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貍多智巧,刺猬只一招。”
——以賽亞·伯林《俄國思想家》
動物一直在形而上領域晃動著身影,足以引起哲人們的別樣之思。按照不成文的習慣,所謂“狐貍”,是指注重感性經驗和細節分析的英美哲學家,如邏輯實證主義與語言分析學派。例如在德國的學術重鎮耶拿大學,青年黑格爾就追隨天才的謝林,后來自己也成為“耶拿之巔”,那里就有一座狐貍之塔(Fuchsturm),逐漸成為智慧的象征。該塔約建于13世紀,少年尼采曾在此把欄臨風,特意在日記里予以記載。而“刺猬”則是指熱衷建立宏偉架構、崇尚整合的歐洲大陸主流哲學家,諸如康德、黑格爾以及20世紀的薩特、海德格爾等。據說,惟獨維特根斯坦是一個奇特的例外。他兼有“狐貍”與“刺猬”兩種氣質,從而當之無愧的成為溝通英美哲學與歐洲大陸哲學的橋梁。
對狐貍特有的狐疑特性,哲人們曾反復借喻至不同領域。比如,在分析君主應當怎樣守信的問題上,馬基雅維里更是提出了著名的獅子與狐貍的比喻。他主張君主必須效法獅子和狐貍,“由于獅子不能夠防止自己落入陷阱,而狐貍則不能夠抵御豺狼,因此,君主必須是一頭狐貍以便認識陷阱,同時又必須是一頭獅子,以便使豺狼驚駭。”(《君主論》,潘漢典譯,商務印書館1985年版,第84頁)鼓吹如此陰一手陽一手的御術,不得不讓人反感。難怪在《牛津英漢百科大字典》中,馬基雅維里甚至被稱為“無節操的陰謀家,賣弄辭令的權謀政治家”。他的不朽著作《君主論》被稱為是“邪惡的圣經”。
前不久讀克里斯蒂娃的精神傳記《漢娜·阿倫特》(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10月1版),文中(18頁)的注釋頗有興味,是阿倫特反思老情夫海德格爾親口講的故事:
海德格爾十分驕傲地說:“人們說海德格爾是一只真正的狐貍。”這就是狐貍海德格爾的真實故事:
從前有只狐貍,由于不夠狡猾,總是不斷地落入陷阱。而且,他不會分辨陷阱的真假。于是他為自己挖了一個陷阱作為洞穴住了進去,好像這是一個普通的陷阱一樣(不是出于狡猾,而是因為他總是把別人的陷阱當成洞穴)。不過他決定要以自己的方式變得狡猾起來,自己動手做了一個陷阱,按照他本人的尺寸設計,作為替別人設置的陷阱。后來,他又一次表現出對陷阱的無知:沒有人能夠真正地進入他的陷阱,因為它擺明了是個陷阱而已。這時,我們的狐貍有了一個離奇的主意:他要以最堂皇的方式把陷阱布置一下,處處貼上標語,醒目地寫著:“大家來看看這里的陷阱吧,世界上最漂亮的陷阱。”……
如果有人想去他家看看他,就不得不進入他的陷阱。當然,所有人都出得來,除了他自己。可是狐貍住在自己的陷阱里,驕傲地說:“我的陷阱里有這么多人,說明我已經變成了天底下最好的狐貍了。”此論斷看來不無道理,只有一生都待在陷阱里的人最了解陷阱。
此文首見于阿倫特1953年的筆記《狐貍海德格爾》。克里斯蒂娃認為,阿倫特沒有停止對“狐貍”設下“陷阱”指出質疑。但情況果真如此嗎?
18歲時,漢娜·阿倫特和35歲已婚哲學家馬丁·海德格爾開始了一段六年的戀情連續式。她明知海德格爾具有狐貍的性格(引自愛丁格爾ElzbietaEttinger的《阿倫特與海德格爾》,戴晴譯,春風文藝出版社,2000年),后來因名利和仕途的考慮,海德格爾曾單方面終止與她的關系,阿倫特還是完全地把自己給予這個哲學皇帝。1928年4月,阿倫特在寫給海德格爾的信中說:“你指給我的路,比預期的更加漫長、艱險,它要耗費整整一生,漫長的一生”、“如果我失去了對你的愛,就失去了活著的權利”,最后的落款不是一般性措辭“你的漢娜”,而是“上帝保佑,我死后更加愛你。”
在初戀之后的歲月里,尤其是當海德格爾與納粹合作的丑行被公之于世之后,阿倫特對海德格爾一如既往的忠誠、維護,保持和他的繼續交往甚至為他辯護、為在美國出版他的著作極力奔波、一再努力希望和他單獨相處。阿倫特就像一個“中蠱”的女人,愛得那樣不可救藥!
有人認為,我們不能簡單地把海德格爾這種既“是”又“不”、既“接受”又“拒絕”、既“肯定”又“否定”的態度看作狐貍策略,因為非此即彼的二值邏輯已經行不通了。嘿嘿,我并不這般認為。其實,縱然老海擁有迷宮般的智慧,但面對一個懵懂漂亮學生的愛情,他必須從迷宮里折返出來,在激情的地面,隨意挖掘一個坑道。仰視老海的后人,多半會認為那就是智慧迷宮的進口。這種人其實不明白,男女激情也是維系迷宮智慧所必不可少的一種消費資源。海德格爾曾把《存在與時間》的寫作歸功于阿倫特的激情,而這本書帶來的成功也終結了他與阿倫特的戀情。
還是回到狐貍的洞穴。于是,老海在洞穴上還特意掛了一塊牌子,上面清楚地寫到:大家過來呀;這是一個陷阱,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陷阱。沒有一只狐貍會由于錯誤而迷失在這個陷阱里,盡管如此,還是有些心思怪異的狐貍來進入陷阱,去看個究竟。這個“此地無銀三百兩”的計策必然會成功,它的保險系數恰在于老海算準了人類的弱點。阿倫特決意進去看看,他老海這只狐貍就如愿以償了。智慧的迷宮據說就在狐貍洞穴后面,而他,自然成為了引路人和保護神。
這只居住在里面的狐貍十分自豪地說:“這么多的狐貍到我的陷阱中來拜訪我,我現在已經成了所有的狐貍中最棒的狐貍了。”的確,在里面也存在著某種“澄明”之理:沒有任何狐貍比一只終生居住在陷阱中的狐貍,更了解陷阱的性質。
西諺說,狐貍知道許多事,刺猬只知道一件事。意思是狐貍機變百出,刺猬只知道防御。以狐貍自稱的思想家伊塞亞·伯林1956年在《刺猬與狐貍》(彭淮棟譯,載《學術思想評論》第四輯,遼寧大學出版社,1998年11月)里面說,思想家分刺猬和狐貍兩種,“刺猬”建立了關于人類行為、歷史經驗與政治價值的無所不包的統一性理論;“狐貍”則在所有地方都看到了多樣性,他們拒絕那種將人性服從于普遍視野的沖動。就是說,前者偏重于理性,存一大智,后者偏于經驗,但詭計多端。他還說,女人要打消做思想家、刺猬的觀念,要樹立做狐貍的觀念,而且修煉成精。按照這個邏輯,阿倫特怕是永無修成之期了。
有鑒于狐貍在思想中的穿鑿,英國詩人塔德·休斯的《思想的狐貍》一詩就顯得十分逼真:
穿過空地,像一只眼睛,
廣闊深邃的碧綠顏色,
閃閃發亮,全神貫注,
來到干它自己的事情,直至
帶著突然強烈炙熱的狐貍氣味
它進入了頭腦里黑暗的洞穴。
窗外依然沒有星辰,鐘聲滴答,
紙上卻已印下了文字。
有人說,人們可以從很多人那里研究哲學,只有海德格爾讓人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思想。但是,克里斯蒂安·讓貝的話似乎更應該成為一個強有力的先置條件:“一個哲學家,若聲言其生活與思想無關,那他就被視作夢囈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