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3年至1922年,郁達夫在日本學習生活這段期間,正值日本自然主義文學運動進入退 潮時 期,而受自然主義文學影響的以出身于早稻田大學為中心的一批作家開始抬頭,并受到文壇 關注的時代。郁達夫正是在這一時期親身感受到了日本文藝思潮的轉變,同時這一文藝思潮 自然對郁達夫有著很大的影響。郁達夫曾說過他在日本現代的小說家中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 。另外,日本現代私小說的代表作家葛西善藏對郁達夫的文學影響也是非常大的。郁達夫的 作品中也能感受到葛西善藏的那種“破滅型”作品風格的影子。還有一位對郁達夫文學有最 直接影響的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最具有代表性作家的田山花袋。
一、郁達夫與田山花袋的出生環境和他們的文學形成
1871年田山花袋出生于明治維新后典型的沒落士族家庭。父親在他六歲時去世,兄弟五人在 母親的帶領下過著貧困的生活。其生活環境及對自然的感受在以后很長的文學創作時間里支 配著田山花袋的文學思想。田山花袋從小就開始學習漢學,十四歲時就成為《穎才新志》的 熱心的投稿家。后來一家人來到東京,花袋又開始學習英文,并開始接觸歐美文學。這一期 間田山花袋發表了一些帶有青春時期的傷感性詩歌和小說。明治三十年初期又受到寫實主義 和左拉的影響,其中莫泊桑和盧梭的影響最大。發表了《棉被》之后,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 發展方向得以確立,并成為其后日本的私小說的出發點。
田山花袋自幼物質生活窘迫,因此其小說的風格多為傷感性的。田山花袋其本人也是一位浪 漫的風流才子,崇拜女性。小說的女主人公多為理想型的女性化身,而男主人公盡管不懈努 力,費勁周折,最終也無法得到女主人公的青睞,如同路人一樣分別。小說整體上充滿了憂 郁悲傷感。
郁達夫出生的家庭,成長環境與田山花袋頗為相似,在性格上也有很多相似之處。郁達夫三 歲時父親去世,一家無主,只能寄養在親戚或鄰居家,過著寄人籬下的生活,受盡欺辱,幼 小時期就深深體會到悲哀與寂寥,生性膽小。進入中學以后,郁達夫開始創作詩歌,向報社 投稿,屢屢被采用,詩中充滿了傷感與孤獨。之后,為了求學東渡日本,此時對女性的渴望 追求,對情欲放縱與無奈,愈加使其苦悶。追求日本女性,卻被人拒之千里,想去妓院尋歡 ,卻又沒有勇氣。憂郁與傷感充斥于作品中。
兩個人的作品風格相似,與西歐的自然主義文學有著極大的不同。他們二人所描繪的自然是 傷感的世界,精神世界的偏激是由于物質的匱乏和對現實的不滿而造成的。他們的作品毫無 美感,沒有明快艷麗的色調,悲哀與哀嘆是作品的主色調。
二、郁達夫小說的特色與田山花袋小說的比較
(一)郁達夫的文學理念與田山花袋的文學思想
郁達夫在《藝術與國家》中說道:“藝術的價值就是一個真字”,他對藝術真實性的追求始 終表現在他的文學作品中。他在《<鴨綠江上>讀后感》中強調說:“真正的藝術家所創作的 作品沒有一個不表現真實的。”他的自敘傳小說突出真實性,重視自我,赤裸裸的暴露自己 ,傾訴自己情感的變異、痛苦與折磨。他認為我們的生活過程就是藝術的再現過程,通過描 寫生活而形成藝術。生活的事實與文學的真實性是同意的。
在郁達夫看來,小說帶有作家的自敘傳,“現代的散文,卻更是帶有自敘傳的色彩” 。他 自己的散文就是循著這一原則。他不加掩飾地表露他的身世、思想、感情、癖好,將自己的 信仰、習慣、性格甚至病態也大白于天下,以一己的身世、感受,集中表現了在舊社會的壓 迫、窒息下青年一代的精神苦悶,從而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散文特色。這種特色就是感傷 的弱者的情調,浪漫的青年覺醒者的理想,反壓迫的民主主義者的傾向。
田山花袋曾經就尾崎紅葉的“當真實的事情被認為是不自然的東西時就不要寫,即使不是真 實的事情只要認為是自然的東西就可以寫。”這句話做了修改論述。“真實的事情即使認為 是不自然的東西,但只要是真實的事情就要寫;不真實的事情不管如何自然,因為不是真實 的事情所以不應該寫。”田山花袋尊重事實,以事實為重,他排除空想,只要是事實,即使 是不自然的東西而在他眼里也是自然的。小說《棉被》就是田山花袋自然主義文學的實踐性 作品。追求真實,赤裸裸的描寫就是他的最高文學價值。郁達夫的小說《沉淪》和《空虛》 也屬于這類小說。
(二)情愛描寫
情愛描寫是郁達夫與田山花袋比較喜歡的素材,兩個人共同的一大特征就是小說所描寫的愛 情結局幾乎都是以失敗告終。郁達夫的這類作品有《沉淪》、《胃病》、《風鈴》、《十一 月初三》、《蔦蘿行》、《還鄉記》等,田山花袋的這類作品有《忘卻水》、《野花》、《 少女病》、《蒲團》等。追求愛情渴望愛情的年輕人,當他的愿望不能實現時,只能出入于 妓院尋求暫時的滿足。此類作品郁達夫有《茫茫夜》、《秋柳》、《寒宵》、《街燈》、《 祈愿》、《沉淪》等。田山花袋有《田舍教師》、《發》、《春雨》、《心戀》、《漩渦》 等。作品中的賣身女們使田山花袋和郁達夫感受到生的價值,也讓他們感受到戀愛的痛苦。 二人從她們身上得到片刻精神與肉體上的滿足,之后就被她們無情的拋棄。二人深深的感到 人世間的孤獨,掙扎、徘徊在痛苦的現實當中。
郁達夫寫了眾多的男女戀愛的故事,卻沒在中國文壇上留下感人至深的愛情作品。日本著名 文學評論家正宗白鳥對于田山花袋的作品作出如下評論:同樣寫男女之間的愛情故事,故事 內容應該是美好的、青春的、戲劇性的,愉悅身心的,否則將不會被世上的讀者所接受。
(三)田山花袋與郁達夫小說中的人物形象
兩個人小說中的主人公多為作家或教師,不同的是田山花袋作品中的主人公是生活較為安逸 ,物質上較充實的知識分子,而郁達夫小說中的主人公多為寒酸落魄的知識分子。如郁達夫 的作品《蔦蘿行》中的主人公感嘆道的那樣:“像我這樣的一個生則于世無補,死亦于人無 損的零余者。”而田山花袋在《棉被》中也類似的語句:“我是一個沒有志氣,命運不濟的 如屠格涅夫所說的Superfluous man(多余的人)。
我們再看二人作品中對于女性的描寫,其相似之處隨處可見。田山花袋在作品中常用描寫女 性的外貌形容有:“又黑又大的明亮的眼睛”、 “白皙的胳膊,宛如透明般的肌膚”、“ 紅潤的櫻桃般的嘴唇”等等。郁達夫的描寫有:“漆黑的頭發、是一片向后梳上去的。皮膚 是半透明的乳白色、眼睛極大、瞳神黑得很”、“肥滿的肉體”、“紅鮮的甜唇”、“肥白 的肉腿”、“肉色和雪嫩的肌膚”等等。二人用于女性上的修飾用形容詞過多過濫。
(四)田山花袋與郁達夫作品中性感描寫
田山花袋在《棉被》中有這樣一段描寫: “時雄從壁櫥中將芳子用過的被褥拿出來鋪上, 他躺在上面,嗅著芳子留下的油漬和汗漬的氣味,頓時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悸動。時雄將有 些油污的天鵝絨的被頭蒙在臉上,盡情的吸嗅著所思念的女人肉體的氣息”。
郁達夫在《空虛》中也有一段描寫:“……質夫就馬上將身體橫伏在剛才她睡過的地方,質 夫把兩手放在身底下去做了一個緊抱的形狀,他的四體卻感著被上留著的她的余溫。閉戶口 用鼻子深深地再被上把她的香氣聞吸了一回,他覺得她的身體都酥軟起來了。”
三、郁達夫文學與田山花袋文學的區別
郁達夫文學與田山花袋文學最大區別是是否表現思想意識和社會意識。
郁達夫出生時的中國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會,軍閥混戰,民不聊生,人民處在水深火熱之 中,人民大眾特別是知識分子冒死尋求人性的解放,社會的變革,打倒外國帝國主義勢力的 斗爭風起云涌。象郁達夫這樣感傷派小說家忍受著社會與異民族的壓迫,作為一名弱者也嘗 試著反抗。他在《微雪的早上》中對那些軍閥官僚痛罵道:“這些狗東西,我總得殺他們干 凈。我們百姓的兒女田廬,都被他們侵占盡了。總有一天報他們的仇”。《沉淪》中主人公 受到日本人的欺辱時,他流著眼淚渾身顫抖著在內心呼喊著:“中國呀中國,你怎么不強大 起來。”
阿英在《達夫代表作的后序》中說道:“他的作品暴露了社會所有的罪惡。……我們現在所 看到的今天的社會經濟沒有給青年們生存的余地,青年們得不到必要的自由,他們在歧路徘 徊,象達夫一樣忍受著痛苦,青年們唯一的希望就是革命。”,阿英非常準確的揭示出郁達 夫小說的背景和意義。
中國文學非常重視文學作品中的思想意識與社會意識的表現,當然郁達夫也繼承了這一傳統 。我們從《蔦蘿行》、《還鄉記》等作品中可以了解到年輕的夫婦由于受到舊社會階級的壓 迫和沉重的經濟壓力而苦苦掙扎的社會現狀。《微雪的早上》中的男女主人公的愛情被小軍 閥給破壞,小說本身被認為多少帶有一些社會主義色彩。《她是一個弱女子》中的男女主人 公的愛情與當時的國內外的政治形勢相關聯。郁達夫小說中所描寫的男女的愛情幾乎很少有 孤立存在的,它都與一定的社會背景相關聯。《沉淪》完全是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描寫方式 ,但是在小說的最后男主人公在極度失望中說道:“祖國呀祖國!我的死是你害我的!你快 富起來!強起來吧!你還有許多兒女在那里受苦呢!”這樣的描寫在日本小說中是見不到的 。
田山花袋的作品《野花》中有這么一段描寫。男主人公無法得到自己喜歡的女子:“……自 己情緒非常激動不由得站了起來,大聲的喊道:‘啊,如此不幸這就是命運啊’”。在田山 花袋看來,不幸是命運造成的,而郁達夫卻認為不幸是社會造成的。
田山花袋對于這種孤獨、憂郁、悲觀以及不如意的人生所表現出來的嘆息,是由自身的性格 以及對現實世界采取一種否定的態度所造成的。善良的人們在現實社會中屢遭碰壁委曲求全 的生活,作為作者來講并沒有積極地去尋找其客觀原因,甚至沒有絲毫的懷疑,他以為人生 的一切皆有命運所決定,作者也就任其傷感,在傷感中感受痛苦并尋找寫作的靈感。總之, 作者的寫作思想不存在任何批判的態度以及積極的意義。說田山花袋是主觀詩人充滿抒情的 人生生活的觀察者,倒不如說是一個傷感的詠嘆者。
郁達夫的小說創作思路雖然來自于日本的自然主義文學及日本的私小說,但他卻始終沒有忘 記中國的社會意識,這就是郁達夫的作品在中國得到認可的最大的原因。正如郭沫若在《郁 達夫》中所說:“他那大膽的自我暴露,對于深藏在千年萬年的背甲里的士大夫的虛偽,完 全是一種暴風雨式的閃擊,把一些假道學,假才子們要驚得至于狂怒了。為什么?就因為這 樣露骨的真率,使他們感受著作假的困難。\"
黎錦明在《達夫的三時期》中寫到:“用真情用實感的暗示比《吶喊》要鮮明要感人。更具 有深刻的含義”。但是對于郁達夫的創作也有反對的聲音,認為其性愛的描寫過多,反抗的 力量也有限。還有人對郁達夫的日本自然主義文學的描寫方法加以批判。總之,不可否認他 的自然主義文學形式在<五#8226;四>新文化運動中綻放出一朵奇異的花朵,發出璀璨的光芒,讓 人耳目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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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太陽舜(1960—),男,黑龍江省哈爾濱市人,副教授,研究方向:日本語言文學;工作單 位:河北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