

唱起古代人的光榮業績和居住在奧林波斯的快樂神靈，

他就會立刻忘了一切憂傷，

忘了一切苦惱。

繆斯神女的禮物就會把他的痛苦抹去。

這一節，談到藝術的功能。藝術具有安撫人心，撫慰心靈的功能，能夠消除痛苦、憂傷和恐 懼，帶來快樂與祥和。還涉及到藝術的感染力問題和敘事的功能，通過歌手對古人的光榮業 績和神靈的快樂的歌唱和敘事，痛苦和恐懼的心靈由于藝術的感染而忘記憂傷煩惱，歌唱和 敘事成為常人撫平憂傷，消解煩惱的良藥。

在接下來的105－115行，作者祈求繆斯述說諸神的誕生：

光榮屬于你們，

宙斯的孩子們！

……

請先說說諸神和大地的產生吧！

再說說河流、波濤滾滾的無邊大海、

……

請你們從頭開始告訴我這些事情，

告訴我他們之間哪一個最先產生。

繆斯女神能述說世界的起源、諸神故事和神族譜系，皆因為她們是回憶女神的女兒 ，稟承了 回憶女神的饋贈。《神譜》給予繆斯女神敘事主體的地位。詩人的歌唱是稟承女神的饋贈， 是代繆斯述說，因而，回憶是藝術的源泉。另外，在希臘神話中，相傳在古希臘俾俄喜的特 洛福尼俄斯神殿附近，有兩條山泉，來此求神降示者必須喝這兩條山泉的水，它們就是謨涅 摩緒涅與厲司河（Lethe），記憶之泉和忘川。“Lethe”意為“遺忘”，厲司河也稱為“忘 川”，是進入地獄的河流，傳說亡靈喝了河水即可忘記世上生活的痛苦及歡樂。德里達認為 ：“如果厲司河同樣命名忘卻、死亡或睡眠的寓意，那我們很容易就能從謨涅摩緒涅中認出 他者，即真理的象征。”回憶作為遺忘的對應物，是保存過去的有效辦法，是辨認出真理的 途徑。

王一川認為，“當中國詩人由于‘興’的獲得而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之時，神話中的希臘諸 神正在詩神繆斯的帶領下翩翩起舞，而九位女繆斯的藝術生命則是來自她們那偉大的母親— —回憶女神謨涅摩緒涅。”根據他的看法，回憶是西方最古老的詩學理論，藝術的生命之源 是回憶，藝術的本體是回憶，而且，正因如此，藝術才讓人沉醉，具有魅力。

可以這么說，赫西俄德《神譜》中的“回憶女神”正是保存在古希臘時期朦朧的文學觀念和 美學意識，它涉及藝術的起源、回憶與藝術、敘事能力、藝術功能等方面的問題。更為重要 的是，它有助于我們對 “回憶”的理論源頭的追蹤。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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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法國］德里達. 蔣梓驊譯.多義的記憶:為保羅#8226;德曼而作［M］.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1999.

［7］王一川.意義的瞬間生成［M］.濟南:山東文藝出版社，1988.

作者簡介：

王小平（1974—），男，四川德陽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和文藝美學。

古春梅（1970—），女，四川自貢人，講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和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