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心曲
蘇軾1075年(宋神宗熙寧八年)作《超然臺記》,1078年(宋神宗元豐元年)作《放鶴亭記》。再過一年(1079元豐二年),“烏臺詩案”驟發,同一位皇帝坐朝的朝廷上降下旨來,以訕謗朝廷的罪名把蘇軾從黃州任上逮捕,深文周納羅織起的罪名,令蘇軾身陷圇圄生死未卜,此前的多少曠達豪放都救不了一代文豪的命,蘇軾寫給他妻弟的信表達了他此刻并不超脫的心情:“每見一邸報,須數人下獄得罪,方朝廷綜核名實,雖才者猶不堪任,況仆頑鈍如此,其廢固宜。”他尚未絕望,亟亟有盼:“但有少望,或望恩許歸田里,得款段一仆,與子眾丈、揚文宗之流,往來瑞草橋,夜還何村,與君獨坐莊門,吃瓜子炒豆,不知當復有此日否?”(《與王元直書》)哀哀懇情,令人酸楚。他還沒到臨刑的絕地,就有了秦丞相李斯渴望牽一條黃狗出東門而不得的心境。可是他三兩年前的文章里卻充滿了無所不適的超然情懷:“鋪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飽。推此類也,吾安往而不樂?”(《超然臺記》)他甚至認為皇帝也不如一個放鶴的山人:“南面之君,雖清遠閑放如鶴者,尤不得好,好之,則亡其國。而山林遁世之士,雖荒惑敗亂如酒者,猶不能害,而況于鶴乎?由此觀之,其為樂未可同日而語也!”(《放鶴亭記》)他那時候還沒有身臨其禍,也就沒有想到南面之君可以把山林劃入禁苑,不準山民隨意放鶴,他也沒有想到同一個皇帝還會翻云覆雨,把昨日的大臣打為死囚,面臨掉腦袋的危險,啜不成酒糟草蔬,再要曠放豁達,只有像佛的教義那樣把死看成生的另一種形式,生也就是死,生死不二。可是,掉了頭的僧人又用哪一張嘴念經呢?無經之經也是經嗎?佛大約會如是說。
好佛的東坡居士終于沒有出家做了和尚,到底是他不能夠拋卻人間情懷,牽掛太多。“無為而治”并不等于“不治之治”,他應科舉的第一篇策論《刑賞忠厚之至論》講的就是治國之道。此后他《對制科策》,焦慮于宋王朝積貧積弱的局勢,不滿意上下相安以茍歲月的朝政,批評“后宮之費不下于一敵國”的奢靡之風,一點兒也不“黃老”,更不“釋迦”。他《倡勇敢》,《教戰守》,《畜材用》,《決壅蔽》,是盡職盡責的臣子扎扎實實的治國安邦方略,每一步都落腳于人間煙火。比較起來,他的策論不及乃父的策論更具體,可操作。就說治軍吧,蘇洵專注兵術,蘇軾傾向兵理,蘇洵具體微觀,蘇軾放大到宏觀,蘇洵一局一式向兵術戰策逼近,像大轅里的軍師,蘇軾則常常是軍營外面的戰略評論家,向將帥講說治軍的情理,當然也有具體方略,可他的方略更加情理化,文人化了,他比乃父多的是一份詩人情思。他在《始皇扶蘇》中論述秦政之失,指責自商鞅開始的嚴刑峻法,提倡忠恕,也表露了他一個詩人的寬軟心懷。治國常常會用到散文的章法,卻很少能用到詩的情緒。不過,這并不意味著詩人的無用。蘇軾先后知杭州、密州、徐州和湖州,期間懲辦悍吏,抗洪保堤,滅蝗救災,改革邑政,雖然被一貶再貶,直至天涯海角,他也從沒有尸位素餐,為官一任總會留下為民稱道的政績,和他的詩一起流傳,“欲把西湖比西子”的詩和“蘇堤”并立在天地之間。至情至性的蘇軾怎么會到一座寺院里青燈黃卷終此一生呢?那是人間的損失有悖于世道人心,也辜負了上天鐘靈毓秀的這一生命的多姿多彩。蘇洵在為兒子命名的時候說:“輪輻蓋軫,皆有職乎車,而軾,獨若無所為者。雖然,去軾,則吾未見其為完車也。”做父親的在為兒子命名的那一刻,就斷定了這個性命的特征與價值了,這是天意還是人意?“軾乎!吾懼汝之不外飾也。”(《名二子說》)父親的憂懼居然預料了兒子一生的命運!
蘇軾既然是詩人,他就不能“外飾”,他率性任情,一切都是真的,他為官為文也是如此。他的文章如萬斛泉涌,無跡可尋,不知何從來,也不知何從去,唯心意而循之。當然可以把這樣的文章歸之于大才,得了神啟,可是也不能不把它歸之于真情,是心的袒露,沒有遮蔽。從蘇軾的文章中,很難看到沉思之苦,除了策論算是例外,在他的賦、記、序、傳中,連“文章做法”都難以尋到,他援筆而就,不意間便收束了,收束得沒有涯際,文章體制,也長也短,亦駢亦散。他寫文與可畫竹“胸有成竹,振筆直遂”,寫蒲永升畫水“性與畫會,始作活水”,都道出了藝術與性情的本源關系,是他自己的經驗之談。大作家大藝術家在藝術中不能不是性情中人,可是離開了藝術,到了俗世中,到了政治生活中,那種不加“外飾”的性情袒露卻往往會招致不解和災禍,文人的命運多舛大都如此。他們秉承了上天賦予的曠世才華,卻要在人世受盡磨難,不知道到底是天作孽還是人作孽,應該“怨天”還是應該“怒人”?蘇軾本人卻很明白,他稱頌韓愈“文起八代之衰,道治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奪三軍之帥”,“故公之忠誠,能開衡山之云,而不能回憲宗之惑;能馴繡魚之暴,而不能弭皇甫、李逢吉之謗;能信于南海之民,廟食百世,而不能使其身一日安于朝廷之上。”他言之鑿鑿斷定:“蓋公之所能者,天也;其所不能者,人也。”(《潮州韓文公廟碑》)他實在是借他人酒杯,澆自己塊壘,他是在郁郁忿忿地自況了。南國的潮州雖然也近海,但它總不如北方半島的登州海域離天更近,在登州為官只短暫五日,蘇軾到蓬萊閣下的海神廣德王之廟虔誠禱告,祈望群仙出沒的海市蜃樓會容他從心一游,他自信:“率然有請不我拒,信我人厄非天窮。”(《海市詩并序》)人間比天上險惡,天帝把仙人貶謫到凡間,定然是要他們受罪來了。在第一個被命名為“謫仙”的李白之后,只有蘇軾還可以當得此名,之前還有個屈原。
蘇軾不像李白那樣云游天下,因為他擺脫不掉俗世之累,他也不像屈原那樣沉江自殺,因為他不像屈原那樣固著。其實,即便灑脫如李白,又哪里會超脫得完全沒有人間牽掛呢?丟掉了供奉翰林的差事,不做粉飾太平的御用文人,到后來還是投身于永王幕府,想要建功立業,也因此而致禍。蘇軾的優長倒真的是游移在李白和屈原之間,不走極端。他思想復雜,濡染佛老,有一些“茍全l生命于亂世”的味道了,但他并不消極避世,他人世甚深,國事政事家事朋友事,事事經心。他寫隱士之豪,歷歷如畫,于贊嘆中流露出欽慕之情,(《方山子傳》)而他本人卻終未掛冠而去歸老林泉,他死也死在遇赦北上歸向朝廷的途中。他得益于常常能夠自適,能想得開,“齊得喪,忘禍福,混貴賤,等賢愚,同乎萬物,而與造物者游”,(《韓魏公醉白堂記》)“寄蜉蝣于天地,渺蒼海之一粟”,(《前赤壁賦》)明白生命的真諦,不斤斤于一時之得失。正由于他看透了生命不過是逆旅中的過客,哀樂無常,物化無日,他才會讓道士在前人墓旁鼓琴而歌,(《游桓山記》),表現得違背常理,有些像莊子了。不過,莊子在妻子死后鼓盆而歌,看起來好像真的是大徹大悟,“齊生死”了,可是,如果是真的不把死當作一回事,也不必如此矯情,硬要往悲哀的反面走,生命的消失畢竟不是值得歌唱的事件。蘇軾讓人在前人的墓旁鼓琴,還不像莊子那么做作,那畢竟是一座古墓,墓中人與蘇軾沒有什么感情瓜葛。在精神氣質上,蘇軾倒的確與莊子相通,說他濡染佛“老”并不是十分準確,他根本沒有老子的那一套治人心機,否則,他的宦海生涯將會是另一番面目。他下獄遭貶,歷經劫難,卻沒有絕望,也不就是貪生怕死“茍全性命”,而是他有胸懷能夠容下,見識高邁,他看不起賈誼“志大而量小,才有余而識不足”,(《賈誼論》)他自然不會走上絕路。在他的眼里,屈原怎么樣呢?
被蘇軾一再贊揚的人物是張良,還有劉邦。在《留侯論》中,蘇軾不吝美譽之辭,稱贊張良“能忍”,劉邦“能忍”。張良能忍圮上之辱,才受老人奇書以建大功,劉邦能忍霸上之辱項羽要烹他父親之辱,而成漢家帝業。也許張良和劉邦的事業成功果真建立在能忍的基礎上?那么,蘇軾本人的豁達灑脫莫非也是“忍”下了屈辱和不平的結果?他達觀的外表掩藏了內心的痛苦?這簡直可以說是令人不愿接受的事實。蘇軾的名篇前后《赤壁賦》都寫在“烏臺詩案”之后的同一年,1082元豐五年。前賦中與天地同體與造化同游的超脫曠放罕有其匹,絲毫看不出三年前牢獄之災的痕跡。可是到了后賦,僅僅是前賦之后過了三個月,便風嘯鶴唳,“悄然而悲,肅然而恐”,讀來令人心頭不由一緊,子瞻心中的傷處痛處,不觸立見。文末夢中的羽衣道士,雖欲作超然,仍然讓人輕松不起來,只是更加驚怖,深感物是人非,四境蕭索。蘇軾比任何局外人都更加清楚自己的心境,只是他輕易不愿訴苦罷了。他只能寄情山水,喻物達意,那畫上的馬甚至也令人企慕:“前無羈絡,后無箠策”,“優哉游哉”。(《韓干畫馬贊》)蘇子瞻的蒼涼心境,令人“不忍”揣摸。
王安石的門檻
跟一般文章家青春時的熱情風發不同,王安石少年便老成了,常常不露聲色。他的《同學一首別子固》,是為摯友曾鞏而作,他時年22歲,正當抒情年華,一般人“啊呀”呼叫的時期,而他卻能夠保持冷靜,多說理而少道情,不像小小年紀的人。他太成熟,太老道,在他的文章中難以發現少時的幼稚,他一開始就走向了“大人”之道。不錯,在唐宋八大家中,他做的官最大,而且領導了一場興起得轟轟烈烈失敗得一塌糊涂的變法,為文為官,王安石都讓人莫衷一時,難以評說。
無論政見還是“文見”,蘇軾都是王安石的對頭。雖然兩個人到了晚期,各個被皇家從官場貶出之后,也有詩文酬唱書簡往來,但年輕時卻不肯相讓。蘇軾就曾嚴厲地怪罪對方:“文字之衰,未有如今日者!其源實出于王氏”。(《答張文潛書》)蘇軾的批評未必那么公正,但是重性靈重情采的蘇軾看不上重政教重義理的王安石,那是肯定的。前人有言蘇軾是以才為文,王安石是以學為文,其實蘇軾未必有才而無學,王安石也未必是有學而無才,蘇軾姑且不論,王安石縱非才情橫溢,他也是才力過人。他下筆狠重,犀利如刀,三兩下往往就能切中肯綮,他只是為了服務于自己以政教為目的的文學主張,而吝嗇情采罷了。讀王安石文,想見王安石的神貌,這一定是個黑瘦漢子,一身錚錚棱骨,不茍言笑,有時候似乎不近人情,好像要拒人于千里之外,難以親近,他是一個黑宰相。他的文章也是“瘦硬體”,與“軟腴體”遠乎哉矣。他留別摯友的文章已如上述,他的《伍子胥廟記》寫豪壯義烈之氣,也是點到為數,筆墨極其儉嗇。他的《老杜詩后集序》簡約到了令人極不滿足的地步,仿佛他的墨池已干,筆已膠住,澀枯得拖不動了。讀瘦瘠的此文很令人懷疑《杜甫畫像》一詩是同一個人作的:“所以見公像,再拜涕泗流。推公之心古亦少,愿起公死從之游。”原來王安石內心的情感也是這樣的豐富,容易感動。王安石不喜歡李白詩而偏愛杜詩,原因不是別的,“特以其一飯不忘君而志常在民也”。惺惺相惜,同命相連,王安石志不在詩文,而在君國民人也。王安石是以從政之志而為文,政治家兼做了散文家,蘇軾是以為文之情而從政,文學家誤入了官場,他們的主張怎么會扭合到一起?
王安石到了言說治政的時候才文氣凌利,有時候也不乏磅礴和風發了。他《上杜學士言開河書》,講治河筑堤興修水利,《桂州新城記》書治國安邦之道衛國戍邊之策,都是不掩慷慨激昂之作。然而他仍然不事藻飾和渲染,那不符合他的文學主張。他服膺韓愈的“文以載道”說,主張“自謂文者,務為有補于世而已矣”,他把形式推到了不必重視的位置,以為韓愈和柳宗元提倡的作文之道,不過“徒語人以其辭耳”,而在他看來,“所謂辭者,猶器之有刻鏤繪畫也。誠使巧且華,不必適用,非所以為器也。”(《上人書》)他這樣看待形式與內容的關系,難怪他要吝嗇筆墨。在他的觀念中,文章大約也可以用衣服作比,衣服者,御寒蔽體而已,完全不必光鮮縟麗,推演到極端,大約連潔凈漿洗也屬多余,所以,他上朝的時候才會有虱子從衣領里爬出被皇帝看見。不過,他的文章倒是干凈利落,達到了“適用”的功利目的,絕不拖泥帶水。他的名篇《游褒禪山記》《答司馬諫議書》多年來選入課本被一代代中學生一再誦讀,都是難易再加裁削的簡潔文章。前者記游,卻不像一般游記描山繪水,鋪色著彩,俗麗膩煩到污人眼目,他寥寥刻畫數筆之后就進入議論,他的發現不在景而在理。他的此類論說性文章“卒章顯志”的手法不屬獨創,但卻影響了一代代中學生以至比中學生大了好多的人,成為一種文章模式,流行許久。《答司馬諫議書》駁難史學大家司馬光,辯理何等明快透辟,刷刷出刀,步步緊逼,真能使敵手節節敗退,無還手之力。王安石堅執不屈峻急凜栗的性格,在這篇文章中表露無遺。在官場上,在政治斗爭的漩渦里,他不事藻飾務為適用的為文主張恰好幫助他形成了所向披靡的戰斗力,他要是脂粉油膏地打扮起來,倒把進擊的鋒刃膩軟了。
認真地品評起來,王安石也許不該列入散文八大家之中,他應該列入“變法幾大家”,跟商鞅、李悝、范仲淹和后代的康有為等人列在一起。與同代或者前代的文人比較起來,很少有人像王安石那樣念念在心于政事。屈原、杜甫、蘇軾都是以詩人之心憂國憂民,具體操作到點滴政事,都不像王安石那樣從青春到壯老,絲絲縷縷纏繞心頭,而且執拗頑梗,堅持到最后。他變法失敗第二次罷相之后,新法一一廢除,連免役法也不再實行,他聽說后仍然悲憤難抑道:“亦罷至此乎?”此后病郁而逝,絕不像屈原那樣早早地自殺作罷,他的死更加艱難。當代和后代,已經有太多的人批評過王安石的變法了,通達一些的人肯定了他的改革精神,也否定他的改革措施。其實,從王安石為變法作輿論準備,或者變法過程中回擊反對派而寫下的那一批文章中,更應該顯揚出王安石的凜然正氣諍臣風范,以炳后世。宋皇帝安于天下百年太平,以為是盛世,王安石《上本朝百年無事札子》讓皇帝認清眼下并非太平盛世。事實上宋王朝從來沒有過強盛大統的時候,西夏北遼屢犯邊關,宋朝廷“寧屈己棄財于夷狄,而終不忍加兵”,是以輸財納貢換來的虛假強盛和安寧。深宮內院里的皇帝紙醉金迷,往往很不清醒,他縱然能夠看清天下安危,他也很不愿意承認危難現實,愿意臣下用假話騙著他,“報喜不報憂”。江山社稷要想長久,需要有犯顏直諫的大臣“實事求是”,時常給皇帝敲一敲警鐘。可是又有幾個皇帝喜歡一個臣子動不動給他告訴“你治理的天下有問題”呢?王安石新法欲行,還向皇帝上《進戒疏》,直接告誡皇帝不要沉湎于耳目聲色之好:“今陛下以鼎盛之春秋,而享天下之大奉,所以惑于耳目為不少矣。則臣之所豫慮,而陛下之所深戒,宜在于此。”皇帝上了年紀都難以規避聲色,年輕皇帝又怎么能夠做到?王安石這個“拗相公”實在有些強人所難了。幸而皇帝還想做個好皇帝有所作為,為趙宋天下計,沒有怪罪他。王安石在此文中一改他冷峭峻利的文風,筆端凝聚深情,拳拳忠忱,到底還是打動了皇帝。看來,作文章還不能不講究一下“辭”,“文質彬彬,然后君子”,器用之效,還不能完全排除了“容”的效能,當然,首先還是要以“質”取勝,“文”飾輔之。
讀王安石的文章,常常會有不滿足的感覺,他太簡短,太嗇刻,他作文的功利性太強,審美性太弱,他不為了感染人,只為了說服人,他以為把道理講到了說透了,他就峭然收筆了。他像在石頭上刻字,刻刀鋒利,刀法簡峭,絕不為了花飾豐藻多刻一刀。他這樣—個簡約的文章家卻寫下過一篇大文章,被稱為“宋代第一大文”,“千古第一文字”。梁啟超是后代的改革家,閱世深,走的地方多,愿意從空間和時間上劃定比較的范圍,他稱靈巖寺的羅漢塑像為“海內第一名塑”,他就稱王安石的這篇文章是“秦漢以后第一大文”。靈巖寺的塑像是出世的羅漢,身上落滿了塵世的灰土,為了保護羅漢的衣服和膚色,百年來一直沒有拂去;王安石的文章卻是入世的奏章,被后人一再打開,歷舊彌新,光彩不減。他這篇文章是《上皇帝萬言書》,洋洋大文一萬言,在白話文沒有行世、自來水筆沒有誕生、電腦打字沒有發明、用毛筆書寫的九百年前,萬言大文實在不是能夠輕易寫出的。王安石自然仍是在言治國之道,他鋪張但卻謹嚴,放言卻不夸飾,更不會蕪雜誕漫,他以治政興國“人才不足”統領全篇,說到了國家大政的方方面面,論教論養論道論禮,正論反證,縱橫捭闔,盡展雄才大略無量胸次。這時候王安石不過四十歲,非有大胸懷不會有此大文。后來他出任宰相主持變法,其思想底蘊精神奧藏已經在這篇大文中伏下了。王安石也許算不上文章家中的第一大家,但他卻是宰相中的第一大文章家。作為官員文人,這就夠了。
王安石變法失敗兩度罷相,他頗富才華的長子又不幸病逝,晚年的王安石心境悲涼。他離開了功利重于情感的官場,變得容易流露感情了。他在《與參政王禹玉書二篇》中,就不像年輕時那般一往無前、目不旁鶩了,他有了徘徊踟躕回環眷顧。其實,認真地考察起來,王安石也并不是不近人情的那種高官,他在作于少壯時的《王逢原墓志銘》中,懷友之情,念之益深,在《贈光祿少卿趙君墓志銘》中,抓住幾筆細節,盡顯墓主形神,寫“江山之人老幼相扶攜祭哭,其迎君喪有數百里者”,哀痛之情不掩而溢,讓人透視到這位冷面宰相的深秘內心。他尋常作文少露情懷,也許是嚴酷的政治斗爭環境不允許,或者他一心從政顧不上吧?剩下的解釋就只有一條了,他面對生命的消逝,自己的生命也快到盡頭的時候,才袒露性情,不再“官樣”,那是他無意中觸到了文章的本質:文章不是無情物,奈何以無情為之?他在《材論》中感嘆良驥一旦“不屢策,不煩御,一頓轡而千里已至矣”,喟然透露了他對羈軛之苦的怨憤,對脫韁奔馳的向往。在這一點上,他跟蘇軾“前無羈絡,后無箠”的企慕相通了。從本質上來說,王安石到底還是個文人。他只要是文人,他命定要面臨這道老門檻:“最是文人不自由”,他要是還想跨進官場的門檻,就更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