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該那么迷戀兔子呀,你該叫我們省心了才對……這一次,媽媽沒有再給我留情面,當著眾人的耳,就這么說出了口。
那語氣尤其讓我受不了,好似一陣涼風鉆過石棉瓦里的玻璃絲。就是這種語氣。而且這次,她用的不是“我”,而是“我們”——你該叫我們省心了才對……我們,而不是我。
我——無所謂。或者說,我只好裝出啥也沒聽見的樣子。我知道她想說的話沒有說完。我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可我也并不覺得這是個多么大的打擊,從鼻子里舒緩地吐出一口氣,打那些總是死盯著電視機的臉孔間走出去了。
外面沒想的那么黑。我知道她攔不住我。她的心差不多傷透了,她一定也感覺到事情起了變化吧?感覺到我越發知道怎么對付她了。
你長大了……有一天她終于這樣說道。
我專等著這話呢。不過說跟沒說又有什么兩樣?我知道她真正想說的是什么,她沒直接說。對于我,她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可我不認為我已經長大了,她那樣說只是氣話。我心中還沒有長大的概念,許多事都還沒有答案呢。納鞋的針戳破了她的手指,流出了血,我竟沒有安慰一句,就匆匆走出了院#8202;子。
我知道她的心一定傷透了。
可是我,我滿心都是兔子啊——兔子!
我又聽見它們在召喚我了。那些鬼精靈們仿佛就住在我的血管里,我一激動,它們就隨著我的血液跳舞。有一回我甚至產生過一種十分荒唐的想法,想離家出走,住進山洞里去,與一窩兔子為伴兒。但這想法,不多久連我自己也感到害怕了。可是,我愛那些兔子呀。
我不能確切說出什么是愛,反正就是那種奇妙感覺,說不清。天生的,或者說是遺傳?
兔子兔子,別怕別怕,讓我注視你的紅眼睛;兔子兔子,別慌別慌,讓我抓住你強壯的腿,嘿,為什么你的眼睛總是紅的……
我一邊將夜色使勁地往肚子里吸溜,一邊開心地哼起了這首沒名字的歌。我沒有當著媽媽的面唱出來,我不能讓她徹底絕了望。
我自然去找我的老姥爺,那個一身全是兔味兒的老家伙,已經78歲了,卻有一個十分可愛又相當曖昧的名字——兔人。
除了我,他幾乎不同任何人說話。
一進院子,我就聽到那些小混蛋們弄出的響動了。這聲音讓我心里直癢癢,于是將嘴轉向竹籠子,沖它們唱起了歌。
一股強烈的尿臊,混著淡淡的青草味兒,在院子里飄蕩開來。我喜歡這味道。
兔子兔子,你為何不理我,兔子兔子,我可不會把你吃了……
老姥爺果然還沒睡。
沿著昏暗的過道走到那兩雙閃爍著紅光的眼睛面前,我才閉了嘴,蹲下來。
下意識伸出手去摸他懷里的兔子,軟而嫩滑的皮毛里,好像天生就藏有一股吸引力。暖乎乎的,我一下子就摸到了它的心臟。
新弄來的呀?我興奮地問。
對,剛從山上抱下來,肚子上的皮被夾子夾掉了,恐怕又是那癟三,你瞧……
他的三角嘴很迷人。我伸頭去看,果真如此。用手摸,那家伙直顫抖,嘿,耳朵就縮起來了,就用腿直蹬我。但沒啥氣力。傷勢看來不輕嘛。我“哦”了一聲,站起來走到籠子邊兒,擦亮一根火柴——于是,無數顆紅眼睛就都亮起來啦。我又唱歌,靠著身后那棵老洋槐樹,專心地看它們那躁動不安的緊張相。
你過來呀。我聽見了他打哈欠的聲音。
我就有些不情愿地走了過去。
聽見外邊都說啥了這幾天?
管他們說什么。我也跟著打哈欠。
他不再說了。他的紅眼睛慢慢地暗淡下去。那兔子一動不動,好像也睡著了。可真是的,總不能這么不冷不熱地對我吧?
于是我就提高了嗓門說道,有啊——我繼續拿起腔調起來,他們總是那么說你啊……
說我什么?紅眼睛又亮了。
他這么問,我就有點不好意思了。我這么說純粹就是無話找話。既然他問了,我就只好說:還不就是那些話唄,他們可沒多少詞。
哦。滿是白斑的眼皮再次耷拉下去了。
他們無非是無聊極了,他們都不喜歡兔子,這真讓人想不通……
我還想說的是,他們尤其討厭你。“老不死的兔子精”。這話,我當然沒說出口。
你……你小靈姐怎么樣?他突然開口。
她呀,還不那樣?
月光下,那群兔子安靜下來了,洋槐樹上掛滿了白熒熒的花瓣,像一些不穩固的牙齒。
看來你今天精神不好,這才是看電視的時間,你就……我終于抱怨出來了,將落在肩膀上的花瓣捏下來,放在嘴里,甜絲絲的。
我又去想兔子的事情。但是這次我沒有讓思維走得太遠。小靈姐,他為什么又提到她?那個傻女人。他不應該那么關心她,他眼里只有兔子才對呀。我差點就把人們對他們的風言風語說出來了,但我沒有,我在等著他的故#8202;事。
風漸漸大了些,我注意到他懷里的兔子激靈了一下。我老姥爺就又醒了,狐疑地看著我,像是剛發現我來了一樣說道,你怎么在#8202;這?
我沖他吹起口哨,這樣總比睡著強。
我早來啦,來看兔子,聽你講兔子的事呀。再說那些人全都拿不對勁的眼光看我……
不在家看電視,跑這看啥兔子你。
他站了起來,看看天,你早來了?
那當然,看看兔子,故事才剛開個頭嘛。
他拍了拍腦袋,笑起來了,三角形的嘴里露出兩排雪亮的牙齒。別人都認為這很恐怖。
我們進了屋,他五瓦的小燈泡比我家里的暗多了。仍然是兔味兒,我貪婪地抽起鼻翼。
墻角堆著干草,還是去年冬天的,有一些霉氣。燈一亮,那窩兔崽子們的眼睛也就亮了,整個屋子都是紅幽幽的光。我去看它們,灰色的脊背上全冒著熱騰騰的汽,像剛出鍋的大包子,味道很好聞。再用手去摸,卻被他制止了。
睡覺的時候不能亂摸,一摸就不長了。
我收了手。你又教會了我新知識,我有些不滿地說。但是,這沒什么。
我起身拍拍手,心情舒暢極啦。
這是間簡陋的泥石筑的老房子,地上坑坑洼洼,墻角里有幾撮干草,混合著兔毛。梁上掛著一只小竹籃,一直就那樣掛著,不知道里面裝著什么。他靠在破木床上,開始摟他的新兒子睡覺,身體一晃一晃,把床弄得吱吱響。
沒錯兒,他的新兒子。他總把那些兔子管作自己的兒子女兒,這沒啥奇怪。可說起來又似乎有點奇妙:所有人對他感覺奇怪的地方,我卻覺得平常。不一會他們就又都睡著了。
我則像個探密者一樣在屋子里溜達起來,最后,目光停在那只籃子上。但還沒等我站到板凳上呢,他的眼突然張開了,一道兇狠的紅光射中了我。我觸電般從板凳上跳了下來。
我笑笑,你,你的兒子女兒可真乖……
別動那籃子,不然我不允許你再來這!
聲音很輕,但我還是聽出了嚴重警告的意思。我無奈地點了點頭,向他那邊走了過去。
這老兔子,總讓我摸不清脾氣。
他坐起來,將懷里熟睡的兔子放進一只小筐,然后把目光轉向我。我就遲疑著接過來。
你把它送給你小靈姐去,我估摸著晚上她會感到孤單……
她會孤單?嘿,為什么不想想我——我更孤單。我來看你,你卻要把兔子送給那傻女人。真是可笑,說她會感到孤單,一個傻子,她會孤單?我呢,我不顧家人的反對,到頭#8202;來……
但我忍住了,我沒把這口怨氣說出來,只冷冷地說,為啥送給她?她那啥沒有啊?
我還想說,她那光你送去的東西還少嗎?真不明白為啥偏對她那么好。一個傻瓜,就因為她被一個外國鬼給甩了嗎?可這和你有什么關系?難道因為她讀過啥鳥語大學,長得比其他女人好看?“那個老頭子,嘿嘿,老牛吃嫩草,一團傻乎乎的雜草,可真有他的……”
我真想把這些風言風語全告訴他,外面的事他啥也不清楚。但我又不能違背他的意思。
好吧我說,好,我現在就送去行了吧。
他撮了撮嘴斜我一眼,兔子的事明天講。
我越來越感覺自己有點兒不信任他了,故事才剛剛起了個頭。可我又不敢頂撞他。
我被兔子迷住了——我感覺那些壞崽子們,泥鰍一般,老是往我身體里鉆,我就又唱:兔子兔子,快拿開你的腿,弄的我渾身癢,別老拿你那紅眼神看著我,使我心神不#8202;寧……
外面似乎黑了些,空氣有點涼,樹杈上黑乎乎的,像盤著蛇。這倒霉的差事,我是來聽兔子的,可不是跑腿的。我就一手拿筐,一手把兔子攬在胸口上,彎著身走起了蛇步。
兔子的身體倒是暖洋洋的,蹭得臉很舒服。真不知道這老家伙在搞啥名堂,偏偏要送給她。她哪里需要這東西,那瘋女人,她該要一只鳥才對。一嘴的鳥語,只有鳥才知道她的心思。迎面走來一個黑影,我估摸著是我家后院的毛蛋,頭壓得低低的,差點撞到我身上。
我們都沒說話。但我猜那一對突然睜開的紅幽幽的兔子眼一定嚇著他了。因為我看到他的身體突然就哆嗦了一下。他低著的頭,很快晃過去了。這破差事,我可不是跑腿來的!
燈還亮著,我遲疑著,探到半開的窗戶下面往里看。那傻女人正盤坐在土炕上,嘴巴一開一合,像在念經。我真想把兔子扔進去就跑,但她看見了我,裂開嘴就笑了。我只好走進去了,只好這樣。我感覺頭皮發麻,趕緊說,吶,這兔子,老姥爺讓我送來的。就放在炕上,她不笑了,又恢復了正常,幽幽地說,謝謝你啦。
她讓我坐下,我就坐下了。她把兔子抱在懷里親了又親,像在親自己的兒子。我突然就想起來,她還真有個兒子呢。可誰知道呢,他們都這么說罷了。說她前年被一個洋鬼子騙出去,生了個孩子什么什么的,聽著就離譜。
我站起來要走,我可不想待在這鬼地方,可她突然就拉住了我的胳膊。我驚恐極了,想掙脫,但沒有成功。
我回頭惱怒地瞪她,她身體一哆嗦,才把我松開了。她的臉轉向了墻,身體直發抖。整個屋子都響起我砰砰的心跳聲。真是要命。
趕緊跑出去了。她怕是又要犯病了吧?得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我的心都要蹦出來啦。
我一頭就扎進了暖暖的陽光里,深深地呼吸著帶著花香的空氣。春天來了,可我滿心都是壞情緒,都是和兔子有關的事情。
院子里的桃花開了,我卻一邊撕扯美麗的花瓣,一邊陷入漫無目的的瞎想。而我一犯糊涂,就覺得我單薄的身體,成了一只兔子窩。
媽媽臉上的愁容日益濃厚起來,好幾次我見她看我的眼神都是怪怪的。說真的,看她這樣,我心里真不好受。可是我該怎么跟她說呢?哦,媽,別這樣啦,我只是喜歡兔子而已,這又有什么呢?但我一個字也沒說出口。
我清楚,這并非是由于我心里像其他人猜的那樣,“裝著不可告人的秘密”——我能有什么秘密啊?我倒是覺得他們奇怪的眼神后面還藏著啥秘密呢,在有意隱瞞著我。
我只是不愛說話,我就是這樣的人。我只是喜歡兔子,喜歡老姥爺的故事,我就是這樣的人。可事情一到他們眼里,就復雜起來。
有一些時候,我的嘴幾乎就要打開了,這時我看到媽媽的眼里突然就放射出了光彩。于是,心里就一個詞也沒有了。我真不知道說什么好。她的眼神又暗淡下去了。
我奶奶倒是不為我瞎擔憂,總是笑吟吟地看著我,問我這問我那,盡管我回答的很少。可她,一點也不急啊。靈子姐的一些事就是她告訴我的,不過現在我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一進春天,我的記憶力就開始衰退,變得煩躁不安起來了。我滿心都是兔子,像貓一樣在我心里叫,耳朵像青草那樣呼呼長起來。
我決定出去散散心,就沿著東溝向西走。
太陽就要落山了,水里有一些蝌蚪在搖尾巴。我蹲下去,用一塊爛碗渣挖水邊的小洞,掘出了一只螃蟹,有拇指甲那么大。再挖,挖起了一小塊骨頭,上面盡是密密麻麻的小窟窿。向不遠處的草層里望,似乎看到了一只野兔?我就激動起來了,就提著褲腳探了過去。
果然是只兔子,我看到了它的紅眼睛了。
可是,等我走到那地方,卻又什么都沒了。我想我一定產生了幻覺。將地上那兩簇紅色的野花扯了起來。太陽就要落下去了,我心里有說不出的滋味。又去想很久前那個就剛有了開頭的故事。回去的時候我特意帶上一大捆鮮草,我想這足夠那些兔崽子們吃上一整天的#8202;了。
我還在想那天晚上的事,仿佛已經很久了。他為啥顯得那般無精打采?故事只是開了個頭,他倒好,摟著他的兒子就睡了,一點沒考慮我的感受,虧我現在還要給他送去這么好的草。整個冬天,我都幾乎沒出門。我去見他幾次,他總是躺在床上,我也就懶得說話了。
冬天里,奶奶成了我的朋友,她不知從哪給我弄來了一只灰色的兔子,盡管沒他的好看,但我已經滿足了。更滿足的是,她給我講了好多迷人的故事。我的心也似乎離他遠了。
春天來了,我的身體卻又不安穩起來了。
在西溝的水井旁,我遇到了靈子姐。
看她那樣子,就知道她已經暫時從她的癡病里走出來了。就沒有特意回避,我不相信他們對她的評價,如果她沒有瘋病,叫她姐姐也沒什么不好。我悶著頭自顧自的走過去,她已經把一大桶水拎到了井沿兒上,正掐著腰微喘著。顯然是認出了我,就把我叫住了。
你抱這些草做什么?
我沒吭聲。
她就笑起來,她笑起來的樣子倒是有些甜蜜,像一朵花在開……挺像他們說的狐貍精。
許多黃昏里的蟲子在她耳朵邊繞來繞去,發出只有她才能聽懂的鳥語。狐貍精,我感到腦門發漲。我竟想到了聊齋里的狐貍精。
見我不說話,她就一步上前,從我懷里拽出了一簇野花,然后像是被誰撓了胳肢窩,咯咯笑起來。她把花拿在鼻子下聞,然后插進了頭發里。
這么好的花拿去喂兔子?真是可惜啦!
她竟然知道我是要去喂兔子。
我驚訝地看著她那滿臉歡喜的樣子,確實有點像畫里的那個漂亮女人,心里就有些緊張起來。她怎么知道我要去喂兔子?她簡直就是兩個人,晚上一張鬼臉,現在卻干干凈凈的。
這時,她突然叫起來,嚇得我縮起了脖#8202;子。
對啦,真是奇怪了,幾天前的一個早上,我一起床就看到屋子里有只老大的兔子,蹦來蹦去的,真是嚇我一跳,真是奇怪極啦,嘿,你說這是不是很奇妙?我屋子里有只白兔。
我就更加緊張起來了。
我真想像她那樣神經兮兮地告訴她,這一點都不奇怪,這是以前我給你送去的那只!
看來她把以往的事給忘了。不過,這也沒啥好奇怪,她本來就是個傻子。起碼算半個傻子。但是我還是有些生氣,后悔給她跑腿的#8202;事。
我就要走,她又攔住我,這樣吧,我給你糖吃,你把這草給我?
我才不會答應,陰險的人都喜歡用這一招。我突然覺得她就是個日本女特務。看她笑的,對,狐貍精,再小的男人都逃不了。
但是,當她將那幾顆印著白兔肖像的奶糖在我面前晃了又晃之后,我還是猶豫了。
最后我答應送給她一半,沒想到她把糖全給了我。整整一天我都在想她是不是妖精……
老姥爺終于又張開了他那張幾乎要生銹了的老嘴。一個冬天他并沒有像很多人預料的那樣就要死去。進入春天,他似乎忘了一些事情。盡管這一次他沒有沿著上回的故事講下去(那才是我最期待的),而且講的支離破碎,我根本就接不上去,但他卻教會了我一首新兔子歌,多少算是給了我一點安慰。
大兔子病了,二兔子瞧
三兔子買藥,四兔子熬
五兔子死了,六兔子抬
七兔子挖坑,八兔子埋
九兔子坐在地上哭起來
十兔子問它為什么哭?九兔子說:
五兔子一去不回來……
整個春天我唱著這支奇怪的歌,滿村子逛。是逛,不是像兔子那樣奔跑。一個人慢悠悠地貼著墻根走。所有人都認為我中了邪,我媽為此哭了好多次,她說她聽不懂我唱什么。
有一天,毛蛋突然從一個土墻角跳出來,裝模作樣地大聲問我在唱啥。我說我在唱兔子。他撓撓他的酒糟鼻子,傻乎乎地笑起來,真奇怪,他竟也長了一對兔子牙,黑色的。
嘿,小子,人家都說你瘋啦,被兔子精迷上了這不是真的?告訴恁叔我。
我決定不去理他,我不會去理這樣的人,他在我們全村人心目中沒有一點好名聲。
我繼續唱我的歌。
我承認我迷上了兔子,但我絕不是瘋子。出于說不清的原因,我愛上兔子,但這絕不是一件心血來潮的瘋事。我從沒向誰特意說明過這一點。我不喜歡解釋。
這一點和我老姥爺很相象,他之所以不被人理解,我想也是這樣的原因吧?
“瞧那倆,一老一少,整天不知道在搞啥,神經兮兮的,圍著兔子轉來轉去,怕都是中了邪……”他們說他們的,我們自不會去辯#8202;解。
一開始的時候我還有些憤憤不平,想同他們理論一番的,但見到老姥爺那始終平和的神情,內心也就平靜下來了。他跟我說,兔子不會開口說話因此不擔心人說什么。他這話我一時理解不了,但還是相信他說的是對的。
可是,有一天我媽終于忍不住了,告訴我說,求你了,我求你了還不行嗎,別再跟他混在一起了,他不是……不是個正常人。
我媽吞吞吐吐著,可就是不愿意跟我說他為什么不正常。再說,我也沒感覺他哪里不正常啊,難道就因為他那么喜歡兔子嗎?就因為他整天像兔子那樣紅著眼睛一言不發嗎?
你必須聽我的!我媽終于火了,春天進行到一半的時候,她幾乎要動手打我了。
但是她馬上就意識到了我的脾氣,放下手里的鞋底,嘴唇哆嗦了好一陣,才平靜下來。她壓抑住內心的痛苦,緩緩地對我說,你瞧見了沒有,他真的不正常!他的眼珠是紅的……
不知為什么,她說這話的時候似乎很是小心,聲音很低,生怕別人聽到似的。
可我偏要大聲告訴她,是啊,眼珠子是紅的怎樣?他就是一只兔子精那又怎么了?
村里有人老早就是這么說的。老兔子精。嘿,他們真能想得出來。而我最清楚不過,那不過是大人編出來嚇唬小孩子的。
于是,我就變得更加不可救藥起來了。他們越是這么認為,我就越到他那去,弄來更多的草,有一次,我甚至將紅墨水涂在眼圈上,大搖大擺地滿村子溜達。
“小兔子精!”他們說。他們一見到我,就露出驚恐的目光,仿佛我也真長著一雙兔子眼——我倒真希望那樣。
至于我媽媽的痛苦,我想她會明白的。
那毛蛋就上前摸我的額頭了。我很厭惡地把他推開。他看上去有些惱火,掐著腰瞪著我,馬上又眉開眼笑起來:怎么啦小子?告訴你吧——他把他臭烘烘的嘴巴湊到了我耳邊——你可能還不知道吧,你老姥爺……他壓低了嗓門,他不是人,他是一個鬼!而且是色#8202;鬼。
我沒去想什么人或者鬼的事情,我只想著那個有關兔子的未講完的故事。他見我不說話,就又說,我勸你還是別跟他來往,他現在纏上了你,又要去纏你小靈姐……
說到小靈姐,我看到他嘴角就泄出了一行口水。我突然想起來,送兔子的那天晚上,我撞見的一定就是他,同樣的腥臭的口水味兒。
我突然說,我知道你在想啥,你就想我小靈姐,你老往她那跑,我知道你的壞心思……
他一下就愣住了。我得意地繼續唱歌。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說出這樣的話。我可真不知道他有啥心思。我不會琢磨別人的心思,我只喜歡琢磨兔子。
毛蛋的臉就紫起來了,胡說,那老兔子精才有壞心思!那老不死的,就想跟你小靈姐睡覺,他是只色鬼,只有你不知道了!
不對,我老姥爺只喜歡兔子。
那他為什么老給她送東西?
這,倒是事實。這我就不知道了。他說的沒錯,他老給她送東西,把我心愛的兔子也送給了她。可我怎么也不覺得他有什么壞心思。
毛蛋的臉完全拉了下來,惡狠狠地說了句,混帳東西,我非得給這吃人精好看……
盡管我不會去信毛蛋這種人的話,但這件事,的確使我心里突然多了一些疑問。
我去見老姥爺,但我沒把這事說出來。
我看了看他的眼,果然非常的紅。我從他那里要來了一只灰白相間的兔子,抱回了家。他那么爽快地就答應了我,讓我有點驚喜。
我媽媽的目光躲躲閃閃,我知道她想說什么又不說出來。我去見奶奶。奶奶笑嘻嘻地摸摸兔子,又摸摸我的頭。我突然就想起她冬天里講過的一些故事了。我感覺我的身體里瞬息間就涌出一股熱乎乎的東西,順著腸子一直冒到了嗓子眼。最后我終于張開嘴,奶奶,你說老姥爺眼珠子為什么是紅的啊?
她沒回答我。我只好獨自去回想冬天里的故事。有一天奶奶坐到我身邊,你還記得我講的事情吧?我自然全想起來了。她沒有看我,你瞧,我老了,變得那么愛說胡話了。
那個故事特別迷人。說的是很遠的過去,那時候每個人都很窮,沒東西吃,以至很多人都餓死了。但是一個男人有一天在深山里發現了一個龐大的兔子窩,于是他們一家整整一年都吃著兔子肉。當然,是偷偷地吃。有一回他再次摸到兔子窩,見到了一個女人。她剛剛餓死了男人……后來這個男人跟這個女人……
奶奶講到這里是這樣說的:“他就跟這個女人好上了。”她的眼神奇怪極了,馬上從我臉上跳開了,“但是,你知道兔子很快就吃完了。更多人餓死了,那女人一年后生孩子的時候也死了。那男人活了下來……”
“那他吃什么啊!”我趕緊問。
“他吃……吃……”奶奶突然不說了。
整個春天我都住在迷霧里。都在想這個奇妙的故事。他靠吃什么活下來的呢?可實在想不出。但是我卻恨上故事里的男人了,他不該吃兔子。我不能接受他吃掉那么多我愛的東西,我想我的老姥爺也不能接受。
說到他我既感到生氣,又感到失落。一過春天,他的眼珠子幾乎就很少張開了。只有一次,當聽我說到上村的劉大拿因為電野兔而電死了自己的時候,才開口說了一句話:“那是罪有應得。”
春天很快過去了,小靈姐要嫁人了。
那是我們村最熱鬧的一天啊。這個瘋女人的出嫁自然引起了大家的興趣。但是,她的瘋病似乎已經好了,她嫁給的是村里那個為了前妻守侯了八年的小學民辦老師梁清榮。她的這一突然舉動讓我們都很吃驚。毛蛋為此整天舉著一雙黃球鞋滿村罵。他罵什么呢?
他指著梁清榮鼻子說:“這樣的破爛你也要?看人家上過外語學院?但你知道嗎梁老師,以前她跟過一個洋鬼子,還有了野種#8202;呢!”
他這么說的時候,我們都屏住呼吸,但是出乎我們意料,梁清榮嘿嘿一笑:“那又怎么樣?我喜歡你管得著嗎?我就喜歡這樣的,跟了洋鬼子又怎么樣?誰不知道你的心思!”
大家就都笑起來,毛蛋一拳打在梁清榮鼻子上,梁清榮依然是笑,他不還手,又挨了一拳。連續挨了八拳之后,他傻了眼,他實在想不明白這個力壯如牛的漢子為什么不還手。
他憤怒了,從地上揀了塊石頭。沒等我們反應過來,胳膊就掄了過去。我的眼睛全都閉上了。但等我們睜開眼之后,全都驚呆了——
只見毛蛋那粗壯的手腕上,正搭著一根枯瘦如柴的手,爬藤一樣緊緊抓在上面。我的心幾乎都要跳出來了——那是我老姥爺啊!
我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是怎么突然出現的,想不到他哪來的這么大的氣力!想不到他為什么要管這種事。
毛蛋也愣住了,一臉的驚恐。就在這當兒,我的老姥爺身子驟然一閃,毛蛋就轟隆一聲,坐在地上了。之后,我的老姥爺疲憊地拍拍手,艱難地弓著他的腰,像一只瘸腿的兔子那樣,從人群里走出去了。
毛蛋好久才回過神來,沖著他那差不多已經看不見的背影罵起來:“你他媽這老不死的妖精,也來管老子的事!你他娘的,這個吃人不眨眼的老東西,你過去那喪盡天良的事,誰不知道啊……”
回到家我媽依舊拿奇怪的眼神看我。這次我先開了口:“我知道怎么回事了。”
她不知所措地搓著手。我幾乎要哭起來。
幾日后,奶奶說:“那混帳東西說的是真的,他的確吃過人,吃了那個餓死了的女人。所以他的眼珠子是紅的……”
還有多少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小靈姐和梁清榮的婚禮熱鬧極了。這兩個都不新的新人,在大家的叫喊聲中拜了堂。夾在人群里,我聽見他們在議論著。“小靈是兔子精和從前那女人的私生女啊……”“這事過去那么久,可不能亂說啊……”
然而我只關心兔子。拜堂的時候,小靈姐懷里抱著的那只,就是去年冬天我送去的那只,眼睛紅紅的,在她的懷里安靜極了。
第二天我去找我的老姥爺。
他滿院子的兔籠子全空了。這我并不感到奇怪,之前他已把他們全部送給我小靈姐。
推開門,見他正瞇著眼躺在床上。我又聞到了那誘人的兔子味。
我將手在他的眼睛上方晃了晃,他沒醒——這讓我高興極了,這個一直都在假睡著的老家伙,現在終于睡下了。
悄悄地站在板凳上,把粱頭上的那只竹籃子取了下來。我以為會發現什么寶貝呢,結果只看到幾件或大或小的花棉襖,拿在鼻子下一聞,確定里頭的味道,就是兔子身上的味#8202;道……
作者簡介:
八零,本名楊飛。1980年生。安徽宿州市人。作品散見于《青年文學》《佛山文藝》《綠風》《詩選刊》《詩歌月刊》《詩刊》等刊物。曾有作品入選某些選本。現為教師,就教于安徽宿州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