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雨中的寫作（七首）

我愛你

我愛你

愛你的前額 發絲

愛你的前生 血緣 姓氏

愛你的笑 削肩酥胸 揚眉吐氣或沉默不語

愛你的咳嗽 蛀牙 腳氣 貓咪一樣的手臂

愛你的指甲 琴弦 聆聽或哭泣

愛你的耳墜 甜食 塵土和鞋子

愛你的紈扇 芭蕉 芭蕉下乖巧的頑皮

愛你的觸摸 赤裸 放縱 放縱時揮發的魔力

愛你的秋千架 下午茶 玉蘭樹和刀子

愛你的皓腕 光影 裙裾

香箋和湖筆

愛你的手鐲 銅鏡 銅鏡上斑駁的銹跡

愛你的轉身 悵惘 回眸 離去

——離去時穿過潮濕的

巷口和雨

我愛你

你死了幾千年

也沒有聽到我默念了一輩子的

這三個字

馬

馬在池沼 馬在溪澗 馬在天邊

馬咴咴鳴叫

月光下暢飲河流

馬在軍營 馬食草料 馬衣食無憂

馬失卻自由

蹄聲隆隆 馬以群體的方式奔騰

在大地上完成殺戮 渾身血腥

馬在黑暗中戴著轡頭 鞍韉

淚眼里閃過鞭影

馬疾馳著敲碎大地 敲碎黃昏和黎明

馬被謳歌 馬被殉葬

馬消融于歷史的沉積層

腳下的墜鞍人千年未醒

千年的浪潮寂滅 銅澆鐵鑄的駿馬

獨立在滄桑落日下

低頭不語

唇吻生動

風雨中的寫作

狂風暴雨中 我在考慮

怎樣把情節鋪敘得樸實 沉靜

筆尖兒不至于失去重心

思想不至于失去重量

移過一本厚書 用它壓住白紙

使素雅的紙張不至于過分翻卷

故事里 主人公的路徑

暫時還不至出現太大險情

風雨交加 我在想

——這樣也好

想象會更瘋狂 敘述會更冷靜

聽聽雨聲 好過聽

——吵架聲 麻將聲 吆喝聲 媚笑聲

其實這些也都必不可少 都能煎炒眾生相

雨越下越大 電閃雷鳴

雨水從門窗的縫隙涌進來

從人性暴露的縫隙涌進來

給寫作思路增加了更多不確定性

一次次耀眼的電光石火

讓蜷縮在屋檐底下的流浪者

刺痛 并渾身發冷

風雨交加 雨水沖走了

國民拋灑在城市角落里的多彩穢物

沖走了寫作者 頭腦發熱時

一段段毫無必要的議論抒情

可是 你又不得不承認啊——

一顆心對現狀萌生出諸多不滿

稍不克制 情緒就會失控

雨水來得真是時候

故事里的大街小巷 一下子明麗干凈

眾多人物的頭腦

像秋天深處的果園一樣清醒……

一個蟲子的王國

樹枝干枯了

樹枝折斷了

樹枝離樹干越來越遠

離茂密的森林越來越遠

樹枝里尚存少許的水分

滋潤著發育途中的蟲卵

蟲卵們半睡半醒

在黑暗里幸福地低吟

蟲卵有一天發育成了成蟲

消耗掉樹枝里更多的養分

樹枝里的蟲子越來越多

活動越來越頻繁 頻繁活動的蟲子

令樹枝一寸寸變軟

有一天

樹枝里不再存有一絲養分

蟬蛻一樣在風中越飛越遠

一條條蟲子爬出來了

天地間晃動著肥碩和飽滿

蟲子們在大地上

爬——呀——爬——

蟲子們驚喜地發現一處又一處

森林 草場 莊稼 水源

都活躍著自己的同伴

同伴們在一起

喧嚷 快活 欺詐 繁衍

有時相互爭斗

有時又相敬如賓……

一群來路不明的羊

不止一只

也不止三兩只 五六只 七八只

而是幾十只 上百只

上百只辨別不出毛色的羊

擁擠在黑夜的曠野之上

這群來路不明的羊

威嚴屹立 藏起了腳步和叫聲

靠心跳 星光 傳遞著彼此的能量

對周邊道路 沼澤 湖畔 樹叢

保持足夠的鎮定和警醒

這群來路不明的羊

似乎在默禱著經文 似乎在維系著神明

似乎令周邊道路 沼澤 湖畔 樹叢

還有高低錯落的黑暗 一層層

持續向它們聚攏

蜂擁

它們屹立

它們冥想

它們君臨 它們來路不明

它們在午夜里 果敢 上升 不懼寒冷

天明一刻沒入星辰 沒入永恒的寂靜

小魚飛翔

魚在魚里

魚在水中

水從哪里來 魚從哪里來

魚被欲望牽拽

被釣竿強拉出水

魚的傷口

纏繞著水的繃帶

還有大群小魚

沖出大魚的腹腔 沖開水的喉嚨

沖破時間的唇齒

一口氣沖到岸邊樹上

小魚分散開

沖散枝頭的陽光 叢林里

掙扎 回望 尖叫 滑翔

突然 它們掙不動了 變成葉片了

時光把一條條骨骼狀的筋脈敲響

靈感如何才能降臨

必須有寂靜 足夠的沉默與寂靜

必須有斧鑿

有痛苦和幸福的拍打

有足夠的智慧 失眠與饑餓 有虛空

才能釣起現存著的一切

釣它們最大限度地

進入視野 并在經驗注視下

針灸 注射 望聞問切

那病痛著的一切

才會戴著時空的荊冠

——進入樂曲 詩歌 繪畫 雕塑

一個人進入寂靜與沉默

一個人進入失眠與饑餓

一個人在溝渠里把智慧拼寫

一個人升華了一個國家

他們是老聃 莊周 薩福 荷馬

他們是蘇格拉底 柏拉圖 亞里士多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