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７０后”的女性都市寫作

1990年代中后期，“70后”寫作在喧嘩中登上了文壇。比較有影響的作者絕大部分是女性，她們寫作的題材也基本上是關于城市的。女性和都市成為研究這一段時期的“70后”寫作的最佳切入點。

時代給“70后”女性都市寫作留下的最鮮明的印跡就是其炫麗的物質空間，她們筆下的物質空間給人帶來迥異于以前小說的新鮮之感。嘈雜繁華的大都市、琳瑯滿目的國際名牌、色彩斑斕的生活圈、超凡脫俗的人際關系、不同凡響的情愛書寫，共同構成了“70后”女性都市寫作驚世駭俗的物質空間。在我國當代城市文學中，沒有什么時候的寫作具備了如此的時尚感覺，同樣也沒有什么作品有她們的這般驚艷四座。

“70后”女性都市寫作首先給人以強烈感受的是其都市化氛圍，都市在她們的筆下得到了充分的呈現，可以說，“70后”一代就是伴隨著都市的發展成長起來的，她們對于都市之熟悉，都市之于她們的滲透都是毋庸置疑的，在她們的筆下，隨處都流露出都市的氣息，而都市景觀也作為思想的外化參與了她們的寫作。不僅都市的標志性符號如聳立的摩天大廈、高架橋、奢華的酒店、琳瑯滿目的商品、大型超級市場、巨幅的廣告牌等等在她們的作品中隨處可見，作品中主人公們的生活方式更具都市感。他們動輒出入酒吧、咖啡館、西餐廳等獨具都市氣息的場所，“CoCo與天天是在相識在綠蒂咖啡店”(衛慧《上海寶貝》)，朱迪也是在酒吧之中遇到了夢中情人小魚(衛慧《蝴蝶的尖叫》)，芳梅、薄荷多年后重逢的場所依然是她們以前常去的Friday西餐廳(周潔茹《亂》)……

都市化的背景使她們的寫作具有了時尚化的感覺，而其中獨具個性的主人公更是“70后”女性都市寫作時尚感覺之靈魂。她們筆下的主人公不是我們日常生活中之普通人，完全可以用“另類”來概述她們。她們經常是自由寫作者、音樂制作人、藝術家、超級聰明的網絡黑客、同性戀者、咖啡館女侍、第三者、各界精英等等另類的人物。她們都有著超凡脫俗的人生遭遇，或父母死亡但擁有大筆資產，或是某界的奇異人物，她們有著鮮明的個性特征，主動與主流社會疏離，不受任何規范的束縛，拒絕平庸，追求個性的生活。

“70后”女性都市寫作書寫的主要內容是這年輕一代的情愛故事。可以說沒有任何一代中國作家的情愛寫作如她們這么大膽直接，而又多彩質樸，她們對于情愛的敘事在最大程度上顛覆了經典小說所設定的人物模式與價值取向。在她們筆下，傳統的戀人關系早已不見了蹤影，取而代之的是偶然邂逅的男歡女愛、第三者與有婦之夫的耳鬢斯磨、女性與男同性戀者的大膽同居、欲望與性無能的精神游戲，由這些人物關系我們就可以看出她們對于愛情的態度，作為小資階層的情愛幻想，他們的感情一般來自于偶遇而鐘情的傳奇模式之中。

“70后”女性都市寫作驚世駭俗的性話題敘述構成了她們作品中最具沖擊力的內容，對此幾乎每位作家都沒有任何遮遮掩掩，這也已經成為她們的“群”特征。這不僅是她們標榜的姿態，同時也正是文學批評莫衷一是之處。

但是，在“70后”女性都市寫作不同凡響的敘述之中卻始終籠罩著濃濃的頹廢氣息，不管是在她們狂歡之時，還是在她們絕望之處，這些表面脫俗的故事的結局往往并不完滿，伴隨著的是主人公們的驚呼、眼淚與絕望。喧嘩之中的孤獨、自命不凡在現實面前的無力，構成了“70后”女性都市寫作激進/頹廢的獨特美感。而這也是小資們把玩世界的一種方式，有一點感傷，有一點憂郁。

對父輩的書寫象征著與傳統的承繼關系，“70后”女性都市寫作卻呈現出了一種完全與傳統決裂的姿態，與60年代女作家的書寫中還有與母親相吸相斥的復雜關系不同，在“70后”的文本中，父親和母親大多同時缺席了，家不是令人窒息，就是以往的破碎記憶。她們不再追根溯源地尋找同性或異性的力量，獲得某種存在的思想淵源，父母只有當作為金錢、權利等資本符號時才獲得了出場的機會。《硬漢不跳舞》(衛慧)中，“我”有一個在日本的媽媽和在美國的爸爸，每個月都能收到大筆匯款。《出手》(周潔茹)中，父親有著神通廣大的權利，因而擁有比母親更多的話語權。《每個好孩子都有糖吃》(棉棉)中，賽寧的母親在日本，總給她很多錢。快速的社會變化使年輕的一代自認為站在了時代的最前沿，父輩只象征著落伍與束縛，被排除到了她們的視線之外，個體的精神獲得廣泛的自由空間。衛慧的《艾夏》中，艾夏從小就有幻覺“似乎自己天生就沒有父親也沒有母親，她的存在，應該緣于她開始思考的那一天。”“王小蕊從來只相信現在時，她不需要歷史，歷史對她這樣的女孩是不起作用的，它只能誤事。”(朱文穎《高跟鞋》)在棉棉那里，過去的好日子誰都有過，提它干嘛?本來也沒有承諾。《九個目標的欲望》中，談談是這樣罵父親的：“他說你是個文藝兵你有什么了不起，你參加過抗美援朝可你一槍沒放過，我七歲時你背一袋米過河卻連人都掉進了河里。我十歲時你想摔酒瓶可就是怎么也摔不碎，我十四歲時你開始打我母親，你從來都看不起我，所以你沒資格教育我。”父親的卑微凸顯出了“我”這一代精神的自主與人格的強悍。

“70后”女性都市寫作的“耗盡式”的狂歡中流露出絕望的虛無，而這正是她們作品中頹廢感的來源。“70后”這虛無的靈魂將要飄向何處，她們又要選擇到哪里去安歇呢?仔細閱讀，我們就會發現它又滑向了它背叛的起點—傳統。“70后”的寫作展現出了與傳統復雜矛盾的關系，她們為了獲得自由而叛離，但在更深的空虛中她們又選擇了回歸，雖然這種重新認同的方式更可能是無奈之舉，“是出于疲乏而生的放任行為：在迷茫之中沒著落地漂泊了太久，于是便匆忙降落在一片安全的草坪上。”

這在魏微的寫作中表現得最為明顯。《從南京出發》通過一場與世俗道德相沖突的愛情逐漸破滅的經過，揭示了主人公的價值認同的過程。小說講述了一個女大學生背叛自己的男友陪伴另一已婚男士到處游歷、求職，由于故事發生在異地，男女主人公都有意地忽略著自己的歷史，享受著愛情帶來的激情。但是在這情愛之旅中她卻體會到了更多的世故和無奈，使她最終放棄了這令人心碎的愛情，重新回到了傳統的戀愛方式之中：“我們在相約的人群背后生活，深入城市胡同的深處，過具有小市民道德律的刻板生活。我們將在一個城市安定下來，拒絕出游和交際。我們不太交流思想一我懷疑它的可能性。”事實上，小說不止一次地出現這種回歸的愿望，在他們體驗激情的整個過程中，都伴隨著回歸正統的愿望。那種“必須拼命”、拋棄一切的感情過于沉重了，主人公因此渴望能過一種平和、陽光明媚的生活。“他甚至提議我們開一家雜貨店，這樣我們就可以不工作了。我們在雜貨店里看書，寫文章，有很多人經過我們的門口，有人停下來，有人繼續前走。春天，楊樹花會落在行人的頭上，他給他們拿香煙，衛生巾，雪糕。那是個草莓的季節，空氣里能聞見草莓的氣味……”可以說，主人公最終認同的是一種世俗的理性，他們年輕的心靈無法抗拒來自內心和外在兩方面的壓力，只有無奈地妥協了。

《父親來訪》中對于“父親”的書寫，更是體現了“70”后與傳統復雜微妙的關系。小玉向往自由的生活方式，想完全擺脫父輩們的束縛，她覺得家人的來信是一種重壓，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幾乎想把它們撕個粉碎；在選擇畢業走向時，她本想去北京這個沒有背景的遙遠和陌生的城市，無非是想獲得更多的自由；突然見到母親時，她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逃離；她向家人隱瞞她的戀愛；她懼怕父親來訪，怕父親看見她的私生活。但是在努力掙脫父輩傳統的束縛之后，她卻陷入了深重的虛無之中。所以在逃離和迷失之后，她又重新審視自身，又期待“父親”的來訪。在夢中，她常常去火車站接父親。在與男友親熱的時候，她覺得對不起她的父母，對性愛與自由的渴望與對父母的牽掛是小玉精神上最大的困境，她擔心自己在自由中墮落，她期待“父親”的來訪。雖然這條歸途并不是那么坦蕩，“父親”拒絕來訪。但是我們卻可以看到她的價值取向。小說的結尾寫到：“小玉到底還年輕，她有個父親，她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等待。”

需要說明的一點是上述的過程并不是在悲壯的心情當中進行的，她們并沒有因為虛無而焦慮，也沒有因為回歸而痛心，事實上，這里面存在著敘述與主體思想的錯位，主人公們在一方面傾訴著她們的虛無，但我們卻并不見他們的思想的痛苦掙扎，一切都被簡單化地處理了，是隨著現實所需而自然地滑向了它的對立面，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70后”一代主體的脆弱與世故。

“70后”對于傳統的態度是曖昧的，傳統既是她們叛離的對象，同時又承擔了她們疲憊靈魂的暫時收容所的角色，在無奈中對傳統的認同體現了“70后”一代主體力量的匱乏與脆弱，但是她們真實的主體意志將在何處停留呢?魏微在她的另一篇小說《迷失在小城市的父親和我》中進一步提出了“尋找父親”的觀念：“對我來說，生活的全部意義就在于尋找父親，從十六歲那年開始，也許應該追溯到更久遠，從我來到世上的第一天起……我就是為了尋找父親而誕生的。”這種對“父親”的尋找同樣出現在衛慧的小說中。艾夏對父親“充滿了恨意和莫名其妙的期盼”，并認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父親能夠拯救一個自小就等待父親的女孩”，“于是有人推測，少女艾夏只身流浪四方，去尋找她父親或尋找她父親留下的線索了”。我們看到“70后”的寫作中出現了尋找自身主體意識的意向，但對“父親”的尋找，此“父親”與她們所叛離的“父親”又有何不同呢，在“70后”現有的作品中我們沒有找到答案。但是這尋找的意向至少反映出她們的一種生存狀態，對現狀的不滿，對未來的期望。正像葛紅兵對棉棉小說意義的評價，“表面看，棉棉的筆下似乎有一種反烏托邦、反道德理想主義的氣息，一種輕靈的美學：縱情、隨意、反復、自戀、顛倒、虛無，缺乏社會參與性。但這些其實都不是棉棉要講的。棉棉所申訴的是現代都市癥：焦慮、錯亂、失態、虛弱混合的人生意識，這是世紀末‘無家可歸’的人，在狂歡之后開始疲乏。”

都市繁華的物質與良好的教育使“70后”的女孩們擁有了早慧的身心和滄桑的閱歷，她們敏感地捕捉到了都市及其新生一族們的脈搏，“制造出全新的消費社會的符號象征系統”(陳曉明語)。但她們在醉心于都市帶來的刺激與享樂，擁抱生活的同時，也失去了清醒的主體意識，水泥建筑物擋住了她們遠眺的視線，酒吧的霓虹也迷失她們純真的心靈。作為在都市長大的一代，她們的作品被打上了明顯的都市烙印，一種世紀末的狂熱/頹廢美感迷漫其間。不過“70后”女作家們勇敢地表達了自己，也表達了她們所接觸到的新鮮的生活，為我們提供了一份豐富而重要的文化資料。盡管她們在現實面前無力超越，但是用那句最俗的話講：她們還在成長中，一切只是在路上。我們依然渴望她們有更好的表現，以一個成熟的姿態來訴說一個時代歡欣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