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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料地毯

2008-12-31 00:00:00
山花 2008年15期

太陽掛在灰蒙蒙的天空中,看上去就像半夜里的月亮。

老莫一起床就坐在門口,由于少了一條胳膊,他的一只袖管拖在地上。仿佛是睡著了,干戈弄里那么多人進進出出,他卻坐得紋絲不動,就連老婆拎著一把芹菜回來,都不見一點反應。莫嫂身后跟著一個男人,推的自行車后架上還掛了個涂料桶,一看就是搞裝潢的。男人朝老莫瞥了眼,握著車把有點遲疑。老莫只好站起身,把屁股下面的小板凳往門坎內一放,耷拉著腦袋,一聲不吭地離開。

八點一過,大街上就冷清了。老莫沿著干戈弄逛到少年路,想不出去處,只好站在宣傳欄前,伸著脖子仔仔細細地看。他把上面的報紙從頭到尾讀了兩遍,可等回到干戈弄的屋門前,那扇漆成綠色的鐵皮門還緊閉著。老莫無聲地吐出一口氣,忽然記起了遠在北京的女兒,就上老孫的雜貨店給她撥了個電話。已連著三天了,女兒的手機里還是那么一句:您打的電話已關機。

放下聽筒,老莫不禁有點發呆,靠在雜貨店的玻璃柜臺上。陽光從對面屋頂照射下來,早已不是清晨那副樣子。陽光是那么的濃烈與溫暖,還彌漫著一股蔥油煎餅的味道。

老莫的女兒高中畢業就去了北京,跟誰都沒打招呼,到了北京才給家里來了個電話,把這個號碼告訴老莫,讓他放心,用不了多久,你們就會在電視里看到我。女兒說這話的口氣,就像坐在中央電視臺的“藝術人生”里。老莫知道,女兒做夢都想當個歌星,小時候就拿著他的手電筒,站在鏡子前扭屁股。可是,歌星有這么好當嗎?老莫吃不準,就開始留意那些報紙、雜志與電視里的娛樂新聞。他沒見到女兒的照片,也沒聽到她的名字,卻看到了一個數字:全中國有十幾二十萬的女孩子都呆在北京做著這樣一個夢,可能還不止。老莫的心涼了。一天晚上,他在床上對老婆說,看來小麗是混不出名堂來了。

莫嫂沒理他,根本沒把他的話聽進去。莫嫂在想她自己的心事。還沒下班的時候,領班把她叫到更衣室里,語重心長地跟她談了一次話,這也是沒辦法,制度就是這么規定的。領班說到了年齡就得下。莫嫂說這不是還沒到四十五嗎?領班說,我這不是提前跟你打個招呼嗎?得給自己找后路了。

但是,老莫一點都沒往心里去。在黑暗中,他咧開嘴,伸出手臂用力一擺,說,不干超市,我們干別的,活人還能讓泡尿憋死不成?

那個時候,老莫的那條胳膊還長在他肩膀上,他的家也不在干戈弄,而是住在田園新村,一套兩室一廳的產權房里,光陽臺就有三點八個平方。一個男人的腰板什么時候挺得最直?就是跌倒了又爬起來之后。老莫跌倒過一次,跟隨他干了快三十年的飼料廠一起,倒下去了。當廠門口的花壇里長滿了雜草,老莫卻又站了起來,他向著更高更遠的地方爬了上去,才用了幾年工夫,就在一家木業廠的修補車間當上了主管。這可是外國人獨資的企業,光一個車間,就能抵得上兩家飼料廠。老莫感慨萬分,看來還是外國人懂得用人哪。

老莫每天早出晚歸,有時候在家里睡著睡著,都會忽然爬起來,上廠里轉上一圈。當然,賣力是一回事,主要還是找到了感覺。他就像手表上的秒針,每天不停地車間里轉,背著雙手,抬著下巴,更像一個將軍走在他的戰壕里。可莫嫂不識相,有一次偏要在飯桌上數落他:不就是一個“拿摸溫”嘛。老莫很生氣,怎么是“拿摸溫”呢?現在都什么年代了?一個女人不知道與時俱進沒關系,但一定要掂量得出自家男人的分量。老莫在內心里面作過比較,外企車間里的主管,要是放在當年的國營廠,那至少是個車間副主任,怎么都算中層了,按照現在年輕人流行的叫法,這就是“白領”。他鄭重地提醒老婆,記住,別忘了,你男人現在是白領。

白領?莫嫂撇了撇嘴,往他碗里挾了塊五花肉,說,你真有能耐就趕緊給自己老婆找個工作去。

老莫點了點頭,看著老婆,由衷地說,還是下崗好啊,要不是下崗,你男人這會還在飼料廠里扒料箱呢。

然而,老莫出事了。

那天黃昏開始下雨,滴滴嗒嗒的,春天的雨就像女人的眼淚水,總是有影無蹤,總是來去匆匆。老莫一個人在家喝掉半瓶黃酒后,打開電視看了會,還是忍不住,套上雨披,蹬著自行車去了廠里。但老莫進了廠門,卻并不急著去他的修補車間,每次都這樣,停好自行車,去更衣室換上工作服,他總要在品管課的大玻璃窗前過一下,不為別的,就是露一露臉,好讓坐在里面的人知道,他又來車間了,他已經把這個廠當成了自己的家。

老莫人還沒走近那扇大玻璃窗,里面值班的品管走了出來。品管是個純種的印尼人,小眼睛、小鼻子、小嘴巴,就是巴掌大,像把蒲扇。他一把抓過邊上的掃帚,嗨了一聲后,一指老莫,又往邊上滿地的木屑一指,用力一揚掃帚。老莫很不高興,這可不是一個主管該干的活,但他跟這些印尼人說不清楚,從來都是這樣。這些印尼人能說得清楚的中國話,除了“小姐”,就是“啤酒”。

把地掃到一半的時候,老莫摔了一跤,摔得很不是地方,一頭栽倒在了架著的刨刀上。那可都是德國進口的刨刀,每一把都是刀刃朝天,二米五十長,二十五公分寬,能把三個人都合抱不過來的原木,像卷鉛筆一樣刨成剩一截木芯。老莫嚇了一大跳,誰都知道這些刀的價錢,隨便哪一把都不止三輛桑塔那。趁著沒人見,老莫飛快地爬起來,卻看見自己的胳膊還在地上,就俯下身想去撿,可腳不聽話,一下就癱了下去。

一出醫院的大門,老莫就趕往木業廠。天上驕陽似火,而老莫的火氣更大,在醫院住了一個月,這火就窩了一個月。他的親戚朋友來看他,他的隔壁鄰居來看他,連飼料廠里那幾個老同事也一起來過了,就是不見木業廠的人來。老莫問過一次,怎么不見廠里的人來?莫嫂正在削蘋果,就像沒聽見。老莫多少有點明白,接著又問,那女兒呢?女兒總該回來一趟吧?

回來干嘛?莫嫂輕輕地說,你又沒死。

老莫發火了,但更大程度上是借題發揮。他說,我就剩一條胳膊了,她都不來看一眼?

有什么好看的?莫嫂還是輕聲細語的,說著站起來,把削好的蘋果遞到他手里,說,路費不是錢呀?

老莫不吱聲了,悶頭吃蘋果。

事實上,木業廠的人來過,一個比他女兒大不了幾歲的小姑娘,還在老莫昏迷的時候就來了,捧著一個花籃,一進門就說她帶來了全廠職工的祝愿,祝莫師傅早日康復。弄得莫嫂都不知道怎么客氣好,趕緊拉開凳子請她坐。小姑娘沒坐,放下花籃,從挎包里掏出一個信封,雙手遞到她跟前。莫嫂的眼睛一下就濕潤了,鄭重地接過來,心里卻咯噔一下,手感不對頭,分量上有點輕,可謝謝還得說。小姑娘又從包里掏出一張單子與一支筆,請她在上面簽字。莫嫂愣了愣,小姑娘說這是規矩,她得回交財務交賬去。莫嫂簽完字、點完錢就挑起了眉毛,問小姑娘這算什么?小姑娘說,莫師傅的工資。

小姑娘說完就走。莫嫂追出病房,攔住她,把那幾張人民幣連同信封一起舉到她面前,還是問她,這算什么?

莫嫂的臉色有點嚇人。小姑娘慌張地說,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我才上了兩天班。

莫嫂不為難小姑娘,第二天就去了木業廠。接待她的王經理早聽老莫說起過,小伙子很能干,管著辦公室跟人事部,待人也和氣,就是心有點兇,他每招進一個工人,都要抽掉人家頭個月的工資。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人家花了那么多錢上大學,千里迢迢趕到這邊來打拼,要安家買房子,還要供女朋友讀研究生,還要時不時地請總機房里的潘小姐洗桑拿,這些都是要花錢的。不過,王經理跟老莫關系不錯,為了老婆的后路,不久前老莫還請他吃過一頓飯,人家可是爭著搶著去買的單,口口聲聲請莫師傅放心,嫂子想上廠里干,隨時隨地都可以。他讓老莫盡管放寬心。

王經理雖然頭一次見莫嫂,但一口一個嫂子叫得就像老熟人。他把莫嫂請進接待室,沏上茶,人還沒來得及入座,就忙著說對不起,實在是忙得脫不開身,不然早就上醫院來看望莫師傅了。王經理一臉的熱情與誠摯,弄得莫嫂都不知道說什么好,一路上在肚子里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的話,這會竟然有點說不出口了。還是王經理提醒了她,讓她有話盡管說,有要求也盡管提,大家都是中國人,自己人不幫,他還能幫誰去?

莫嫂喝了口茶,靜了靜,就一條一條地往下說,每一條都在理,每一條都跟經濟直接掛起勾。莫嫂說一條,王經理就點一下頭,點一下頭,就往本子上記一條。莫嫂說完了,王經理抬起頭來,看著她,讓她再好好想,還有什么?莫嫂出神地想了好一陣,搖了搖頭,說沒了,就這些。王經理合上本子,說放心,他會盡快向上面反映的。莫嫂說要快點啊,那么多醫藥費,都沒地方借錢去了。王經理點了點頭,說,放心,到時候會通知你的。

可是,王經理的電話一直沒來,莫嫂只好再去木業廠。這一次,保安沒放她進去,找誰都不行,廠里出了新制度:外來人員一律不得入內。莫嫂說,叫你們的人事經理出來。保安說經理出差了。莫嫂說,那叫你們老板出來。

保安不說話,隔著自動門,想說什么的,想想還是什么也沒說,摘下大蓋帽捋了把頭發,重新戴上,轉身回了值班室,隔著窗玻璃看她在那里叫,在那里罵。但對丈夫,莫嫂不敢說,整整瞞了他一個月。即便這會,都扶著他都走到木業廠的大門外了,莫嫂還是一個字都沒提,好像自己從沒到過這地方。莫嫂從小就明白一個道理,一個女人就得該說的時候說,不該說的時候永遠不要說。

保安擱下對講機,跑過來打開邊上的小門,把老莫讓了進去,卻將莫嫂攔在外面。保安看著老莫,有點窘,說,上面這么吩咐下來的。老莫點了點頭,回頭朝老婆看了眼,跟著保安去了值班室。保安拉過一把椅子,說,坐會吧,他們馬上就出來。老莫又點了點頭,扭過臉,從門口往車間的方向看。保安說,我這也是沒辦法,讓你老婆進來,我的飯碗就敲掉了。老莫還是點了點頭,他忽然問,廠里的情況還好吧?保安一愣,說,好,還好。

這時,王經理挾著個文件夾快步跑來,一言不發,一進門就對保安揮了下手。保安趕緊出去,帶上玻璃門,轉過身、叉開腿、背起手,昂首挺胸地站在外面。王經理把目光落到老莫臉上,不說話,一屁股坐進椅子里,老莫心中一下沒了底,只能小心翼翼問,怎么了?

王經理嘆了口氣,一拍那個文件夾,說,你把我害苦了。

老莫問,到底怎么了?

王經理說,為了你這檔子事,我差點就拍桌子辭職不干。

老莫一臉霧水,說,哪能呢?

王經理打開文件夾,翻過好幾頁,一指,說,你看,你這一跤摔的,一把刀都廢了,老板要上法院告你去,要不是我攔著,傳票早送你病房里來了。

胡說。老莫眼睛一下直了,說,斷的是我的胳膊。

王經理站起來,把文件夾伸到他面前,說,你自己看嘛,德國原裝刨刀,兩萬多歐元一把,加上運費,人民幣都近三十萬了。

老莫說,不可能,誰的胳膊能硬過德國刨刀?

王經理不談這個了,合上文件夾,問他,我說你都下班了,你還在廠里干什么?就算你要來,那你也該呆在自己車間里,你去品管那邊干什么?王經理說,現在就算告你蓄意破壞都是順理成章的。

老莫伸手指著車間的方向,說,是那印尼人讓我掃的地,你可以找來問嘛。

上哪去找?王經理說,人家早就回國了。

老莫看著他,說,那我的胳膊白丟了?

白丟都不止,要不是我給你好話說盡,按老板那脾氣,非告到你傾家蕩產不可。說著,他掏出一個信封,往老莫口袋里一塞,說,好了,回家好好養傷吧,你看你的臉,白得像張紙。

老莫一把掏出信封,問他,這是什么?

王經理不回答,看著他,滿眼都是善意的批評與責備。他一轉身,拉開門走出去,對保安抬了抬下巴,保安馬上進來,擋在老莫面前。老莫掂起腳叫了聲小王,人家沒聽見,他又叫了聲王經理。王經理走得頭也不回。老莫有點醒過神來,慌忙借著牙齒一把撕開信封,力道用得猛了點,一張紙掉到地上。老莫撿起來見是張解雇函,嗓門一下就大了,對保安說讓開。保安紋絲不動,老莫就用力甩著解雇函,大聲問他,你倒說說看,這算什么意思?

老莫咽不下這口氣,第二天一起床,什么話都不說,就在屋里翻箱倒柜地找。莫嫂也不說話,站在一邊看著他。老莫翻出在飼料廠時發的一只人造革皮包,把他的病歷、醫???、戶口本、工作證、合約書連同那張解聘函,一股腦地塞了進去,抬起頭來看了眼老婆。莫嫂走過來,抓起桌上的茶瓶,擱上茶葉,倒滿開水,擰緊蓋子后,從抽屜里拿出塊新毛巾,裹上,一聲不響地替他放進包里,拉上拉鏈。老莫咧了咧嘴,卻笑得很不像樣。莫嫂這才開口,眼睛看著別處,說,喝粥吧,先喝粥去。

說完,莫嫂一扭身去了廚房里,丟下老莫一個人站在桌子邊,一下子竟然有點恍惚。

市工會大樓就在人民廣場的邊上,圍著這個廣場還有多功能的辦證中心、人才交流中心、社保局的服務大廳、勞動局的仲裁委與工商局的消費者協會。晚報上早就宣傳過,把這些部門從機關里“拎”出來,集中在這里,為的就是給老百姓們辦實事,既方便了群眾,也提高了效能,是件一舉兩得的大好事。老莫深有體會,想當年剛下崗那會,他跟著飼料廠的同事們一個一個地方跑,去對他們講道理、提要求,有時候也拍桌子、扯嗓門,一天下來累得筋疲力盡不說,光來回的車錢每次都要花掉十多塊?,F在好了,都聚在了一起,跟條流水線似的。老莫熟門熟路,當初跑的是工會、仲裁委與信訪辦,現在還是這三個地方??墒?,現在的信訪辦鳥槍換炮了,豎起牌子成了信訪局,而且里面的氣氛也不一樣,再不是過去那種亂哄哄的樣子,人們都是靜悄悄地坐在大廳里,手里拿著登記號,就像坐在銀行的大堂里,廣播里叫到誰的號碼,誰就趴到那個指定的窗口去。老莫坐在遠離空調的位置上,他不喝水,也不看報,老莫看的是大廳里走來走去的保安們。他們身上穿的制服竟然跟木業廠的一模一樣。老莫深切地體會到了,比起在醫院里掛號看病,這里的秩序與環境要好得多了,只要你拿著號碼站起來,保安就會急匆匆地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把你請到那個窗口去。里面的辦事員也是笑吟吟的,伸著手掌心,你不入座,人家也站著決不坐下去。

老莫坐在那里說上了頭就沒完沒了,把一肚子的憤怒與委屈全部倒出來還不夠,他撩起袖子非要給那個小姑娘看,這可是一條胳膊啊,換來的卻是這張解雇書。老莫一拍那塊花崗巖的臺面,唾沫星子都濺到了小姑娘臉上。小姑娘臉上的笑容一點沒變樣,她用紙巾抹了抹臉,從打印機里取出一張表格,請老莫過目一下,看看上面的記錄是不是跟他說的有出入。小姑娘指著表格的下方,讓老莫認可的話就簽上名字,把家庭住址與電話號碼一塊寫上,一定要寫清楚。小姑娘說,我們會讓相關部門去核實情況,我們一定會維護您的合法權益。

老莫點了點頭,說,你們盡管去核實。但他馬上又問,核實要多久?

七個工作日。小姑娘說,我們一定會在七個工作日內答復您。老莫又點了點頭,收拾好包起身準備走了,小姑娘趕緊站起來,雙手捧出一張片子,請老莫收好。小姑娘說,為了方便群眾反映情況,我們的市長熱線24小時為您開通。小姑娘強調,這是免費撥打的。

沒想到事情辦起來這么容易。站在信訪局門口的臺階上,老莫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昨晚躺在床上還以為這是一場持久戰,起碼得跑上一兩個月,現在看來用不著了,就連工會與仲裁委都沒必要去。老莫回到家里,包里那瓶茶還熱乎乎的。他讓莫嫂擰開蓋子,一把抓過來,深深地喝下一口后,說,放心,政府會給我討回這個公道的。莫嫂眼皮都沒抬一下,閉著嘴,繼續理她的黃豆芽。這讓老莫有點掃興,放下茶瓶,又說,從明天開始不用照料我了,你上班去,我一個人在家里等。

去哪上班?莫嫂還是沒抬眼,說,上個禮拜我實足四十五了。

老莫愣了愣,一撓頭皮,說,你看,這院住的,我把日子都忘了。

但七個工作日他記得很清楚,每天都是扳著手指過的。到了第七天,信訪局里音訊全無,一大早來電話的是木業廠。一個陌生的男人,在話筒那頭開門見山,把話說得相當透徹,有關部門的質詢廠方已經收到,事故報告也在三天前送出了,現在他是按程序的要求給老莫作如下答復:這起事故完全是由你個人造成的,你在非工作時間,在不是自己的工作區內,無故導致一把進口刨刀報廢,使廠方直接損失人民幣近二十七萬元,這就是解雇你的理由,現在廠方又作出另一個補充決定,那就是保留對你起訴的權利。

老莫睜大眼睛,握著電話好一會才憋出一句——胡說八道。

對方說,這都是事實,我們是用證據說話的。

老莫吼,我告你們去。

這樣也好。對方很平靜地說,本人就是律師。

老莫一把擱下電話,倒在床上悶頭睡到吃中飯。信訪局的電話是下午打來的,鈴聲響了很久,莫嫂才過去拿起話筒,聽了沒幾句就掛斷了。老莫問誰?莫嫂說,給你討公道的。老莫不明白,直愣愣地瞪著她。莫嫂又說,信訪局,問你答復滿意嗎。

老莫急了,那你怎么不叫我聽呢?

莫嫂說,還聽個屁。

老莫心里堵,睡到后半夜忽然坐起來,推醒老婆,跟她商量,要不我們找下律師?先去打聽一下。莫嫂不理他,翻了個身背著他繼續睡。老莫就仰頭對著漆黑的天花板說,我不能就這么算了。說著,他又推了一把老婆,說,你說是不是?我一條胳膊都沒了,我不能這么算了。

莫嫂說,你都一條胳膊了,你扭得過這么粗的大腿嗎?

那也得扭。老莫想了想,說,至少得讓他們安排你上班去。

莫嫂不說話,睡了會,一回頭,見老莫還呆坐在黑暗中,就拉了拉他,說睡吧。老莫沒理她,莫嫂嘆了口氣,慢慢地撐起身,跟他并排呆坐在黑暗中。莫嫂忽然伸出手去,挽住老莫僅剩的那條胳膊,湊過去,把臉慢慢地貼上去,溫順得就像十七八歲的小姑娘。

莫嫂的堂姐又來看望妹夫,連著醫院那趟,這是第三回了。老寡婦每趟都拎八個蘋果來,哀聲嘆氣的,屁股還沒坐熱,就搓著手站起來,要趕著回家做飯去了。堂姐一走,莫嫂隨手就把那杯原泡茶倒進抽水馬桶里,回頭對老莫說,她是開不出這個口,她這是要債來了。

老莫住了一個月的醫院,家里就背了一屁股債,娘舅、堂姐、表兄、表妹就連大侄女家的錢都借到了。老莫急,這些人比他更急,三天兩頭不是來人,就是來電話,問長問短,問寒問暖,然后才問起他在木業廠的工作,一臉都是惋惜。大家誰都沒提錢,但工作就等于錢,大家都是明白人。當初莫嫂挨家挨戶去借錢,是拍胸脯下保證的,先救個急,出了院就還上。她讓大伙放心,老莫是辦了醫保的,工資單上每個月都在扣。可問題就卡在了醫藥費的報銷上,莫嫂去催過好幾次,每次都是那個辦事員,每次都是那幾句話:這么大的金額得領導簽字。那就拿上去讓他簽。問題是領導出差了。那領導什么時候回來?辦事員說不上來,誰吃得準領導的差要出幾天?這讓莫嫂心里很窩火,一看見那些親戚們的嘴臉,氣都是從兩個鼻孔里噴出來的——都是些認錢不認人的貨色。莫嫂不止一次對老莫說,報下來了也不還,看他們怎么辦。

但老莫的心思不在這上頭,大海航行靠舵手,他們家里這個舵從來都是掌握在他手里,哪怕一條胳膊也得把它擋正了。老莫說借的錢不能賴,受的氣也得出。說完,頭也不回地進了房里,坐在寫字臺前開始寫信。靠著女兒那本新華字典,老莫花了幾天時間,一封接著一封地寫信,市長、市委書記、區長、區委書記、報社、電視臺,就連人民廣播電臺都沒漏下。城市這么大,老莫不相信找不著給他出這口氣的地方。

這些信寄出去不久,居委會的周主任就帶著一個實習生上門來了。周主任是個熱心人,不光愛說話,而且嗓門大,人還在下面樓梯口,整幢公寓都已經知道了,居委會這是上莫家慰問來了。老莫最煩的就是這種人,平時見了都要皺眉頭,可莫嫂特別遷就,幾乎是親自下樓把她們迎進屋的,一來就剖開鎮在冰箱里那半個西瓜,一個勁地請老大姐解解渴,不吃還硬往嘴巴里面塞。老莫狠狠地橫了老婆一眼,心里面在冷笑,不就是每月去要一盒避孕套嘛,用得著熱乎成這樣子?

周主任咬了一口西瓜就扯到正事上,她給老莫帶來了街道上所有黨員、干部的一片心意。說著,她把一個紅紙包雙手交到莫嫂的手里。周主任由衷地說,黨員、干部的素質就是高,一個電話,大伙就主動把錢交上來了。莫嫂捧著紅紙包,就像捧著大伙那一顆顆血淋淋的心。可周主任不等她開口,一招手,示意她坐下,她還有更要緊的事要說。周主任的話是對著老莫說的,嗓門一下壓得很低,帶著一點神秘,但壓抑不住的是喜悅。為了老莫這檔子事,周主任說她親自跑了兩趟民政,好不容易才爭取了這么一個指標。周主任掏出一份表格,讓老莫馬上填,填了她明天就拿上去請領導簽。可老莫偏就看不慣她這副煞有介事的樣子,瞥了眼表格,慢吞吞地問她這算什么?周主任說,這可是醫療救助的名額,是錢,我算過,有五千呢。

老莫動容了,一把接過表格,對莫嫂說,快去找支筆來。

周主任辦起事來相當的干練,風風火火。老莫還埋頭在填表,她已經讓莫嫂去把診斷書與兩張一寸的免冠照都找了出來,隨手交給實習生,讓她這就送到殘聯去。周主任說該怎么辦,就怎么辦,有了殘疾證那就是跟福利掛上勾了,將來送個溫暖、找個工作,那可都是有憑有據的了。老莫夫妻倆連連地點頭,尤其是莫嫂,都有點熱淚盈眶了,想說些感激的話,卻激動得不知道說什么好。最后,還是老莫站起來,一把握住周主任的手,鄭重地說了兩個字:謝謝。周主任搖了搖頭,說,不用謝我,我是跑跑腿的,照章辦事,你要謝就謝人民政府。老莫點了點頭,說是,還是政府想著我啊。周主任笑了笑,但馬上收斂了笑容,嚴肅地看著老莫,說,以后可不能再這樣了,安全生產這根弦可不能再松了。老莫點了點頭,一路把她送下樓去,一直送到田園新村的大門口,才再次握住她的手,還是那兩個字:謝謝。周主任說真的不用謝,那都是應該的,我們就是為你們服務的。老莫抿緊嘴唇,不住地點頭。周主任忽然語重心長地又說,可要記住啊,褲子從來都是由下往上穿的。老莫一愣,周主任馬上接著說,往后有事盡管來找我,要相信我們居委會。

可老莫信不過的是殘聯。殘疾證一發下來,他就揣著去了趟。現在,老莫更關心的是工作,夫妻倆不能老是一天到晚呆在家里干瞪眼。殘聯里接待他的女同志也就莫嫂的歲數,一見老莫的斷臂就觸景生情了,還沒來得及談正事,先扯起了她丈夫,比老莫更不幸,老山前線的一顆手榴彈就要去了他兩條胳臂,都過去二十年了,這會還住在榮軍醫院的特護病房里。沒胳膊的苦,那女同志的體會比老莫更深切,然而就是沒辦法,她對老莫說,福利廠有,工作崗位也有,問題是一條胳膊能干的活沒有。

那就管理嘛。老莫說,我在木業廠是主管,管著車間里百十號人呢。

那是過去。女同志說,我那口子在部隊還是連長呢,可現在呢?現在上廁所都得讓護士幫著提褲子。

那不一樣,生活我還是可以自理的。老莫不客氣地說,主要是在管理上頭我有經驗。

女同志笑了,說,那你得去人才交流中心,這種崗位只有他們那邊才有。

老莫趕緊說,值班室也行,我當門衛是沒問題的,也符合福利廠的形象嘛。

女同志搖頭,一指她桌上那疊材料,讓老莫自己看,這么多人都在等門衛這個崗位呢。

老莫一愣,不相信,問她,難道都是斷胳臂的?

不是斷手,就是斷腳。女同志長嘆一聲,說,你們哪,光知道拼命賺錢,怎么就不懂呢?身體才是革命的本錢。

說起來還是莫嫂會辦事,上菜場買菜時給自己找了一份工作,就在菜場后面的一家車庫里,替人做肉食加工。工作很簡單,無非就是殺雞、殺鴨、殺鵝,放血、拔毛、開膛、剖肚,這些哪個女人在家里沒干過?可莫嫂受不了的是那里面的氣味,那么熱的天,那么多的雞、鴨、鵝,盡管車庫里點著檀香,還開著四臺換氣扇,莫嫂仍然不敢放開了呼吸,一吸就覺得喉嚨里噎著個臭雞蛋,就想伸長脖子往外面吐。但是沒辦法,要掙錢就得干活,再臟再累也咬緊牙關挺著,而在這里干的另一個好處就是那些下水。莫嫂上班頭一天,老板娘就說了,喜歡吃盡管挑好的帶回去。

老板娘是個爽性子的女人,離了婚,帶著兒子從鄉下出來,就靠在菜場邊上替人殺雞、殺鴨撐起的門面,現在不僅有房有車,兒子念書上的還是最花錢的實驗高中。可以說,就是這個女人讓莫嫂一下子看到了希望。而且,從她噴著香水的身上,莫嫂還印證了一句老話:無苦不來甜。莫嫂每天凌晨兩點上班,上午十點下班,回家時理一包下水,在車庫已經洗得干干凈凈,到了家里只要打開煤氣,架上鍋,淋點料酒,加上鹽、糖、醬油、味精,那就是一道香噴的紅燒鵝腸或鴨腸了。老莫愛吃這個,以前下班路過熟食店經常要稱半斤回來下酒。

有一天吃中飯的時候,莫嫂嚼著紅燒鵝腸對丈夫說,一個鄉下女人靠這個都能買房買車,每天噴著香水,涂著紅趾甲,那我一個城里人靠這個也肯定能把這個家撐起來。

老莫同樣嚼著紅燒鵝腸,連連點頭,心里面卻冷笑,女人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才掙了幾天錢?才養了幾天家?就拿自己當家作主人了。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事實就擺在桌面上,人的地位從來都是以經濟為基礎的。老莫只能點頭,一口一個是,一口一個說得對。不過,莫嫂并不是個過分的女人,她知道老莫喜歡喝兩口,發了工資的頭一件事就是給他扛了箱黃酒來。一個男人成天呆在家里的滋味,不說,她也清楚。她對老莫說,想喝就喝,別為難了自己。

但老莫的酒量明顯大不如前了,卻對燒菜發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把莫嫂帶回來的下水燒出很多花樣,紅燒、油燜、清蒸、醬爆、醋熘,甚至還把它們腌起來,隔上幾天就搞個“腌燉鮮”。老莫迷上了燒菜,一個人的時候,不止一次在心里想過,光憑能把下水燒出這么多花樣來,他就能去街上開上一家館子了,連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下水館。老莫對老婆提過一次,完全是試探性的。莫嫂就當沒聽見,把碗里的飯吃完,站起來一抹嘴巴,一聲不響地去了房里睡午覺。莫嫂每天吃了中飯都要睡一覺,起早摸黑的人就是這樣子。老莫長長地嘆了口氣,老婆是個好女人,可再好的女人也不能掌權哪。老莫又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天這頓酒,他一直從中午喝到黃昏。

女兒忽然回家了。背著個旅行袋,汗流浹背地敲門進來,一見父親汗衫袖子里露著的半截膀子,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但老莫更吃驚,瞪著女兒,從上看到下。女兒的頭發染成了金黃色,這不奇怪,滿大街多的是這種顏色的頭發。老莫看著刺眼的是女兒身上的小背心,大半個胸脯聳在外面不說,下面還露著肚臍眼,但最要命的是她那條牛仔褲,褲襠窄得都能瞥見里面的毛了。還是女兒先開的口,叫了聲爸后,一連聲問他胳膊是怎么回事?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也不打電話告訴她一聲?老莫不接這個茬,上下一指,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一回頭對著房里就喊老婆。

莫嫂睡眼朦朧地出來,一見女兒馬上清醒了。當媽的都這樣,就知道盯著女兒臉上那幾兩肉,恨不得捧在手里面親上一口。莫嫂看著女兒的臉,老半天才說出一句:你瘦了。

老莫很看不慣,伸手又上下一指,說,你看她這身行頭。

莫嫂見怪不怪,反倒橫了他一眼后一拉女兒,讓她先去洗個澡,洗完了快吃飯。莫嫂說,有什么話邊吃邊說。

可是,女兒吃飯的時候誰也沒開口,一家三口圍坐在飯桌前,夫妻倆看著女兒吃飯那模樣,一看就知道孩子是餓壞了,光顧著往她碗里夾紅燒鴨腸了。女兒吃完飯,打了個哈欠站起來,說困了,一天一夜沒睡覺了。說完,一頭鉆進自己房里,進去就把門關上了。夫妻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莫嘆了口氣,說,看來她在北京是混不下去了。

話都是在吃晚飯時說的,睡醒之后的女兒就像個放了暑假的大學生,穿著件松松垮垮的白汗衫,胸口還印著一只貓頭鷹。女兒變得異常地會說話,也喜歡說話,語氣里面還夾雜著幾句京片子,悅耳,動聽。一說起北京她是那么的來勁,好像那里就是人間天堂。她從天安門說到八達嶺,再從頤和園說到三里屯,跟個導游似的,帶著父母一個黃昏就把北京城逛遍了。老莫發現女兒是真的變了,再也不是去年那個高中畢業生,動不動就虎著臉、噘著嘴,動不動就一嗓子,讓你噎上半天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好。女兒變得隨和了,圓通了,也開朗了,看來首都真是個培養人、教育人的好地方。老莫松了口氣,但馬上又提起一顆心,趁著老婆去廚房洗碗,跟進去輕聲地問她,女兒怎么凈說北京了?她怎么就不說說她自己?

莫嫂白了他一眼,說,急什么?她才回來多久?

女兒始終沒說自己。不過,鑼鼓聽音,老莫還是聽得出來的,女兒在北京的日子過得不錯,而且還忙得很,要不然天剛黑也不會有那么多人打她手機了。老莫特別注意女兒接聽的每個電話,對方不是老總,就是經理,反正都是體面人。女兒握著手機的表情就像電視里的演員,笑瞇瞇的,輕聲細語的,有種說不上來的味道。老莫可以斷定,女兒在北京不是搞藝術就是在哪家公司當白領,可能還是干業務的。老莫在這方面有經驗,木業廠行政上那些女孩子通電話時都是這種口氣,她們都是從電視上學來的。

夜深了,等到女兒進房間,老莫欣慰地對老婆說,看來小麗在北京混得不錯。

莫嫂還是白了他一眼,沒理他,拉過女兒那個旅行袋翻了一遍,又原封不動地收拾好,拉上拉鏈。莫嫂說了句實在話:一個姑娘家在外面,混得再好還是難免要吃虧。

女孩子吃不吃虧就在那事上頭。老莫一下想起自己的年輕時代,想起跟老婆談戀愛那會,莫嫂什么都肯,讓你抱、讓你親、讓你摸,就是最后一關不肯松。老莫清楚地記得她當初說的那句話:我把這給了你,那我就什么都沒有了??涩F在的女孩子呢?老莫不敢往下想,但不是沒想過,從生下女兒的第一天就想過了,女人吃虧是遲早的事,吃虧就是便宜,人就是從吃虧中學乖的嘛。老莫撩起褂子抹了汗,一個人坐到陽臺上,搖著蒲扇,把女兒這二十年又細細地回憶了一遍,一直想到抬起頭來,看著女兒晾在陽臺上的那條牛仔褲。

女兒回家是有事要跟父母商量,憋了好幾天卻不知道怎么開這個口。這天傍晚,吃過一碗飯,她忽然起身去拿了個杯子,坐下來非要陪老莫一塊喝。夫妻倆都很吃驚,想阻止,可女兒的臉色不對頭,她舉著杯子先敬父親,再敬母親,很有點酒后吐真言的意思,喝了沒幾口就說開了。女兒說她在北京的飯店里當過服務員,在商場的大門口當過迎賓小姐,還在酒吧里賣過啤酒、唱過歌。女兒說著說著就有點眼淚汪汪了,不過,那是含著笑的淚。她一口喝光杯子里的黃酒,又給自己滿上后,笑著對父母說現在機會總算來了,有家唱片公司愿意包裝她,愿意給她出唱片。女兒接著一口氣說了好幾個歌星,可那些名字夫妻倆誰也沒聽說過,一直等她說到孫悅,老莫有印象了,前天晚上還在電視里聽她唱《祝你平安》呢。女兒說,他們都是這么紅起來的。

那敢情好。老莫用力一點頭,舉起酒杯往女兒的杯上一碰,說,那得好好喝一口。

老莫一口干掉大半杯,可女兒沒動,舉著酒杯看他把一大筷菜放進嘴里后,又看著母親。女兒說關鍵是要有一首好歌,她得找人填詞,得譜曲,還得找人編曲、錄制,灌成唱片,拍成MTV。女兒說,一大堆事呢,這都得要錢。

夫妻倆一下子明白了,女兒這次回家是來要錢來了。但為了女兒的光輝前程,這個錢,老莫愿意掏。他跟老婆交換了個眼神后,問,那這樣弄一下要多少錢?

女兒說,大概十來萬吧。

老莫一口氣噎在了半當中,好一會才扭頭對莫嫂笑了笑,把酒杯一推,說,不喝了,你收拾吧。

就當跟你們借,等出了唱片我就還你們。女兒急切地說著,兩只眼睛不停地在父母中轉,像是個嗅到了奶香又找不著奶頭的孩子。

莫嫂站起來,開始收拾桌子。她把碗一個一個摞在一起,又把筷子一把抓進手里,然后看著女兒,問她,你自己想想看,家里拿得出這些錢嗎?

女兒說,你們可以去借嘛。

莫嫂愣了愣,閉嘴了,捧著碗筷去了廚房。老莫坐了會,摸著下巴站起來,不知道干什么好,就滿屋子地找牙簽。女兒一個人坐在飯桌前,雖然靜靜的,坐得一動不動,兩個眼睛里面卻不停地在起變化。等夫妻倆把該干的事情都干完了,重新在電風扇下坐下來,女兒雙手一撐大腿站起身,去衛生間里洗了個澡,出來后上房里關上門換了身衣服,又是那身袒著胸露著肚臍眼的行頭。老莫看著就覺得刺眼,可女兒沒看他,女兒誰也不看,拉開門就往外去。老莫趕緊問了句:你這是上哪兒?女兒說找同學散散心去。說完,門被輕輕地帶上,屋里一下子像是暗了很多,也靜了很多。老莫走過去打開電視,他盯著電視機的屏幕看了會,忽然對莫嫂說,你說,我們哪來的十萬?

老莫說完,等了會,沒見回應就別過頭去,才發現老婆早就去了房間里,連澡都沒洗就躺在了床上。老莫一邊看電視,一邊扭頭看墻上的鐘。十一點剛過,他忍不住了,給女兒撥了個電話,可是沒人接聽,他就連續地撥,一直撥到女兒接聽為止。話筒里就像在開演唱會,女兒不等他開口,在亂糟糟的音樂聲中說在玩呢,跟同學在一起唱歌。說完,就把電話掛了。

女兒一夜沒回家。凌晨兩點,老婆去上班后,老莫又給她撥了個電話,可電話始終關著機。老莫知道女兒這是在生氣,就睜大眼睛等著,就想等她回來,好好地跟她談一談,把家里的情況給她透個底,可女兒一直到第二天上午才開門進來,看上去累得不行,眼圈都有點發黑了。不等老莫開口問,女兒就主動說在同學家里過的夜。說完,便往自己房里去。老莫還是要問,那你干嘛關電話呢?

誰關了?女兒說,是沒電了。

女兒的手機一到晚上就“沒電”,幾乎天天都這樣。她回到家里倒頭睡覺,睡醒了就去找同學“散散心”,有時候索性連晚飯都省了,不是同學請客,就是同學過生日。莫嫂終于忍不住了,有一天一拍桌子問她,讓她說出來到底是哪些同學?莫嫂說,我倒要看看,你那些同學家里是開著飯店,還是開著旅館?

事情在一天早上穿幫。女兒還沒回來,派出所的電話先來了。老莫一聽派出所三個字,心里咯噔一下。電話里問他這里是不是莫小麗的家。老莫說是。電話里又問他是莫小麗的什么人。老莫說是她爸。

電話里說,你女兒出事了。

老莫問,什么事?

電話里說,賣淫。

老莫不相信,說,這怎么可能呢?

電話里沒回答,啪地掛掉了。老莫靠著五斗櫥好一會才緩過神來,賣淫嫖娼他知道,小區的法制宣傳欄上寫得很清楚,處理辦法有兩套:要么行政拘留,十五天以下;要么罰款,五千元以下。老莫拿了一張存折趕到派出所,可是女兒不在,被帶去了醫院。接待他的警察是個年輕的小伙子,讓他先到走廊去等著,等醫院的檢查報告出來了再說。老莫說還等什么?錢都帶來了,罰款就是了。警察說這可不是錢的問題,要是查出性病就不光是罰款了,也不是拘留。警察說,那得拘役。說著,他張開大小兩個指頭一比劃,說,至少六個月。

老莫慌了,問,這是為什么?

得把病治好。警察說,傳染出去就是危害社會。

老莫窩著一肚子的氣,卻只能坐到走廊的長凳上,一直等到過了中午,女兒才混在一大群賣淫女中間被帶回來。老莫多少是松了口氣,女兒沒染上性病,可等他交了錢,辦完手續,帶著女兒一出派出所的大門,就想到了老婆。這個時候莫嫂應該在家里睡覺了。老莫回頭看了眼女兒,問她,你讓我怎么跟你媽交待?女兒不說話,低著腦袋,整個人看上去昏昏沉沉的,好像剛從床上拖起來。老莫說,你會把你媽氣死的。女兒還是不說話。老莫又說,你可真不要臉,你怎么能去干這個?

女兒一直沒開口。

老莫說,我恨不得給你兩個耳光。

女兒一下仰起臉來,說,你打吧。

看著女兒蒼白而俊俏的臉,老莫閉嘴了,一聲不吭地往前走,等進了田園新村,走到樓梯下面,才用力咳了一嗓子,提醒她,別讓你媽知道。老莫狠狠地說,你媽知道了,非氣死不可。

女兒一言不發,跟著老莫上樓,進了家門后,一頭就鉆進自己房里,關上門再也沒有出來過。第二天一早,不等女兒起床,老莫就敲門進去,他要趁著老婆不在跟女兒好好地談一談??墒?,女兒不領他這個情,從床底下的皮鞋盒子里拿出一疊錢,點了點,往床頭柜上一丟,說了三個字:還給你。老莫忍無可忍,隨手給了她一個耳光,我要這錢干什么?老莫吼,你把我的臉都丟盡了。女兒捂著臉,好一會,開始收拾她的行李,把衣服、裙子、化妝品、MP3一股腦地塞進旅行袋。老莫慌了,一把拉住她,你這是干什么?女兒不理他,甩開他的手繼續往里塞。老莫一屁股坐到床上,口氣變了,說,你將來還要找對象,還要嫁人,你還要生兒育女。老莫一口氣說三個還要,看著女兒的眼神都有點在乞求了。老莫說,你也得為我跟你媽想一想。

想什么?女兒抬起頭,看著他說,你們沒錢,還不讓人掙錢?

這叫掙錢?老莫張大嘴巴,很久才慢慢合上,再也不開口了,一聲不吭地出去。臨走,他沒忘了床頭柜那些錢,一把抓在手里,坐在外間里一下一下差不多點了一上午。

老莫決定把住的房子賣了。這么大的事,他沒跟莫嫂商量,但話是說起過的,就跟平日里飯后閑聊那樣,他看看莫嫂,又看看女兒,說索性把這房子賣了,你拿十萬去出你的唱片,剩下的給你媽開家店去。莫嫂根本沒當回事,撇了撇嘴角,嘀咕了聲“發神經”,就起身收拾碗筷。老莫不動聲色,一切都是在暗中進行。他第二天就把房子掛進了中介,來看房的人進進出出都好幾批了,但每批都在上午十點之前。這是老莫再三強調的,一定得在十點之前,而且還要快。老莫對中介所的人說,夜長夢多。

莫嫂是看到擱在桌上那一大包錢才如夢方醒。那天她剛跨進門,手里還提著一包鴨下水。莫嫂尖叫一聲,把那包下水一股腦扔在老莫身上,然后開始罵,罵著罵著就開始哭,到后來,莫嫂一屁股坍坐進椅子,對老莫說,這個家完了,你把這個家都賣了。

怎么叫完呢?老莫很不高興,從沒碰到過見了錢還哭成這樣子的人。老莫抹著一頭一臉的下水,說,我們這個家的希望來了。

這天晚上,夫妻倆在床上動靜很大,其實都是莫嫂一個人在哭,一個人在罵,一個人在訴苦,她連班都沒去上,一直鬧到天亮,聲音才漸漸平息下去。莫嫂是累了,也乏了,老莫卻來勁了,清了清嗓子說一套房子算個啥?就當是給女兒念個大學嘛,這個錢當爸的樂意掏。老莫說,總得讓她試一下嘛。

你這是拿錢往水里丟。

就當看個水花,那也是當爹媽的一片心。老莫說完,在黑暗中扭過頭去看著莫嫂,又說,再說你吧,下半輩子也不能老給人家拔雞毛不是?我們開個小鋪子,我們遲早會把這房子掙回來。

那我們住哪兒?

我們租房子去。老莫說,我們哪兒不能住?

那戶口呢?你把戶口遷哪兒去?

老莫說,就放口袋里。

那是黑人。

黑人就黑人。老莫說,怕什么?人家外地人都混得好好的,我們怕什么?

莫嫂又哭了,她翻了個身趴在枕頭上,一邊哭,一邊沙啞地說,我都活到四十五歲了,現在我連個外地人都不如了,我連戶口都沒了。

莫嫂一連三天都沒去上班,她每天跟個病人似的躺在床上,就連女兒要回北京了進來跟她告別,她都一言不發,仰天躺著連眼皮都沒抬一下。送女兒上火車的是老莫,他在嘈雜人群中抓住女兒的胳膊,叮囑她說,再也不能干那種事了。女兒點了點頭。老莫又說,把存錢的卡放好,當心讓人偷了。女兒又點了點頭。老莫說,要看準了,別讓人把錢騙去了。女兒還是點了點頭。老莫沒話說了,看著女兒一下子覺得那么的不踏實。女兒忽然放下包,叫了聲爸后,張開雙臂就想往他懷里撲。老莫趕緊一指地上的包,說,拿著,別讓人拎走了。

夫妻倆搬進干戈弄不久,老莫就時來運轉了。國慶長假一過,居委會的周主任忽然找上門來,氣喘吁吁地給老莫帶來一個好消息。周主任說黨和政府一直都是把他放在心上的,他雖然不是街道上的人了,可大伙還是研究決定把名額給了他。老莫不知道是什么名額,愣頭愣腦地看著她,周主任說是愛心亭,這可是來之不易的,幾個街道才攤到一個,周主任一拍胸脯,我們說話算數的,說過幫助你,那就一定會幫助你。周主任說,你人走了,我們這口茶沒有涼。

老莫還是稀里糊涂的,伸著脖子問了句:愛心亭是什么東西?

周主任一愣,馬上笑著批評老莫,你看?你連這都不知道,所以說嘛,一個人是不能老悶在家里面的,那是要跟社會脫節的。周主任說,這可是政府辦的陽光工程,是給你開店,助你創業來了。

老莫的眼睛一下亮了,抬頭望了望,后窗外雖然看不到天空,有的只是對面黑鴉鴉的院墻,可老莫就像看到了萬里無云的天空,感慨地說,好事總算輪到我頭上了。

這可不是輪到的。周大姐立刻糾正他,這是黨和政府對你的關心與幫助。

老莫連連點頭,一口一個是,一口一個感謝。但莫嫂卻并不放在心上,愛心亭無非就是賣賣香煙、飲料,還順帶著賣些報紙、電話卡什么的,大不了再給你安部公用電話。她問老莫,就憑這個亭子,你幾時能把房子買回來?

老莫答不上來,看著老婆,說,人家自給的,你總不能退回去吧?

莫嫂冷笑一聲,對著鏡子梳了幾把頭發,挎上她那個人造革小包扭頭走了?,F在,莫嫂吃過中飯再也不睡午覺了,她一下子變得很忙,簡直就不想呆在這間陰暗的屋子里。這讓老莫很不放心,提醒過她好幾次了,每次都把話說得很婉轉,勸她要注意休息,每天這么早起床,人不是鐵打的。莫嫂反問他怎么個休息法?這人來車往,你叫我怎么睡得著?老莫知道,老婆心里這口怨氣還沒消,就特別的遷就,說睡不著就看看電視嘛,養養神也是好的嘛。莫嫂不理他,基本上是吃了飯就往外面去。有一天,老莫實在是忍不住了,問她,外面到底有什么讓你這么掛心的?莫嫂說她有事要辦。老莫讓她老實說,你到底是什么事瞞著我?

我為什么不能瞞你?莫嫂說,你賣房子這么大的事都沒放半個屁,我憑什么要對你說?

老莫說,我那也是為了這個家,為了我們的女兒。

我也是為了這個家。莫嫂說,誰不為這個家了?

事實上,莫嫂一開始就在打作坊的注意。莫嫂是個有心人,早在肚子里算過一筆賬,她們在車庫里每天要給飯店殺三四百只雞、鴨、鵝,就當加工費才一塊錢一只,那就是三四百塊錢的收入,去掉人工、電費、房租,老板娘每天至少把三百塊錢放進了腰包里。這還沒算上賣掉的那些鵝毛、鴨毛。莫嫂眼紅,更多的是不服氣,一個鄉下來的女人,憑什么就能每天賺上三百塊?但莫嫂并不急著把作坊開起來,做生意要的是客戶。老板娘的客戶不是小館子里的老板,就是大飯店里的采購員。莫嫂不會種田看行稻,要把作坊開起來,首先得跟那些小老板與采購員打成一片。

何胖子就是飯店里的采購員,每天開著輛“皮卡”來裝走五十只雞與五十只鴨,隔三差五的,老板娘都要把他請進自己的小車里,拉到哪里不知道,但每個在車庫里干活的女人都清楚,老板娘這是拿自己在請何胖子的客。現在的生意不好做,服務不光要好上加好,還得比別人有優勢。說心里話,莫嫂在跟何胖子開口前猶豫過,主要是這個人有點不地道,太色,每次來到車庫里,看人的眼睛都是沿著領口往里面看。他小的要看,老的也要看,尤其是對莫嫂,何胖子說過一句話,一邊說,還一邊咂著舌頭,說從身材上看,他還真看不出莫嫂都是四十出頭的人了。好像莫嫂就是一只擱在籃筐里殺白的雞,就等著他來挑挑撿撿,掐掐摸摸那樣。這讓莫嫂十分反感,同時也看出來了,老板娘的那么多客戶當中,也只有何胖子最容易說得上話,你不去理他,他都要湊過來跟你沒話找話,而更主要的是他在當采購員前干過廚師,不光他的許多師兄弟在飯店里掌勺,就連教出來的徒弟們都在挑大梁了。

莫嫂想找機會請何胖子吃頓飯,先探探他的口風再看著辦。誰知,何胖子一來就開門見山,讓她有話直說,大家又不是外人。莫嫂反倒說不出口了,扭頭看看車庫里一起干活那些人,臉都有點紅了。要說采購員就是頭腦活絡,忽然不理她了,跟大伙一起嘻嘻哈哈了一陣,等雞鴨都裝上車后,何胖子悄悄地塞了一張名片在莫嫂手里,讓她有事就來電話。莫嫂的電話過了好幾天才打過去,緊張兮兮的,就像在做賊,剛把話說完就慌忙擱掉。莫嫂仔細想想,自己活了四十五歲還是頭一回約男人吃飯。她特意請了半小時假,匆匆忙忙跑回家,洗澡有點冷了就脫掉上衣擦了把身,還在脖子里噴幾滴花露水。莫嫂是在換件襯衫時發現丈夫的眼神不對,他坐在那里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現在,老莫的話更少了,卻變得眼睛里都能說出話來,看得莫嫂很心虛,就隨口說了句,小姐妹開店,請我吃飯去。老莫趕緊說那得送禮的。莫嫂說,送什么禮?大家湊份子買個花籃不就是了。

莫嫂說完就走,約好十一點在紫陽街口碰頭的,那里是條美食街,但更主要的是價廉物美??墒牵闻肿痈緵]打算吃飯,他對莫嫂說吃什么飯?干他這一行最煩的就是吃飯。他還是那句話,有話你就直說嘛。莫嫂的話是坐在他的“皮卡”里說的,說得很客氣,也很清楚,她是個城里人,不能像個外地人一樣每天殺雞、拔毛、掏下水,她也想跟老板娘一樣搞個作坊。莫嫂說,價錢由你開,我只要能賺一點就夠了。何胖子不說話,車沿著中山路開了很久他都一言不發。莫嫂有點吃不準了,說,不行就算了,我也是說說的,現在搞個作坊哪能這么容易。

何胖子忽然開口了,你這是拆人家的墻腳。

莫嫂慌忙說,不是的,哪能呢?我怎么會呢?

莫嫂一下子絕望了,偷雞不著蝕把米,看來明天車庫里的工作都要泡湯了。莫嫂在心里不停地罵自己,心急吃不上熱豆腐,人家跟老板娘是什么關系?自己真是昏了頭,莫嫂恨不得推開車門當場就跳出去。何胖子卻笑了笑,緩緩地說,是也沒關系,錢嘛,是人都想賺。

莫嫂一下睜大眼睛,扭頭看著何胖子??墒牵闻肿硬豢此槐菊浀匕阎较虮P?!捌たā痹谠叫懵房诠諒潱_進一個地下停車場,停穩后,莫嫂推了幾下,車門沒開,就問何胖子,我們這是上哪兒?何胖子沒說話,笑了笑,伸過手來,一把就將莫嫂的座位放倒。莫嫂慌了,趕緊坐起來,你這是干什么?

你不是要我幫忙嗎?何胖子笑嘻嘻地說,那你也要幫幫我的忙。

莫嫂說不行,這怎么行呢。她一邊說,一邊護著自己,何胖子的手伸到哪里,她就護到哪里。莫嫂還是有幾分力氣的。何胖子煩了,直起身來,一把打開車門,看著莫嫂不說話。莫嫂不敢看他的那張臉,趕緊跳下車,可馬上又回過頭來,說,你怎么這樣子?

何胖子撐著方向盤,說,隨便你。

莫嫂一臉都是為難,就是挪不開步子。她扭頭朝停車場的兩邊各望了一眼,說,這是公共場所。

何胖子沒說話。莫嫂眼淚汪汪地,重新鉆回到車廂里。

莫嫂害怕得要命,都不像個四十五歲的女人了。回家的一路上,就覺得每雙眼睛都在盯著她看,好像每個人都隔著車玻璃看到了她那只白花花的大屁股。莫嫂一直走到干戈弄口,才有點醒過神來,覺得自己是讓何胖子騙了,讓他白占了這個便宜,急忙去雜貨鋪給何胖子掛了個電話。何胖子在電話那頭很忙,就說了一句:我辦事,你放心。但莫嫂怎么放得下心來?回到屋里不敢朝老莫看,就盼著天快黑,快點吃了晚飯,洗洗干凈縮到床里去。可是,到了床上卻怎么也睡不著,一會想何胖子,一會想那個八字還沒一撇的作坊,最后還是忍不住扭過頭去,看著睡得跟死豬一樣的老莫。莫嫂忽然伸出手去摟住老莫,想把臉貼上去,想想又有點猶豫了。桌上的鬧鐘就在這個時候響的,把她嚇得一下就坐了起來,就像在夢中驚醒那樣,莫嫂坐著就滋出一身冷汗來。

何胖子這人雖然下作了點,但辦起事來卻是說一不二的,他說改天把兄弟們都約出來,過了沒幾天的半夜里,這些人都來了,在夜排檔上坐了整整一大桌。廚師與飯店小老板們的聚會只能在半夜里。何胖子不光把莫嫂介紹給他們,還特意備了個小本子,讓他們把自己的姓名、地址、電話,一個個都寫在上頭。何胖子喝了二兩白酒后紅光滿面,一下一下拍著莫嫂的大腿,說這是他的小姐妹,往后大伙在生意上一定要多照應,不然就是不給他面子。莫嫂也是拎得清的人,趕緊站起來敬酒,一人一杯。最后,廚師們起哄,她還跟何胖子喝了個交杯酒。

那天夜里,莫嫂醉得班都沒去上,回到家里先是吐,吐完了笑,笑完了哭,一直折騰到天亮,才安安靜靜地睡下去,弄得老莫也陪著一夜沒睡,還坐在床前擔心了一夜,猜測了一夜,越想越不敢想,可越不敢想,就偏要往牛角尖里想。老莫一直守到莫嫂醒來,盯著她端詳了好一會,才輕聲問了句廢話:昨晚你干嘛去了?

莫嫂想了老半天,也答了句廢話:喝酒。

但莫嫂還是說了,是她請的客,她要搞間跟老板娘一模一樣的作坊,要把她的生意搶過來,就算一天賺不到五百塊,哪怕就賺上兩百塊,她實在不想在這個鬼地方一年年地呆下去,她要“殺”回田園新村,買不回原來的房子不要緊,那就去買更好的,更新的,更大的,城里人就要過得像個城里人,她要把掛在口袋里的戶口重新遷回屋子里。莫嫂說到動情處,自己都覺得口氣中帶上了何胖子的腔調。為了打消老莫臉上的疑云,莫嫂說,做生意就是要靠搶,要靠奪,就是要過河拆橋,就是要撕破面皮,就是要翻臉不認人。

老莫出神地看著她,一直等到莫嫂都說完,才肯定地說,你的酒還沒醒,你還是去床上再躺會吧。

莫嫂愣了愣,厲聲說,我是被逼到絕路上了。

不過,莫嫂并沒急著把作坊開起來,她一直在等,她一定要等到老莫先把那個愛心亭擺出來。莫嫂早就下定了決心,一定要等到愛心亭里的香煙、飲料把他拌住了,不然的話,按照老莫那脾氣,他肯定是背著一條手臂每天來作坊里視察,指手劃腳地充老板。那是要出大亂子的。你想想看,何胖子每天開著“皮卡”來一趟,兩個男人抬頭不見低頭見,哪個女人受得了這個罪?在一個門洞子里進出的兩個男人,最好的辦法是永遠別碰頭??墒?,眼看樹上的葉子都掉光了,老莫的愛心亭還沒批下來,莫嫂急,老莫更急,三天兩頭往居委會里跑。居委會的同志也在往上催,然而不管用,各個部門都在忙換屆,事情都擠在一塊了,手里握著圖章的領導們實在是忙得顧不上。最后還是市里下了硬命令:答應老百姓的“十件實事”決不拖過年。老莫的愛心亭總算趕在十二月前亮相了,就在離干戈弄兩個路口的街邊上,橙紅色的小亭子,精致、漂亮,在陽光下閃閃發亮,鮮艷,奪目,用晚報上的話說,那是寒冬里一抹溫暖的亮色。

老莫又像是成了單位里的人,每天夾著個保溫杯、提了把熱水瓶出門,早上七點鐘準時坐進去,一直要到晚上九點才回家,一天兩頓吃的都是快餐店送來的盒飯。冬天的風貼著馬路吹過來,雖然冷得刺骨,老莫的心里卻像揣著一團火,坐在愛心亭里放眼看出去,怎么看,都覺得自己就是坐在崗亭里的人民警察。

莫嫂的作坊在城東菜場的轉彎角上,她請了兩個幫手,連著自己三個人就把門面撐開了。開業沒幾天,老板娘忽然不請自來,小轎車直沖上人行道,把店門都給堵住了。但老板娘沒下車,隔著車窗斜眼看著莫嫂。

莫嫂自知理虧,站在車窗前就知道一下一下地擦著兩只手。老板娘冷笑一聲,搖下窗玻璃,說她真是引狼入室。莫嫂不說話,這一天早就是預料之中的。她就這么居高臨下地看著老板娘。兩個人僵持在那里,好一會,老板娘松氣了,把車倒出幾步,她在搖上車窗之前狠狠地對莫嫂說,騎驢看唱本,我們走著瞧。

老板娘的車呼的一聲,開走了,莫嫂站著沒有動。說到底,莫嫂還是忌她三分的,不是因為搶了她的生意,而是這生意還留著一半呢。何胖子每天來拉走五十只雞,不言而喻,他把那五十只鴨剩給了老板娘。為了那五十只鴨子,更為了要把何胖子那條腿從老板娘那里拔出來,莫嫂是下了狠心的,也做得出來。當天中午,她上假日賓館里開了個鐘點房,何胖子一進門,她就笑臉相迎,像是受過專業訓練的三陪女,幫他脫,幫他洗,幾乎是吊著他的脖子上的床。何胖子相當的滿意,翻身下來后,一邊喘著粗氣,一邊連聲稱道,真是沒想到,你還留著這一手。何胖子是個明白人,抽完一根煙就坐直了,讓莫嫂有話就說嘛??墒牵┑脑掃€沒說完,何胖子就擺了擺手,說做人不能這樣子,不能把事情做絕了。說著,何胖子又拿過一根煙,點上后,說慢慢來,五十只鴨子算什么?只要有他在,五百只都算不了什么。

但是,莫嫂不這么想,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較勁,她暗暗咬緊牙關,就在何胖子一個人身上下功夫,把他伺候好了,把他的胃口吊足了,那五十只鴨子遲早會送上門來。莫嫂堅信這一點,只要工夫深,鐵棒都能磨成針。

莫嫂是徹底放開了,可回到家里恰恰相反,把自己夾緊了不說,有時候連口都懶得開,倒在床上就想睡。老莫知道,現在的老板不好當,人前要擺出一張臉,人后還要換一張,既費心,又費力,就特別的遷就她,每天晚上被子里的熱水袋都是兩班倒,一個涼了,半夜里起來再給她沖一個。誰教她的腳上長凍瘡呢。但該問的話一定得問明白,哪怕回來得再晚,老莫都要守在被窩里,小心翼翼的,可問來問去也就這幾句:今天的生意怎么樣?外面的應收款有多少?還欠著人家多少錢?其實,這些都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今晚上哪兒了?飯是跟哪幾個一塊吃的?吃完了又上哪去了?怎么每次都不是直接回家呢?最后,老莫忘不了還要拖上一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莫嫂有一晚終于煩了,更大程度上還是做賊心虛。她忽然一蹬被子,吼,你到底有完沒完?你有什么話就直說好了。老莫閉嘴了,盯著枕頭上的老婆看了會,關了燈。整個晚上他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可整個晚上也沒睡好覺。第二天一早,老莫忽然來到東門菜場的拐角上,笑呵呵的,手里拎著幾個烤番薯,就像上面下來慰問的領導。老莫一進作坊就讓大伙吃,趁熱吃。莫嫂很驚訝,皺著眉頭說,你來干什么?

來看看你們嘛。老莫的話是對那兩個女人說的,開業這些天了,也沒抽出工夫來一趟,來,吃,吃番薯,吃了再干嘛,磨刀不誤砍柴工嘛。

就在吃著烤番薯的時候,何胖子來了。他跳下“皮卡”徑直闖進來,見了桌上的烤番薯拿在手里就剝皮。吃了沒幾口,一抬頭,見老莫坐在一邊正看著自己,愣了愣。何胖子是從莫嫂的眼神中明白過來的,趕緊掏出香煙,非要老莫點一支。老莫連連擺手,不抽,堅決不破這個戒。不抽就夾著嘛,敬出去的煙怎么可以往回收?何胖子親自把煙夾到老莫耳朵上,老莫沒辦法,一連說了三個吃,番薯要趁熱吃,香。何胖子老實不客氣,就在老莫邊上坐下來,兩個男人一邊吃著香噴噴的烤番薯,一邊沒話找話,什么都聊。莫嫂卻如坐針氈,只好站起來往“皮卡”上裝雞。何胖子豎起大拇指對老莫說,大哥好福氣啊,你看,嫂子多勤快。

老莫客氣地連連搖頭,脾氣不好,脾氣不好,容易得罪人。

哪能呢?何胖子說,嫂子可是個能干人,你看這里里外外張羅的。

老莫點頭,那倒是,這鋪子全靠她—個人撐著。

話不能這么說。何胖子一把甩掉番薯皮,認真地看著老莫,說,嫂子最多算個總經理,大方向上還得大哥這個董事長把著關。

這話說進了老莫心坎里,他一大早趕過來,為的就是給老婆提個醒:沒有他賣掉房子這筆錢,你能開起這間作坊來?沒有他在飼料廠里干了這些年,你能有一套房子換錢去?看來明眼人是一眼就可以看出來的,他老莫才是這里的后臺老板。老莫的嘴一下就咧開了,好半天才想起耳朵上的煙,趕緊取下來,跟何胖子要了個火,點上。老莫深深地吸上一口,由衷地說他已經有二十年沒抽煙了,自打結婚后就沒碰過這玩意。何胖子來勁了,等他一根抽完,掏出來請他再續一根,好事成雙嘛。這回,老莫死活都不肯,一只手使勁往外推,說,不成,不成,今天已經開戒了,開戒了。

莫嫂裝完車進來,見到這場面,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她叫了聲何師傅,說,車裝好了,五十只,你點一下。

還點什么?你辦事,我放心。何胖子說著,拍了拍屁股站起來,臨上車,他轉身緊握住老莫的手,扭頭囑咐莫嫂,下回吃飯一定得把大哥拉上。何胖子說,大哥跟我有緣,我們說得到一塊去。

看得出來,何胖子好交朋友。他人都走掉有一會了,老莫還是念念不忘,忍不住對莫嫂念道:這人有意思,一看就是個熱心腸。老莫說,你看他一來就叫我大哥大哥的。

其實,管老莫叫大哥的不止何胖子一個,那個小陳也是這樣子,一來就是大哥長大哥短的,好像老莫的媽真生過這么一個小女兒。老莫的愛心亭開張到現在,她每天都來買一碗方便面,付了錢有時候還不走,趴著柜臺有一搭、沒一搭地跟老莫閑聊天。小陳雖然長得不好說漂亮,可年紀剛剛好,三十才出頭,怎么看都是一只熟透的水蜜桃。老莫不是沒想法,每次見她咯咯地笑,眼睛忍不住要發直。老莫是有顧慮。剛開始那陣,他以為小陳是個下崗工人,不然誰有工夫大白天的趴著柜臺閑聊天?但這樣的女人往往都是無底洞,真要粘上手,不光吃不了要兜著走,弄不好還得掏錢替她養家糊口。說到底,老莫是舍不得人民幣,那就只能在心里面想。好在想象不用花錢,在心里面怎么折騰都可以。過了沒幾天,小陳挾著兩條香煙來了,請老莫幫個忙,這是人家送給她老公的,家里多得抽不完。老莫一下就死心了,原來她的老公是當官的。老莫知道,這樣的女人就算閑得發了霉,也不會輪到他頭上,哪怕就是胳膊齊全也不會。老莫心里很不是滋味:原來人家天天來套近乎,為的就是賣香煙。

但是,那兩條香煙出手后,老莫就發現事實不是這樣的。小陳接過錢點了點,分出一半塞進他手里,笑著讓他別客氣。這怎么成?好幾百塊錢呢。老莫趕緊還給她。兩個人就隔著柜臺來回地客套,你推我讓的,老莫的手一下子捅到小陳胸脯上,就像觸了電,小陳的臉刷地紅了。她接過錢,卻沒有轉身走,而是繞過去拉開門進了愛心亭。小陳抓起老莫的手,鄭重地把錢放進去,說大哥,這是你賺的。小陳說了實話,香煙不是真的,但也不是假的。小陳說誰也抽不出來的。

老莫愣了好一陣,說,那就是假的。

小陳說,假的才有賺頭啊。

老莫還是有點怕。他柜臺里的東西都是統一配送的,一個電話打過去,中心的車就把貨送過來。小陳說她的香煙也一樣。說著,掏出一張名片,讓老莫放心,她一個女人家都敢做的生意,你一個大老爺們怕什么?再說了,現在不干這個,上哪里賺錢去?但真正讓老莫動心的話,是她臨別時說的。小陳一指那張名片,說想要的話就給她來電話。又說,沒事的時候也可以打的噢,買賣不在人情在嘛,我就是喜歡跟你聊。

說完,小陳拋下個情意綿綿的眼神,走了。老莫卻愣在那里,看著名片上的電話號碼,一下子就浮想聯翩了,破滅的希望又一點點升上來。那種心情很像第一次把電影票塞在莫嫂手里,老莫在心里面“吃”地笑了一聲。

春節眼看就要到了,人們都在忙著過年,手里拎著大包小包,不是急著趕回家,就忙著去店里打年貨。這些人在老莫眼前來來往往、川流不息,愛心亭的生意反倒冷落下去,除了來買包香煙的,連報紙都沒人顧得上看。報社的車每天一大早把一打一打的報紙拉來,到了黃昏又一打一打地拉回去,便宜了那些收廢品的。老莫是看出來了,跟國家大事比起來,街上走過的每個人還是更關心他們自己,在一年到頭這個既是結束、又是開始的關口上,大伙想的還是吃、喝、拉、撒。

女兒這時來了個電話,說是不回來過年了,北京那邊忙,春節有好幾個演出呢。老莫對著大街點了點頭,有點放心不下,問她那唱片怎樣了?怎么還沒給他寄過來。女兒說快了,在做后期了。老莫叮囑她要盯緊了,那可是十萬塊錢哪。女兒說知道了。老莫是忽然想起來的,說要是上電視的話,一定要來個電話,我跟你媽等著你露臉呢。女兒在電話那頭說,知道了。

事情就是出在擱下電話不久,一個男人這時走了過來,他的肩上背著一個電腦包,手里提著兩個禮品袋。他低頭對著柜臺里看了好一陣,指了指,要了兩條煙。老莫一下子來勁了,經驗告訴他,這種打扮的買了煙通常都是送人的。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大生意。老莫趕緊從里面捧出來兩條煙,遷就得很,主動提出便宜點,這大過年的,給了那人一個批發價。那人笑了笑,沒說話,拿起香煙前前后后地看。老莫有點慌,忙說沒問題的,他這里的煙都是中心統一配發的。說著,他一指掛著的許可證,說這可是貨真價實的。那人還是笑瞇瞇的,一指柜臺上的電話,問可不可以讓他打一個?還沒等老莫開口,那人拎起電話就撥號,撥通后只說了兩個字:來吧。

工商、稅務、物價還有煙草的同志們就像是從地底下冒出來的,一下子就把愛心亭擠滿了不說,晃來晃去的,弄得里面就像是賣大蓋帽的。老莫被擠得都沒地方站了,縮在墻角里卻還要關云長賣豆腐,扯著嗓子,一遍一遍,都是明知故問:這是怎么了?這算怎么回事?同志們不理他,大家關心的是假煙,一定要他把那個上家說出來。同志們講了政策講人情,話都是擺在臺面上的,說穿就是兩句: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但老莫不能。悶著腦袋想了老半天,還是不能把小陳賣出去。一個男人能在心里惦記那女人,就得在關鍵的時刻經得住考驗,就憑小陳每次瞟過來的眼神,他都不能這么隨隨便便把人家賣出去。老莫什么都不說,同志們只好勒令他關門。但該給的面子還是要給三分的,這大過年的,同志們臨走前說了,封條就不貼了,影響春節的氣氛,罰款也可以先緩一緩,等過了年,老賬新賬一塊算。

然而,這個年不好過,更大的事情出在莫嫂的作坊里。菜市場那兩個家禽販子每天都來要賬。生意人的老規矩是年底清。剛開始那幾天,莫嫂一點都不急,何胖子那天系褲帶的時候說了,鋪出去的應收款他會去幫著去要,目的是為了替莫嫂省錢。何胖子說,這大過年的,你能空著兩只手去收賬?莫嫂想想也是,可還是覺得這樣有點不好,該“意思”的,總得“意思意思”。何胖子搖頭,說犯不著,交情不在送禮上,等過了年請大伙吃一頓就行了。說著,他還騰出手來在莫嫂胸口捏了把,加了句俏皮話:好事就得做到家嘛,我這可是全心全意地為你服務噢。

對何胖子,莫嫂是放心的,早就經過考驗了,他在錢上頭的手腳是干凈的,一點一劃,每一筆都算得清清楚楚。尤其是他拉去的那些雞,莫嫂只要把發票開出去,第二天他就會帶著款子送上門來了,而且分毫不差。何胖子有句名言:親兄弟,明算賬。他在錢上面是從來不?;尩?。莫嫂早就有打算了,等開了年要送他兩條好煙,好好地謝謝他,好好地慰勞慰勞他。可是,何胖子忽然失蹤了,連著兩天,殺好的那五十只雞沒來拉不說,他把手機都關了。莫嫂一下子發了急,匆匆忙忙去了他上班的飯店,不是找人,莫嫂要結賬。一個多月近兩千只的雞,那就是好幾萬的錢。

但莫嫂很快傻眼了,會計找出取款憑證,一式幾份,一張一張攤到她面前,讓她自己看,上面都是何胖子簽的字。何胖子早把錢結清了。會計說,他是揩干凈屁股才辭的職。

莫嫂抬著腦袋,總算說出一句話來:你們怎么可以把錢交給他?

只認發票不認人,這是財務上的規矩。會計說,你怎么可以把發票交給他?發票就是錢。

整整一天,莫嫂沒吃一口飯,沒喝一口水,這么大的城里上哪去找一個人?莫嫂找的是他的師兄弟們,還有那些小飯店里的小老板。可每個人都拿得出憑證來,每張憑證上都是何胖子簽的字、領的款。莫嫂六神無主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但那句話她還是要說的:你們怎么可以把錢給他呢?

大部分人都很同情莫嫂,聽了也當沒聽見,張嘴都罵何胖子不是人,太缺德,勸她再好好去找找,一個大活人是不會說沒就沒了的。當然,也有聽著現開銷的,到了這個時候還要在她心口上挖肉,反問她,不給他給誰?哪次不是他來結的賬?你們不是要結婚了嗎?

最后,還是何胖子的一個師兄說了句實在話,這種人怎么可以拿來當靠山呢?何胖子活了四十歲,有二十年不是在嫖,就是在賭。說著,何胖子的師兄搖了搖頭,一個脫了褲子就剩兩條腿的男人,他什么事情干不出來?

莫嫂沒說話,抹干眼淚,不哭了,反而是咬緊了牙齒。人就是這樣,一定要到走投無路了才想起人民警察來。莫嫂是踏著夕陽走進派出所大門的,等她出來時已經里夜晚了,馬路口沒有一絲風,卻冷得像讓人當頭澆了一盆涼水。莫嫂這天晚上沒回家,而是去了她的作坊,一段原本并不長的路,她走了很久,等走到門口時都有點筋疲力盡。莫嫂一抬頭發現里面的燈還亮著,推門進去,兩個家禽販子,兩個工人,四個腦袋湊一桌,他們正圍著打麻將呢,有說有笑的,地上扔著好幾個快餐盒。

第一個抬起頭來的是雞販子,一看她的臉色就閉嘴了。可鴨販子拎不清,說這下好了,總算讓他們等來了。他對大家說,我說嘛,老板娘再晚都會來。大家一下子都笑開了,站起來七手八腳地收拾桌上的麻將牌。莫嫂把挎包掛到墻上,走過去,打開龍頭,就著冷水抹了把臉后,慢慢地轉過身來。圍著桌子的四個人一起看著她,屋子里鴉雀無聲。莫嫂慢慢地走過去,走到那兩個家禽販子跟前,張了張嘴,沒出聲,一把拉過一張凳子,一屁股坐下去。莫嫂說,我完了,我讓人吭了。

天是在對面菜市場的喧鬧聲中一點一點亮起來的。兩個家禽販子還有早市要忙,犟著脖子走了。他們前腳一出作坊,莫嫂稍稍松了口氣,那兩個工人相對就好對付了。莫嫂平時待她倆不錯,就欠了這一個月的工錢,那也實在是沒辦法。三個人誰也不便說什么,就該干嘛的還干嘛,這年底的最后一班崗總是要站好的。

莫嫂拉上電閘、切斷水源后開口了,一張嘴對著她倆向天發誓,開了年一定補上,還答應另加一個兩百塊錢的紅包。兩個女人當場沒說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莫嫂趕緊往她們手里一人塞了一只三黃雞,她們這才磨磨蹭蹭地出了作坊。莫嫂做夢都沒想到,這兩個女人拎著三黃雞不是回家過年,而是把電話打到了電視臺的“民工熱線”。

大年三十的下午,莫嫂匆匆忙忙趕回家里,剛架起油鍋,那兩個女人就帶著“民工熱線”的記者找上門來?!懊窆峋€”里的記者不好惹,他們心中無私天地寬,打出牌子為的就是給民工討公道,動不動就拿著話筒往你嘴邊捅,非要莫嫂說說看,再苦不能苦民工,再怎么著也得讓人家好好過個年吧。莫嫂是給逼急了,一下子悲從中來,扔掉勺子當場就掉下了眼淚。她對著鏡頭問記者,那我怎么辦?你們怎么不來給我出個頭?莫嫂一把拉住那記者,說她雖然不是民工,可比民工也好不到哪里去了,她都已經過了年頭沒年尾了。莫嫂就像發了瘋,一把抓過話筒,對著攝像機的鏡頭大聲說,你們怎么不來幫幫我呢?你們怎么不去替我討上一回公道呢?莫嫂說,你們就行行好替我把那何胖子找出來,他把我的錢都卷走了?!懊窆峋€”的記者一下子有點惛,也有點慌,愣了一會,讓莫嫂上派出所報案去,這么大的事只能由人民警察來管。莫嫂說案早就報了,可錢在哪里呢?莫嫂大吼一聲:我要的是錢。

屋里屋外一下子安靜下來,老莫自始至終坐在板凳上,睜大眼睛盯著這幫人看。一直到大伙都走了,他忽然站起來,猛地一拍桌子,沖著莫嫂吼,我是對你怎么說的?防人之心不可無,可你倒好,你把我的話當成了一個屁。莫嫂臉白得嚇人,低著腦袋里只顧對著油鍋里炸排骨。老莫甩開一條胳膊,在屋子里來回踱了好幾步后,猛地轉身,過去一把關掉煤氣灶,大聲吼:炸,炸,炸,你把這個家都炸上天了。

莫嫂是在公安局的停尸房里見到何胖子的。大年初七的上午靜悄悄的,夫妻倆都賴在被窩里,睜著眼睛,誰也懶得開口,誰也懶得動彈。壓在枕頭下面的小靈通忽然響了。電話是派出所打來的,讓莫嫂上公安局的停尸房去一趟,認一認,他們剛從湖里撈上具男尸來。電話里強調:那是一個胖子。

公安局的停尸房就像個明亮的大廚房,到處都貼著潔白的瓷磚,還有一股難聞的漂白粉的氣味。莫嫂一進去,就有人揭開上面的蓋尸布,她伸長脖子才看了一眼,就一頭撲向水池里,嘔了好一陣,卻什么也沒吐出來。早飯還沒吃呢。尸體顯然是讓人綁著沉在湖里的,擱在案板上就像一塊燒糊了的草扎肉。警察解釋說在水里泡得太久了。莫嫂不理他,擦了擦嘴角,抓起老莫的袖管,扭頭就往外走。警察攔住他們,請她一定要幫這個忙,也算是盡一點公民的義務,再好好地看一看。警察說,這可是一起謀殺案。

可老莫心疼老婆,對著警察瞪起了眼睛,說,大過年的讓人看這個,都爛成這樣了。

警察很盡職,非要他們再去隔壁也看上一眼,那里放著從尸體上扒下來的衣物,一樣一樣攤在日光燈下,其實都是一個顏色,黑乎乎的,皺巴巴的。莫嫂看到那條皮帶眼睛就直了,銅扣的,上面掉了兩個鉚釘。莫嫂一下就認了出來,在何胖子的褲子上,她親手解過多少回,也系過多少回了。莫嫂問警察,就這些了?怎么沒有錢呢?

警察說那得抓到兇手才知道。莫嫂調頭就走,什么都沒對警察說。老莫跟在她身后,一直出了大樓才發現老婆在掉眼淚。老莫問,你這是怎么了?莫嫂不說話,走得更快了。老莫一臉都是晦氣,對著一棵冬青樹用力吐了口唾沫后,嗓門大了,說,要你掉什么眼淚?躺在里面的又不是我。

莫嫂仍舊不說話,她就想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一個人趴在那里好好地哭上一場,撕心裂肺地喊上一通。但那是不可能的,老莫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屁股后頭。莫嫂走到公安局的大門外站住了,一把抓起老莫那條胳膊,緊緊地挽住,輕聲說,我惡心,我還想吐。

莫嫂就像生了一場病,回到家里就沒出過門,每天不是躺在床上,就是靠在床上。辛苦的是五斗櫥上的電視機,一天二十四個小時中有十八個小時是開著的,好在春節期間電視節目多,每天都是歡聲笑語。正月十五那天,原先的老板娘忽然來了,手里提著一個水果籃,滿面春風的,好像多年不見的闊親戚,身上穿件水貂皮的長大衣。老板娘進了屋子才發覺房間太小,竟然有點轉不過身來,就一屁股挨著莫嫂坐到了床沿上。莫嫂始終板著一張臉,眼睛只看電視機。

老板娘罵了幾句何胖子后,見莫嫂還是沒動靜,就蹦出一句有分量的,一語雙關的話,這種男人,你也真是的,你怎么可以全部給了他呢?說完,抬起眼睛朝著正在沏茶的老莫看。莫嫂慌了,在床上一翹,坐起來,讓她有什么話就直說。老板娘嘆了口氣,拉起莫嫂的一只手,說,要不這么辦,你的債我來頂,那兩個工人也歸我,你把鋪子盤給我,多少錢,我們跟市場走,三一三十一,算清楚。老板娘重申:我這可完全是幫你的忙,我要開分店,我隨便上哪都能找得到鋪子。

莫嫂一句話都不說,她咬著牙,屏著氣,坐在床上。老板娘走掉都大半天了,她還是一動不動地坐著。老莫有點沉不住氣了,說,你還想怎么樣?就這么辦。

莫嫂說,她是怕我跟她競爭,她這是爭不過我了。

爭氣不爭財。老莫說,你已經欠人家一屁股債了。

莫嫂大聲說,我咽不下這口氣。

那你找把刀殺人去。老莫更火,更大聲地說,就算給你把刀,你也找不到要殺的人。

莫嫂蔫了,縮回枕頭上再也不開口了。老莫卻停不下來,站在那里一通吼,很有點借題發揮的意思,可吼到一半,自己都覺得沒勁了,一下子落寞起來。老莫站著想了想,拿起桌上的茶杯,一口啜到底后,一抹嘴巴,看了眼床上的莫嫂,甩門,出去了。

這幾天,老莫確實有點忙,機關里都上班了,他是急著要讓愛心亭重新開起來,就每天都往工商所里跑??墒牵ど趟耐菊f得很明確,這不是他們一家能作主的,既然是聯合大行動,那處理意見就得等各方面都坐下來了,一起商量,共同討論。不過,工商所的同志請老莫放心,他們一定會照章辦事的??蛇@要等到什么時候啊?老莫是真的急,時間就是金錢哪。工商所的同志點了點頭,說,你罰款都這么積極,看來這假煙讓你賺了不少了。

老莫的脾氣上來了,說,我可沒工夫跟你扯淡。

那你回家去等吧。工商所的同志也板起臉,說,有了結果會來通知你的。

工商所的處理結果要到過了正月才送來,撕開信封兩頁紙。老莫匆匆看了一眼就發急了,幾乎是一口氣沖進工商所的,站在所長的辦公室里,口氣還相當的沖,怎么可以說取締就取締呢?老莫說,不就是幾包假煙嘛?我改正還不成嘛?大不了你們罰我款嘛。

所長是位女同志,白白胖胖的,她坐在辦公桌后面,就像站在主席臺上。她對老莫說這是工商、稅務、物價、煙草還匯同了勞動、民政、社保等部門共同研究決定的,還請示過市里,就是為了慎重再慎重,所以事情才一拖再拖,一直拖到今天。老莫趕緊插嘴,慎重是應該的,可這處理太嚴重了,才賣了幾包假煙嘛。女所長說,這是一次整頓,也是一次清理,當然,我們決不針對哪個人,目的就是為了讓我們的食品更安全,經營更規范,讓我們為民便民的陽光工程里沒有一絲一毫的陰影。

女所長說完,揚起手掌總結性地一捏,攥成了一個拳頭,在氣勢上一下就把老莫壓倒了。他張著嘴巴都不知道怎么接這個茬,可該說的他還是要說,那我怎么辦?老莫說,你看我這個樣子,我就指望這個亭子養家糊口了。

關于你的情況我們是了解的。女領導點了點頭,說,這樣吧,你再寫個申請,我來給你批,愛心亭我沒權給你,但你要開個雜貨店我還是作得了主的。

老莫說,我有開雜貨店的錢,我還要這個愛心亭來干什么?

那怎么辦呢?女領導站了起來,反問他,誰叫你往陽光工程上抹黑的?

當天晚上,老莫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思前想后,就是沒想到結果竟然是這樣。睡到后半夜,他開始在心里埋怨小陳,好好的一個亭子沒了,就為了她那幾包假煙。老莫越想越不值,可小陳偏偏要在他腦海深處笑,抿著嘴巴,眼睛一眨一眨的,看得到,摸不著。老莫想到深處,一拍床板在心里感嘆:還是老話說得對啊,英雄難過美人關哪。

第二天,老莫去弄口的雜貨店里給小陳打了個電話。誰知,接電話的是個男人,口氣相當的兇,問他是誰?是干什么的?老莫說找小陳。那男人說不在。說完,電話就掛了。老莫的心一下沉到了底。

春天來了。

城市的春天來得比較急,樹上的柳條還沒發芽,那些女人們早已按捺不住,急著要往下脫了。她們脫了褲子換裙子,挽起袖子露脖子,幾乎是在一天里面,滿大街晃來晃去的,除了陽光,就是女人們的大腿與脖子了。可以這么說,城市的春天就是沿著女人的腿肚子,一下爬到她們胸脯上的,在那里春花怒放,在那里絢爛多姿。莫嫂開始下床了,就像冬眠了一場,醒來了,活動活動手腳,想想,日子還得往下過。莫嫂首先想到的是職業介紹所,還有就是勞動力市場,她每天都往這兩個地方跑,跟那些外來務工者一起坐在靠墻的板凳上,探著腦袋四下張望,其實是兩眼茫茫,就連一個男人走到她跟前,她還在出神地盯著人多的方向看。那人招呼了她一聲,莫嫂這才仰起臉,認出來了,是何胖子那么多師兄弟中的一個,姓胡,年前還上他那小飯店里要過債呢,就站起來跟他不咸不淡地聊了兩句,不說何胖子,更不提她那個倒霉的小鋪子,說些什么不重要,莫嫂一聽說他是來招服務員的,心動了,就是說不出口,也拉不下這張臉。姓胡的笑了笑,走開了,在市場里逛完一圈后,又站到了莫嫂跟前,笑嘻嘻的,問她肯不肯去他那里干?莫嫂一陣狂喜,但面子還是要顧的,就低下頭去。姓胡的卻是個急性子,自顧自地說下去:包吃包住,一個月八百塊。

莫嫂趕緊說,我不用住的,我是城里人。

姓胡的確實是個急性子,當場帶著莫嫂就出了勞動力市場,但不是去他的小飯店,而是開著車把她領進一個小區里。莫嫂有點明白了,站在樓梯口不想上,姓胡的也不請她,夾著皮包自顧自地往上去。走了一屋樓,他喊了聲,還愣著干嘛呢?上來啊。莫嫂前后看看,前后都沒有人。她僵了會,還是上去了,一步一步就像背著三十斤大米爬樓梯,每一步都重得快抬不起腳來了。莫嫂進門,姓胡的已經叼著香煙靠在沙發里了,他對莫嫂說,把門關上。莫嫂心里一緊,不由自主地轉身關了門。姓胡的站起來,掐掉大半根煙往房里去。房里就一張席夢思,放在地板的正中央。莫嫂想,估計每個當服務員的都得過這一關,這里就是他的面試場。姓胡的坐在席夢思上一邊脫鞋,一邊說,衛生間在隔壁。莫嫂明白,那意思是讓她先洗洗。莫嫂沒理他,像是跟誰在賭氣,進了房間,一把關上門。姓胡的愣了愣,笑了,說,也好,等會一塊洗。

莫嫂沒想到姓胡的在床上還能這么活躍,不像何胖子,更不像老莫,一點都看不出是個五十出頭的人。莫嫂就有點被帶動了,鼻子里的氣息慢慢地急促起來。莫嫂忽然閃過一個念頭,一下子主動放開來,都有點近似于瘋狂了。姓胡的在事后由衷地表揚了一句:你真有兩下子,難怪小何肯為你這么賣力。莫嫂嘆了口氣,一層陰影悄悄地蒙上來。她背過身去,睜著眼睛恍恍惚惚在席夢思上睡了一覺,醒來姓胡的已經走了。

第二天,莫嫂就去他的飯店里當了服務員,可是姓胡的不像話,連著好幾天,每天下了班都把莫嫂帶進這間公寓里。莫嫂終于開口了,要求加工資。她把話說得很調皮:我都一人兩用了,你還八百?姓胡的沒答應,也沒不答應,回答得很含糊,說他心里有數的。又過了兩天,莫嫂在床上又開口了,問他到底加多少嘛?你倒是說個數啊。姓胡的認真起來,在被子里埋怨她,你怎么一點都不講感情呢?錢跟感情是兩碼事嘛。莫嫂也認真起來,說,別人這會可都在自己家里睡覺呢。

姓胡的說,你這不也在睡覺?

莫嫂沒心思跟他嘻皮笑臉,說得很嚴肅:我不能每天賠你白睡。

姓胡的脫口而出,說,那你還不如去賣呢。

莫嫂一下就被刺痛,當場伸出手,說,好,那你把錢給我。

姓胡的愣了愣,摟住她就往下摁,說,這時候提什么錢呢?莫嫂一把掙開,坐起來就穿衣服。姓胡的嚷:你這是干嘛嗎?都走到半路了。

莫嫂說,你去跟你的錢睡好了。

姓胡的撐在被子里堅持了會,忍不住,起身,抓過皮包掏錢來,點了點,塞進莫嫂手里,什么話都不說了,摁下她一口氣完了事,還是一句話都沒有,一咕嚕爬起來,匆匆忙忙穿戴好,站在一邊等著她。莫嫂反倒磨蹭起來,有點心虛,想得更多的是明天。找個工作不容易啊??墒?,姓胡的什么話都不說,沉著臉,摸黑下了樓,鉆進車里不等莫嫂上來,一溜煙就開走了。莫嫂靠在漆黑的樓洞口,看著汽車亮著尾燈遠去,消失,忽然咧開嘴一笑,在心里對自己說,這下好了,油水沒撈上,反把飯碗敲掉了。但是,莫嫂不后悔,她摸著口袋里那把錢,走到路燈下,掏出來點了點,一張不多,一張不少,正好八百塊。莫嫂攥緊那把錢,沿著一盞一盞的路燈一直往前走。

莫嫂回到家都十二點了,老莫還在等著她。自從在飯店當了一個星期的服務員,老莫就在家里守著等了七個晚上,等回來了還不想睡,沒話找話,一臉都是殷勤與討好。莫嫂是實在沒心思陪他扯,每次都裝著很累,倒頭就睡。剛從人家床上爬下來,陪著丈夫說長道短的,莫嫂還不適應。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莫嫂特別的有精神,一下子生出了許多的感慨。她問老莫,我這樣每天不著家,你怨不怨我?老莫一搖頭,說不怨,你還不是為了這個家。莫嫂點了點頭,對老莫說,我們現在苦點不要緊,將來我們也去開家小飯店。老莫跟著一點頭,說還是先把房子買回來。莫嫂說,房子要買,飯店也要開。老莫又是一點頭,信心更足了,說總會有這么一天的??墒牵┑那榫w卻一下子低落下去,她輕輕地撥開老莫的手,閉上眼睛說,就算沒有這一天,我也會養你一輩子。

老莫不說話了,空氣中頃刻間平添了幾許慘淡與惆悵,但都是轉瞬即逝的。莫嫂翻了個身,要睡了。老莫不敢去動她,一個人睜大眼睛,在黑暗中浮想聯翩。好在黑夜過去了就是大白天。莫嫂平常都是十點不到就出門,臨走前把老莫的中飯準備好,擱在電飯煲里,插上電就能煮了??墒?,這天她走得晚了,不僅從五斗櫥里翻出一身套裙穿上,還扒掉棉毛褲,換上一雙長統絲襪。莫嫂站在鏡子前化完妝,仔細地端詳了一會,湊上去連著拔掉了好幾根白頭發。老莫坐在她身后看得有點呆,像是從來沒發現過,老婆的漂亮里別有一種味道,但這種味道是什么?他說不上來。老莫說,你這是干什么?弄得像去吃喜酒似的。

莫嫂一怔,說,飯店里的新規定,得化妝上崗。

還得統一著裝。老莫說,你那老板也太小氣了,得讓他發套工作服。

莫嫂看了他一眼,說,那我走了。

老莫一點頭,說,好好干,家里你放心。

老莫迷上了下象棋,每天都上老孫的雜貨店“殺”兩盤。剛剛入門的人就這樣,癮頭比誰都大,一天不“殺”,他那只手就發癢。其實,老莫下棋,為的是柜臺上那部電話機,每次看著它就想拿起來,給遠在北京的女兒撥一個。可是,女兒嫌他煩,幾次下來就在電話里說了,爸,你別沒事老打來,我也很忙的。這一點,老莫覺察出來了,有好幾次打過去,女兒沒接就把電話掐了。難得有一次,那也是要過了很久才打回來,問他有什么事?剛才她正記譜呢。老莫一下子想不起要說的話了,可有一件他記得,那就是女兒的唱片,花了十萬塊呢,怎么還沒寄過來?女兒說公司有安排,得選個好檔期。反正,女兒說什么都是一個意思,那就是還得等。老莫當著外人的面不好說過頭的話,只能點到為止,提醒女兒要注意身體,別一天到晚在外面瘋。女兒說知道了,你放心吧。老莫擱下電話,見老孫看他看得有點出了神,趕緊一指電話,說,女兒,在北京呢,馬上就當歌星了。

老孫笑笑,不說話,炮打馬位,來了個“抽車將”。

說心里話,老莫實在是放心不下女兒,人就怕穿著新鞋走老路,而且還是在北京,一個人天高皇帝遠的。老莫不敢往深處想,連著輸給老孫三局后,再沒心思下棋了,一個人回到屋里。可是,這天晚上一直等到半夜,莫嫂都沒有回來。老莫坐不安穩了,敲開老孫的雜貨店給她掛電話。莫嫂的小靈通響了很久才有個男人喂了一聲。老莫的心里怦地一跳,趕緊問,你是誰?

對方也問他,你是誰?

讓劉雅珍聽。老莫大聲說,我是他男人。

她在派出所里,錄口供呢。對方說完就掛了電話。老莫卻抓著電話不松手,繼續打過去,問他到底怎么了?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對方說,你明天來一趟吧,來了就清楚了。

可是,老莫等不到明天,出了雜貨店就趕往派出所,但警察說什么也不讓他見老婆。警察讓他先在一張表格上簽了個字,然后簡單地說了說,莫嫂在一家小茶館的包廂里賣淫,就在今天中午,兩個人是當場被抓的,證據確鑿。警察說,我們注意她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老莫不相信,說什么都不相信。他說,她每天都在飯店里上班,她是那里的服務員。警察不理他,拿起桌上的對講機去了隔壁。老莫就跟到隔壁,盯著他說,這是不可能的,她是飯店里的服務員。警察還是不理他,埋頭在桌子上看公文。老莫站著等了會,又說,那好吧,我明天湊齊了錢再來。

用不著錢。警察說,現在我們不罰款了。

老莫一愣,問,那罰什么?

十五天,拘留。警察說,這是今年的新條例。

老莫想了想,再也找不出要說的話,就看了看警察低著的腦袋,又看了看墻上的鐘,轉身出了那間辦公室。老莫還是不相信,老婆怎么可能去干這個?

莫嫂在看守所里關了十五天,老莫就在家里呆了兩個星期,他再也不下棋了,上雜貨店里買了幾包醬菜,一直等到莫嫂回家,他的醬菜還沒吃完。黃昏的時候,莫嫂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老莫聽見了,卻沒反應,還在一口一口地吃著他的水泡飯。莫嫂無聲地嘆了口氣,走過去給自己盛了碗,倒上水,坐到丈夫對面小心翼翼地吃起來。她吃了一碗后,又添一碗,吃完了,放下碗,打了個飽嗝后慢慢地說開了,就像有人在審訊她。莫嫂說跟何胖子睡過,跟飯店里姓胡的也睡過,她還跟許許多多的人都睡過,這些人里有退休的教師、工人、營業員,還有沒退休的泥水匠、三輪車夫、算命先生。莫嫂說這些事她在派出所都沒交待過,一個都沒說。老莫心里一陣一陣的,像是開了鍋,但表情沒變,始終低著頭,碗里的水泡飯沒了,他還在用筷子不緊不慢往嘴里劃。莫嫂收回目光,慢慢地站起來,搬過一張凳子爬到五斗櫥上,從房梁上摸出兩張存折來,抹掉上面的灰塵,放在老莫面前,說這些就是她賺來的錢。

夜已經很深了,誰也沒想到去開燈,老莫在桌邊坐得像個木頭人。莫嫂舔了舔嘴唇,慢慢地站起來,走到床邊,爬上去,直挺挺地躺下。莫嫂躺了很久,忽然說離吧。說完,她閉上眼,等在那里。莫嫂等了很久,睜開眼睛,又說,不離,就這樣過下去。

夜更深了,路燈隔著窗簾透進來,屋里的人卻靜得像是死絕了。老莫在桌邊坐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他站起來,拉開門走了出去。莫嫂總算在床上動了動,又動了動,她一下翻轉身去,一口咬住枕頭。莫嫂想忍住不動,可是忍不住,人就像打擺子一樣,不停地在那里顫抖。

老莫回到家里已經是晚上,胳肢窩里挾著一大卷東西。莫嫂剛煮了飯,她盛了碗,放在桌上,朝他看了眼后,又去盛了碗,放在對面。老莫無動于衷,他把那卷東西放在床邊攤開,原來是張塑料地毯,里面的顏色很鮮艷,杏黃色的,鑲著紫色的邊,上面就像草原上一樣開滿了花朵,一簇一簇,在那里爭奇斗艷。莫嫂的眼神中充滿著疑惑與驚訝,但她很快明白過來。老莫從五斗櫥取出一套被褥,把它鋪在地毯上,卻怎么也理不平整,就索性跪下去,蹶著屁股一點一點慢慢地鋪。莫嫂很想上去搭把手,就是挪不開步子,也不知怎么了,身體就是不聽話,眼睛一酸,竟然坐了下去,拿起碗,自顧悶頭吃起飯來。老莫卻沒有胃口,鋪完被褥就脫掉衣服鉆了進去,但是睡不著。他重新爬起來,打開五斗櫥的電視機,在被窩里支著身子,仰著腦袋,就像在望星空。

莫嫂還是上去幫了把忙,她搬來兩張凳子,把它們并排放在地毯前面,一聲不響地關了電視,拔掉插頭與天線,用力把電視機抱下來,放在凳子上,再插上插頭與天線,重新打開后,她回到飯桌邊,再也吃不下飯了。

莫嫂就像昨晚的老莫一樣,在桌邊一坐就是一整夜。

接連好幾天,他們就這樣僵持著。

但事情在一天夜里起了變化。電視里播放的是“案件回顧”,老莫看到了一條跟自己身下一模一樣的地毯,都是塑料的,杏黃色的,鑲著紫色的邊,上面開滿了花朵,一個女孩赤身裸體地死在了上面。老莫一下想起了遠在北京的女兒,掀開被子就蹦了起來,提上褲子沖到門口,想了想,回過來,伸手摸出莫嫂塞在枕頭底下的小靈通,慌忙給女兒撥電話。莫嫂靜靜地看著,不說話,一眨不眨地盯著他。老莫一遍一遍地撥電話,里面一遍一遍響著一個女人親切的聲音:您打的電話已關機。

莫嫂這時伸出手來,按住電話,說,十二點了,女兒都睡了。

老莫這才又看了看墻上的鐘,徒然地松開手,退回去把褲子脫了,重新回到塑料地毯上的被子里,靜靜地盯著電視機。電視里還在說死者是個三陪女,二十二歲,死因是先奸后殺。

莫嫂忽然又開口了,眼睛盯著電視,問老莫,你說女兒能當上歌星嗎?

老莫朝她瞥了眼,沒說話,又瞥了眼,一按遙控器,關了電視就鉆進被子里。屋子里一下變得寂靜無聲,只有外面的路燈透過窗簾照進來,影影綽綽的,朦朦朧朧的。

天快亮的時候,老莫昏昏沉沉的,還沒有睡著。莫嫂卻起床了,她赤著腳踏在地毯上。老莫做夢都沒想到她會鉆進來,進了被子就把臉埋在他胸口間。老莫說,你這是干什么?莫嫂沒有動,緊緊地貼著他。老莫也不好動,直挺挺地摒在那里。老莫瞪著黑洞洞的屋頂說,你這是干什么嘛?莫嫂仍舊不說話??衫夏杏X到了,胸口上涼絲絲的,那是莫嫂的淚;他還感覺到了,胸口上熱呼呼的,那是莫嫂在呼吸。老莫的手動了動,伸上來,沿著莫嫂的腰一直滑到她背上,搭在那里。老莫說,我們得讓女兒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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