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印唐先生(1911—1996),重慶墊江人,名熙群。早年游學金陵,師從著名學者黃侃、吳梅等。工詩,善草隸。
2003年冬,印唐先生令嗣效農女史專程至西南師大惠贈《印唐存稿》一書,云此乃余南京大學導師程千帆先生之學友蕭印唐生平詩才、詞學、人生品格之結晶,愿余為之評騭。余素不寫詩填詞,然感蕭效農女史兢兢于乃父之孝愨,故三復《印唐存稿》,得見印唐先生之學識風貌、坎坷人生及懷才不遇之心境,書此谫陋之言以塞責云。
國學大師陳寅恪先生1930年嘗論曰:“一時代之學術必有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之新潮流。治學之士,得預于此潮流者,謂之預流;其未得預者謂之未入流。”陳寅恪先生所謂“新潮流”者,謂以二十世紀初新發現之中國古代地下文獻材料開辟新的學術領域。這些新發現的材料,據王國維先生《最近二三十年中中國新發現之學問》,計有五項: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塞上及西域各地之簡牘,敦煌千佛洞之六朝唐人所書卷軸,內閣大庫之書籍檔案,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觀近現代學術史,凡積極投入陳寅恪所論新潮流者,其上焉者蔚然為學術大師,次者已為學界名流,下焉者亦多所創獲立于學者之林。
印唐先生《論治國史之要籍》云:“就近古以來西北諸民族之研究言,則宋葉隆禮《契丹國志》、金宇文懋昭《大金國志》、清蔣良騏《東華錄》、以及《西夏書事》《元朝秘史》諸書,足資參證。”又云:“安陽得古甲骨文,所謂殷墟書契者出,古史又于新文字之考證,另開一生面,亦學者所當知也。”按《元朝秘史》一書,系用畏兀兒體蒙古文寫成的元朝歷史,屬于王國維先生所云“中國境內之古外族遺文”;而印唐先生說的利用殷墟書契以考史,亦與王國維先生所列“殷墟甲骨文字”符同:此兩端足可明印唐先生確已識得陳寅恪先生所言治學的“預流”門#8202;徑。
自清代學者提倡樸學,到近現代,學者甚重考據材料。著名學者傅斯年有言曰:“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有十分材料說十分話,沒有材料不說話。”觀印唐先生《論治國史之要籍》《莊荀淮南馬班論列諸子異同考》及為程千帆先生所撰《目錄學叢考序》,得見印唐先生于子部、史部諸書甚為熟稔,故得條分縷析,于各種治史材料羅列細致,此誠為學之厚實根底。而尤足稱道者,乃能對“通津知要,識所取擇”之目錄學研核有識,洵已探得治學要津。
上列諸文,分別撰于1935(《莊荀淮南馬班論列諸子異同考》)、1937(《目錄學叢考序》)、1947年(《論治國史之要籍》),其時印唐先生為24、26、36歲,正值青春。至1955年,南京師范學院中文系主任孫望先生以知交故舊,“力介蕭印唐去該院任教”,惜乎“時也,運也,命也”,以致印唐先生“雖有報國之忱,育人之勤,然未能用所長也”,(《先君事略》)空負陶鈞棟梁之大才,而抱憾終身,此洵為印唐先生一生抱負未遂之情結。
叢竹萬竿掩曲徑,喬松千尺蹲巢鷹。猙牙偷語來山鬼,墜瓦殿風吹佛燈。馳驟翻床牧鼠卒,噪呼襲帳聚蚊兵。齋空經火罷鐘鼓,列跪前庭泣眾僧。(《紀夢》)
詩作于神州陸沉之1967年。“其尤甚者,乃罹‘文革’之禍,罪出無名,羈管五年,禍及子女,肢殘肋斷,終身成疾。”(《先君事略》)據先生1986年《即事》一詩云:“抄家沒籍今清退,百不好一可奈何?善本珍藏隨手盡,先民愧對汗顏多。”先生親見祖國人民所受十年“文革”巨大災難,又以“臭老九”之軀,不但遭彌天橫禍,且作為文人最為珍視的文史要籍被焚掠一空。悠悠蒼天,此何人斯?先生身心所受創傷甚巨,故其吟詠涉及“文革”每每有劌心怵目的“浩劫”之語。
“文革”結束后,其同窗故舊如程千帆等,在浩劫之余,猶得重返教席,陶冶后學,以遂平生之志。是時先生已六十有五。“‘文革’后曾有請蕭印唐去西南師大授課之議,因故未果。”以先生之學兼文史、采溢華章,及《先君事略》所云“垂垂老矣”之年,其素志難遂的況味就常形諸唱詠:
歷劫蟲沙余老邁,端居盛代恥無為。大江逐浪長淘汰,落日銜山半畫規。天際云霞知近晚,人間俯仰總堪悲。桐陰蟬噪還相假,寂寂虛堂自掩扉。(《老邁》,1980)
自注:“心緒殊惡,徒有嘆喟。肢顫股栗,書不成字。”“文革”以后,先生表現這種“殊惡”心緒的詩篇比比皆是。1989年《金縷曲》有句云“窮愁潦倒低情緒,慨平生、事功未立”,其《鷓鴣天》“玄坐自甘井底蛙”——此時,1993年,先生已年屆八十有二,對自己“事功未立”的抑郁不平之氣猶然溢于言表。特別是1988年七十七歲所作《口號成句》:“麻痹震顫一肢殘,老態龍鐘已不堪。安得千鈞運筆力,揮毫落紙如云煙。”對比強烈之中突顯勃發豪情,令人感受到先生對己身才力的自許和對人生志業的執著追求,雖曹孟德“烈士暮年,壯心未已”之慨也差比肩。
按先生《讀紫曼千帆〈古詩今選〉后感賦》:“仰宋規唐習為詩,霜鬢華顛無已時。講席箋疏勞遠贈,遺風想見翔冬師。”程千帆、沈祖棻所編《古詩今選》于1983年出版,用作南京大學中文系留學生教材。以先生之博學文華,讀此普及性的“講席箋疏”,贊嘆其同學少年之“霜鬢華顛無已時”,言外更有無限自憐自惜之意。此種況味在《夜坐口占呈千帆》尤能見出:“投老無能廢蠹魚,殘身板屋夜遙虛。人間去住隨緣分,天際浮云自卷舒。”才不見用,志意難伸,先生極力自我撫平心靈創傷,尋求靈魂的安寧。“扶杖街頭行踽踽,衣冠車馬密遮風”,“滿袖寒風滿目霧,倚墻獨立淚橫流”,(《殘臘》二首)先生的心境同他的不幸際遇一樣,是相當凄苦的,而更多的是他內心的孤獨:
蘭陵騃士老何惜,手顫眼昏頭雪色。幽居遠思不求識,冷氈陋室亦自得。(《騃士歌》)
幽竹喬松梅萼香,歲寒三友殿群芳。吟風飲露披霜雪,斜日流暉投影長。(《歲寒三友》)
后一首雖是以物寫人,但其間不無孤芳自賞的意緒。
雖然“文革”后先生又能與昔日同窗友好往還,酬酢吟唱,但落寞之感、懷才不遇之忱仍較難忘懷:
白門量守從師地,字水涂山耕硯場。老去孤棲默不語,晴窗獨坐對斜陽。(《寄士復南師》)
先生的確愿與昔日師友有較多往來,以稍舒愁懷,但“奉邀重出峽,行旅費思量。株守因無力,木枯自不芳”(《子苾邀重游江寧因次均為答》),“會海文山勞倦否?何時握手立斯須”(《訪善楷兄不值》),“空齋夏日總無聊,數卷殘書慰寂寥。安得非身臨白下,金陵盛會曾招邀”(《金大百年校慶不赴》),他人或有不便之處,盡管“印唐任俠輕財,急人之急,多金不吝”(程千帆箋沈祖棻《歲暮懷人》之一),但先生有盛情相邀而不赴,恐怕是孔方兄對臭老九的過于慳吝吧。再看:
紅艷一枝入望真,夭桃秾李與時新。游春莫負芳菲意,無際飛花踐作塵。(《詠桃花》)
為紅艷芳美的花朵被踐作塵土惋惜,實際上是他對自己才華未得施展而深深哀傷。先生1988年寫的《放歌示兒女》一詩,可以說是他晚年心態的集中體現:
行年近八十,冬烘復踉蹌。枯槁若朽木,齒落饜粥湯。閑置甘隱淪,利名兩相忘。入夜對熒屏,瀏覽閱報張。竊聞眾高論,側坐門戶旁。不肯放言笑,孤陋本自量。書癡枕藉亂,詩癖發吟狂。馳神存至性,拾句不成章。反思益增愧,遁世惜無方。聊以娛晚景,偃臥息在床。
百感交集,萬念俱至,矛盾又錯雜,通達又執著,自嘲兼復自傲:先生胸中定然存有一種不為人知的牽掛。試看他1987年的《春寒》一詩:
春寒料峭三月三,冷氣環流勢突然。庭草平鋪依舊綠,絮飛花落本仍堅。
某種美好的事物突遭摧折,但先生堅定料想,其“本仍堅”,故必有更加燦爛的未來。由此可見先生對美好事物的追求仍是那么強烈,也可概見先生對自己人生事業的期許并沒有因老邁而衰減。
南宋周邦彥《蘭陵王#8226;柳》詞有句云“斜陽冉冉春無際”,呈現了人類感觸到由有限生命和無限時空相矛盾而產生的惆悵之情。品味印唐先生的詩歌,尤其是晚年的詠嘆,慘淡、落寞、悲涼卻又那么的堅強、孤傲、自在,如此諸多情致,似乎都交織、凝結為其《云閣見招病足不赴賦此以謝》中令人潸然淚下的“向壁空吟送日月”的意象。
作者簡介
何錫光(1953—),男,四川南溪人。研究員,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典文獻學。工作單位:重慶三峽學院文新學#8202;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