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冷戰與作家命運

所謂“冷戰”，特指從20世紀第二次世界大戰后到90年代初期蘇聯解體前近半個世紀內，以 美國和蘇聯為首的資本主義與社會主義兩大陣營之間在各方面的緊張激烈對抗，是一場沒有 硝煙的戰爭。文化冷戰則是冷戰的最主要特征，其實質是兩種社會制度及其意識形態的爭奪 ，通過對對方所信奉的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否定來否定對方存在的合法性，進而通過對對方 精神空間的控制以顛覆對方存在的合理性。 文化冷戰具有一個龐大的武器庫，所藏的武器 是刊物、圖書、會議、音樂會、授獎等。諾貝爾文學獎是授予“在文學方面創作出具有理想 傾向的最佳作品的人”。雖然瑞典文學院是完全獨立于政府、獨立于任何政治和社會集團的 組織，文學院作為整體一直避免形成干預政治的傾向，但每個諾獎評委卻有著自己的道義傾 向以至政治傾向。事實上，在相互對立的意識形態下，獨立于任何政治觀念之外的絕對公正 評獎是不現實的。本文探討的是俄羅斯獲諾貝爾文學獎的幾位作家在東西方文化冷戰狀態下 的不同命運，從中可以看出政治對文學的干預以及對具體作家命運走向的牽引。

20世紀俄羅斯獲諾貝爾文學獎作家共有4位，他們是布寧(1933)、帕斯杰爾納克(1958)、肖洛 霍夫(1965)、索爾仁尼琴(1970)，不包括定居美國獲該獎的布羅茨基(1987)。幾位獲獎作家 對待社會主義的態度以及與當局的關系直接反映出他們不同的政治立場和價值取向，而這些 因素反過來又深刻影響其創作風格和人生際遇，甚至他們和蘇維埃政權的關系也在一定程度 上影響了瑞典文學院的評獎。帕斯杰爾納克不得不拒領獎金事件，肖洛霍夫獲獎時的舉國歡 呼，索爾仁尼琴被驅逐出國門，使人自然聯想到世界兩極價值觀的明爭暗斗及意識形態的針 鋒相對。幾位作家的獲獎過程或隱或現地飄蕩著文化冷戰的硝煙，其命運也因此而變得跌宕 起伏，令人感慨萬千。

說到冷戰時期幾位諾獎獲得者的作家之前，不得不提一下流亡在外的俄羅斯名作家伊凡#8226;布 寧（Иван Бунин，1870-1953），他是第一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俄羅斯作家。19 33年，瑞典文學院以“嚴謹的藝術結構，繼承了俄國散文中的古典傳統” 為由把該年度的 文學獎授予了他。蒲寧獲獎在當時的蘇聯沒有引起轟動，盡管蒲寧的不少作品對十月革命前 俄國文學的發展起到了良好的作用，但，由于作家一直流亡在外，且有反社會主義傾向，在 多數人看來，瑞典文學院這種做法顯然別有用心，帶有政治色彩。蒲寧獲獎的時間并不在本 文所界定的冷戰時段內，但20世紀30年代西方與蘇聯之間難以調和的敵對關系使獲獎染上了 文化冷戰的痕跡，作家的作品因此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未得到自己祖國應有的重視和研究。

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以蘇美為首的兩大陣營開始了長達近半個世紀的冷戰狀態。敵對的兩 個陣營對作家創作中的意識形態有著較為嚴格的要求。說到蘇聯文學，把它和政治聯系起來 是很自然的事情。一切的文學形式幾乎不加隱諱地被政府直接用作政治目的，不具有政治義 務或沒有社會內容的藝術作品很難得到官方的認可。 20世紀50年代中期，蘇聯政府要求文 學界打破二戰后初期文學“粉飾現實”和“無沖突論”的局面，文學迎來了“解凍”。很快 解凍遇阻，因為官方“害怕引起洪水泛濫，無法控制……”

恰逢此時，也就是1958年，瑞典皇家學院宣布將本年度的諾貝爾文學獎授予《日瓦格醫生 》的作者—帕斯杰爾納克，以表彰他在“現代抒情詩和俄羅斯偉大敘事詩傳統方面所取得的 重大成果”。鮑里斯#8226;帕斯杰爾納克（Борис Пастернак，1890-1960）是天 才的作家、詩人、翻譯家。他于1948年構思《日瓦格醫生》，1955年底完成，歷時8年。小 說圍繞一個中心主題，即俄國知識分子在1905年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國內戰爭、新 經濟政策等重大歷史事件中所經歷的精神磨難。1956年初夏正逢赫魯曉夫清算斯大林之后， 該書有幸獲準出版。同年10月，波匈事件爆發，國內各種限制恢復，出版界以《日瓦格醫生 》中有“仇視社會主義傾向”為由，宣布收回準許其出版的成命。于是該書尚未在國內出版 就成了禁書。1957年底，《日瓦戈醫生》的意文譯本在意大利出版了，接著歐洲又出現了英 、德、法等各種語言的譯本，小說成為1958年西方最暢銷的書，受到了西方評論界的的追捧 ，認為他切中時弊。西方媒體對蘇聯煽動性地攻擊使得帕斯杰爾納克轉眼成為蘇聯國內的眾 矢之的，作家被指責為反動作家，作品則被定性為“毒草”。瑞典文學院授獎的做法更使東 西方意識形態之爭進一步升級。蘇聯文藝界、出版界、翻譯界被激怒了，蘇聯作協宣布“鑒 于作家政治上和道德上的墮落以及對蘇聯國家、對社會主義制度、對和平與進步的背叛行為 ”，決定開除帕斯杰爾納克的會籍，但作家并未屈服，在致作協主席團的信中寫道：“任何 力量也無法使我拒絕人家給予我 ——個生活在俄羅斯的當代作家，即蘇聯作家的榮譽。你 們可以槍斃我，將我流放……幾年后你們將不得不為我平反昭雪。\"最后，面對重重壓力 的帕斯杰爾納克被迫宣布拒絕接受諾貝爾文學獎。兩年后，經受沉重打擊的作家在精神煎熬 中病逝于莫斯科郊區的別墅里。

《日瓦戈醫生》是作者對人生、對歷史長期觀察與思考的結晶，是一部思想深沉、文字醇美 的作品。帕斯杰爾納克是俄國知識分子中另一類型的代表，顯赫的書香門第、無與倫比的教 育環境和天生麗“智”對他日后的生活態度及文學創作產生了深遠的影響。雖然他歡迎革命 ， 卻是革命的旁觀者，因為他不具備革命的理由：年輕而才華橫溢的他是自己時代的寵兒。 而且他用基督教中的種種作為標尺來觀察和理解混亂動蕩的時代，籠統地反對一切暴力革命 ，最后只能在疑惑和痛苦中與新時代漸行漸遠。《日瓦戈醫生》正是記錄了個人的價值觀與 時代無法調和的矛盾所造成的命運悲劇，使讀者從另一個側面看到蘇聯國內戰爭時期某些被 掩蓋的真實。26年后，正如作家預言的那樣，他被平反昭雪，恢復了名譽，他的后人也領取 了擱置許久的諾獎獎金。

帕斯杰爾納克獲諾獎七年后，另一位蘇聯作家再度登上這座文學獎項的巔峰。他便是米哈依 爾#8226;肖洛霍夫(Михаил Шолохов，1905-1984)，蘇聯文學中一位非同凡響、引 人注目的藝術大師，也是唯一改變蘇聯文學界對諾貝爾文學獎看法的人。1965年，由于“他 對頓河流域的史詩般的描寫中，以藝術力量和正直的創造性．反映了俄羅斯人民的一個歷史 階段” 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1925年肖洛霍夫開始創作長篇小說《靜靜的頓河》，1940年 完成，歷時l5年。小說描繪了1912年至1922年間兩次革命（二月革命、十月革命）和兩次戰 爭（第一次世界大戰，蘇聯國內戰爭）中的重大歷史事件和頓河兩岸哥薩克人在這10年中的 動蕩生活，廣泛地反映了哥薩克獨特的風土人情、哥薩克各個階層的變化、廣大哥薩克在復 雜的歷史轉折關頭所經歷的曲折道路以及被卷入歷史事件強大旋渦中的主人公葛利高里的悲 劇命運。小說洋洋灑灑數百萬字，因而被譽為“長篇史詩”。它先后被翻譯成世界上幾乎所 有的主要語言，是當代世界文學中流傳最廣泛、讀者最多的名著之一。

與其他幾位獲獎者截然不同的是，肖洛霍夫是一位堅定的革命者。在十月革命以及隨之而來 的國內戰爭的洗禮下，他對歷史與現實的發展方向有著清醒的認識。雖然對革命中過火的行 為有過疑慮、擔心甚至不滿，但他能站在歷史發展的高度，理性看待革命、支持革命并對革命 的前途持樂觀態度。當肖洛霍夫榮獲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傳開，蘇聯國內一片歡呼雀躍，因 為承認肖洛霍夫的創作也就意味著承認蘇聯社會主義文學，這是深得蘇聯人心的。西方評論 界也對肖洛霍夫的創作推崇備至，在文化冷戰的歲月里，東西方在此事上難能可貴地達成了 共識。

肖洛霍夫一直受幾任首腦的庇護，曾當選為蘇聯科學院士、蘇共中央委員、作家協會書記處 書記，獲過斯大林獎金、列寧獎金、社會主義勞動英雄稱號及5枚列寧勛章。他的主要作品 皆及時出版并被拍成電影。

在肖洛霍夫獲獎五年后，諾貝爾文學獎又把目光投向了俄羅斯作家。1970年瑞典文學院以“ 在追求俄羅斯文學不可或缺的傳統時所具有的道義力量” 為由授予作家索爾仁尼琴諾貝爾 文學獎。亞歷山大#8226;索爾仁尼琴（Алексардр Солженицын，1918-2008 ）一位命運多舛的作家，親歷了農業集體化運動、肅反擴大化、衛國戰爭、斯大林之死、赫 魯曉夫的改革和文學的“解凍\"一系列蘇聯時代的種種歷史性事件，也是20和21兩個世紀之 交俄羅斯歷史的見證人。

索爾仁尼琴從小便對文學寫作產生濃厚興趣，在經歷戰爭、監禁、流放等種種考驗后，他踏 上了通往世界著名作家的征程。1962年，得益于“解凍\"后的寬松氛圍，由赫魯曉夫親自批 準 出版，索爾仁尼琴的中篇小說《伊凡#8226;杰尼索維奇的一天》問世。這是蘇聯文學中第一部描 寫勞改營生活的小說。由于作品大膽揭露了斯大林時代集中營中對人性粗暴踐踏的內幕而在 蘇聯和西方引起了巨大轟動。然而，好景不長，1963年小說受到公開批評。后來揭露集中營 內幕的長篇小說《癌病房》、《第一圈》等均慘遭封殺，西方國家卻因其作品強烈的政治傾 向解囊相助作者出版作品。在這些小說中，作家描繪蘇聯社會的陰郁圖景，仿佛全社會似癌 病房、真正的地獄一樣，給西方社會提供了炫耀資本主義制度抨擊蘇聯制度的口實。1967年 5月，在蘇作家代表大會上索爾仁尼琴散發了自己抗議蘇聯書刊檢查制度的公開信，指責作 協是克格勃的幫兇，要求“取消對文藝創作中的一切公開的和秘密的檢查制度”，西方報刊 很快發表了作家的公開信，作家在西方眼中成了蘇聯持不同政見者的首領。1969年末，蘇聯 作家協會決定開除索爾仁尼琴的會籍。該決定在蘇聯國內外引起強烈反響。就在1970年，瑞 典文學院將諾貝爾文學獎授予索爾仁尼琴，而獲獎作品正是蘇聯國內禁止出版的小說，此舉 激怒了當局，蘇聯新聞媒體認為，西方此舉是“冷戰性的政治挑釁”。迫于壓力，索爾仁尼 琴未去領獎，但向外界公開發表了數萬言的頒獎演說詞《為人類而藝術》，留下了“飽含真 理的一個詞重于整個世界”的至理名言。接著，歷時十年完成的巨著《古拉格群島》在法國 的問世更像一枚炸彈在東西方產生了強烈的政治影響。塔斯社發表聲明譴責作家捏造事實， 《真理報》等報刊也掀起了批判作家的新浪潮。1974年2月，在這場文化冷戰的交鋒中，終 于以索爾仁尼琴被剝奪蘇聯公民資格，驅逐出境而落下帷幕。隨后，作家一直過著漂泊的生 活。1989年，伴隨著改革新思維的步伐，蘇聯作協做出了撤消開除作家會籍的決定，其作品 在國內正式出版，于是出現了一股“索爾仁尼琴熱”。1994年，在當時的俄羅斯總統葉利欽 的邀請下索爾仁尼琴回到闊別已久的祖國。2007年俄羅斯國慶節那天，索爾仁尼琴獲得2006 年度俄羅斯人文領域最高成就獎—俄羅斯國家獎。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37年之后，索爾仁尼 琴終于在自己的祖國獲得了肯定。

從上述幾位俄羅斯作家的命運可以看出，他們有幸或者不幸生逢在東西方冷戰時期， 但作為對人類的生存狀態和命運、對世界有著強烈關懷的優秀現實主義作家，他們無疑都以 天才的筆觸與過人的勇氣反映了風云變幻的20世紀俄羅斯的歷史與社會生活，其作品中或直 接或間接地涉及了政治，且作家也對特定政治現象做出了自己的解釋和評價。如《日瓦格醫 生》中帕斯杰爾納克借主人公之口表達了對革命的懷疑態度，《靜靜的頓河》中肖洛霍夫的 主人公則堅信生活的不朽與勝利，《癌病房》中卻彰顯著索爾仁尼琴對斯大林時代弊病毫不 留情的抨擊。作家的政治取向不僅沒有使這些作品貶值，反而成了其創作的重要特征和價值 的重要保證。但是，在文化冷戰的背景下，不可否認，國家政治對文學所具有的強烈的干預 作用，盡管文學通過審美理想的高度也對政治進行觀照與評判。于是，在政治與文學互滲互 動的關系中便制造了作家們迥異的命運。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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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http://news.sohu.com/20080804/n258573041.shtml.

作者簡介：

朱紅瓊（1967—）女，湖北當陽人，文學碩士，長春稅務學院副教授，從事俄語語言文化教 學與研究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