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夏天,有時我坐在白夜的環形院壩上,會看見小竹、安柯和他們的女兒一起走過來。他們個頭都差不多,看起來年齡也差不多,臉上笑吟吟的表情也差不多,我會上去打招呼:“你們三兄妹去哪兒啊?”
這時,三兄妹的表情略為不同:小竹和安柯都得意地抬頭微笑,他們的女兒則害羞地低頭微笑。
小竹的生日是與白夜的開業時間同一天,因此,白夜開張以來,他的生日差不多都是與白夜的周年慶一起度過的。一年中,也是這一天,通常他都會喝到要么很放松、要么大醉的邊緣。但無論如何,他也要撐到十二點鐘之后,因為第二天是何多苓的生日。他說:他一定要十二點鐘后,敬何多苓一杯酒。他要把這兩個生日連接起來,才放心離去。十年來,差不多年年如此。
何小竹脾氣溫和,處事隨和,所以我很愿意與他一起搞一些活動。我們倆合作的第一次活動,就是《白夜#8226;橡皮電影周》。當時他與烏青是倡議者,他倆也是代表橡皮的合作者。但是輪到快要開展時,何小竹病了,烏青去了北京,剩下我和戴紅忙得一塌糊涂。小竹后來頗有歉意,于是寫文章時,大大地吹捧了一下這次活動。后來我們又搞了那次著名的失敗活動:被取消的詩歌節。他再次把自己降到協助的位置上,但事實上,他作了很多事,并且,從容不迫。不像我和戴紅,在重大決策時互相埋怨,吵到口干。除了成功的獨立電影周和失敗而“合理”的詩歌節之外,我們還合作過出版,其成果是他在出版社上了九個月的班;而我第一次在我的家鄉出了一本正版書《紐約#8226;紐約以西》,連這個名字都是合作的結果。
2006年底,我寫了《我和白夜》中的一篇文章《馬松》,把它發在《白夜俱樂部》的論壇上。小竹讀后留言:“馬哥們兒被你寫得活靈活現,是一篇精彩的文章”。
隔天見到小竹,他又說:“馬松被你寫絕了”。
我回答:“因為馬松本身太有趣了。”
小竹說:“是的,如果是寫我,就沒那么好玩,我就沒那么有趣。”
好像是要印證這句話,當天晚上,何小竹就讓我們見識了他有趣的一面。
那天,小竹的舅舅到成都來,說是要見見小竹的朋友們。我當時想:小竹舅舅一定很年輕。因為我的舅舅絕對不會想見我的朋友。晚飯是在成都一家普通餐廳,小竹舅舅果然很年輕。說他年輕,不是因為外表,而是因為心。飯桌上,他比在座的任何人更像詩人。五個飯碗被他并列一起,他像倒茶一樣依次將高度的白酒傾入碗中。那架勢、那豪氣不下于大碗喝酒的梁山好漢,也不下于像梁山好漢一樣喝大碗酒的馬松。據稱,小竹舅舅正在寫《糧食的故事》,對糧食一事甚為敏感,因而不知何故,將在座的年輕人稱為:“你們這些糟塌糧食的人”。
小竹和他的舅舅不像甥舅,倒像兄弟。像兄弟一樣說話,不分輕重,像兄弟一樣爭論問題,爭得面紅耳赤;像兄弟一樣互相關心、勾肩搭背。席間,小竹舅舅一直在高談闊論,并不時地向在座的年輕人推杯送盞,弄得在場的詩人個個顯得平庸。
何小竹寫過一首詩《黌門街79號》,第一句是:“很少有人將黌字的音讀正確”。這首很“非非”的詩描述了他的舅舅:
我的舅舅來過這條街
他是唯一見面就將街名讀正確的人
這是他作為一名中學語文教師的
優越之處
我們去了79號旁邊一家館子喝酒
要了兩個炒菜一個湯
這位曾經培養我喝酒的前輩
以批評的口吻對我說
你的酒量還不行
當天晚宴上,何小竹再次談到黌門街的讀法,和他舅舅的正確讀法。他舅舅在干掉第三瓶白酒時,果然對他說:“你的酒量還不行。”不知是不是因為舅舅的激將法,何小竹當天夜里一反常態,喝得大醉,與他同醉的是并不常喝酒的朋友李忠茂。當我們一行與舅舅一起來到白夜時,二人進入狀態。先是何小竹不斷地談到舅舅對他的影響,然后,是李忠茂申請為我表演麒派京劇,因為他早就聽說我喜歡戲曲。當舅舅若無其事地坐了一會告辭走了之后,白夜熱鬧極了。李忠茂不知疲倦地將《徐策跑城》唱了一遍又一遍。在酒吧里低回的印度音樂伴奏下,李忠茂又把平生所藏的名家名段唱了個遍。何小竹則不斷在旁邊擊節叫好。由于酒精的作用,他的拍子差不多都擊到了印度音樂的節拍上。忠茂夫人潔塵勸忠茂休息一會兒,見毫無成效,便提議跳舞。當舞曲響起時,這二人馬上開始起跳,并完全變成了永動機,剎不住車地隨音樂從頭跳到尾,又從尾跳到頭。
小竹一邊跳一邊嘴里發出與音樂相配的“嘖嘖”聲,好像苗族唱山歌時的幫腔。他跳得無比盡興,以致于腳下東倒西歪,從他身旁路過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閃避他。人閃避他,物不能閃避他,于是,那些桌子、椅子、書架都成了他拉扯的對象,看樣子,他已分不清天上地下了。另一邊,忠茂仍然像一架永動機式地跳,音樂停,他也不停;其舞姿和部分高難動作,非醉酒無法做到。我由于胃疼,沒有進入酗酒狀態,在一旁觀看,此時,突然感覺自身又變成一架攝像機,從取景框中,看到一些精彩定格。我再一次后悔我又忘記攜帶我閑置多年的索尼2000,并再一次想到吳文光那句話:永不關機!
我一直認為:何小竹是看上去最不“非非”的一個非非詩人;盡管他寫的詩最“非非”。早年他寫的詩很有巫氣,比如《夢見蘋果和魚的安》、《鬼城》,我當時讀了很喜歡,因為那段時間,我也很喜歡“超現實主義詩歌”。何小竹久居涪陵,身為苗族,在我看來,這些帶有“超現實主義”意味的詩,是很自然的,也是很獨特的。當然,這種獨特后來讓他很不安,所以,他說:“我沒在這條路上滑得太深。”在他滑得還不太深的那段時間,也就是89年左右,我們認識了。后來他經常談起與我的見面,在成都西郊撫琴南路的房子里。那也是我在“超現實主義”路上滑得較深的時候,我的房間里掛滿了彝族飾品,客廳里堆滿了彝族器具。我的煙灰缸是彝族盤子,黑底黃紋;我的首飾盒也是彝族盒子,黑底黃紋;我的電視柜也是黑底黃紋,不過那是何多苓臨摹上去的。何小竹常常談到我墻上掛的一件察爾瓦,那是用羊毛手工捻線織成的。它被撐開掛在墻上,就像一只張開翅膀的黑鷹。可惜那時我還不認識非非詩人吉木狼格,否則他來我家后,一定會有賓至如歸的感覺。
我一直對少數民族有親近感,有時我幻想也許前世我也是一個彝族或藏族人。苗族詩人何小竹、彝族詩人吉木狼格都已經長得很漢族了,只有少數時候讀他們的詩時,會發現一點“巫氣”,盡管那是他們排斥的“風格化”的東西。現在何小竹認為自己在為詩作減法,因而“有脫胎換骨的感覺”,他在2000年接受記者采訪時說他的詩:“減掉的是意義(包括哲理),以及詩意(包括抒情)。”后來他又與非非的其它詩人總結“這樣的寫作”時加了一條:反語感,超語義。據說這是理解“非非主義”的關鍵詞。但是接近其后兩個字也許是真正的關鍵詞:“廢話”,這是后來引起巨大爭議的關鍵詞,且不去說它了。
超了語義、語感、語意之后的詩,將滑向何處,我暫時還沒有找到方向,好在我仔細研讀了小竹的詩文,發現了一句話:追求簡約的天性。我喜歡這句話,不喜歡跟在后面的下句話:“以及”非非主義的“戒律”。尤其“戒律”二字,我認為這兩個字與“天性”二字有抵觸。當然,這是與個人的口味有關,我自己是比較喜歡在寫作的形式上無限自由,沒有邊界。但是小竹說得也有道理,他把自己的寫作視為“極限”寫作,這樣與我的追求好像又成為一致。也許,“戒律”和“放縱”是不同方向的極限追求,最終某些東西會殊途同歸。我說的某些東西,是指“革命性”的創新和試#8202;驗。
我是這樣來理解小竹和別的非非詩人的寫作的,盡管我從未理解過這樣的戒律。當我讀小竹、狼格的詩時,我覺得有一種感覺,那不是來自理論上的解釋。就像小竹說的,弄不好,那會產生更大的歧義。用一首我最喜歡的小竹的詩,來形容對《6個動詞,或蘋果》的讀后感,倒頗為準確。
我將它附錄于后:
《色達草原》
我沒去過色達草原
我只聽說過色達草原
因為色達這名字好聽
我就記住了
我記住色達草原已經多年
現在我已把色達草原
當做一個回憶
我回憶色達草原時
主要是用舌尖反復模擬
色達這兩個音節
除此之外
別的景物都想象不起來
我深深地為色達草原著迷
卻依然想象不出
那應該是什么樣的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