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櫚油的戰爭

《財經》記者實地探訪印尼蘇門答臘島，目睹棕櫚油淘金熱潮在東南亞帶來的原始森林毀壞，以及投資商與原住民的激烈沖突

在東南亞種植油棕時，常常是砍伐森林，平整出大片土地。在油棕種植等因素的影響下，東南亞地區的毀林速度近年來明顯加快。

帶著任務，同時頂著壓力，2008年11月18日，新加坡人阮堅維來到巴厘島，參加一個棕櫚油行業的圓桌會議。

阮堅維為棕櫚油巨頭豐益國際(Wilmar International)工作。一周前，該公司的一艘裝載棕櫚油的貨船在印尼的杜邁港(Dumai)，被環保組織綠色和平攔截，耽擱了去荷蘭的行程。此事被印尼和全球媒體廣泛報道，并激發了“棕櫚油破壞森林”的輿論壓力。

那幾天，《財經》記者正在杜邁港，在海面上目睹了環保人員在這艘貨船身上刷上“森林犯罪”等標語，并爬上貨船的錨鏈，阻止開船。

這一幕，只是棕櫚油巨頭與環保組織之間沖突的一個鏡頭，其背后是油棕與熱帶雨林之間的漫長戰爭。因為油棕的種植導致大量森林被毀，進而對生物多樣性和氣候造成巨大的壓力。

今年11月，《財經》記者專程奔赴印尼蘇門答臘島，調查棕櫚油行業迅速發展對熱帶雨林造成的破壞問題。在Kampar半島，記者從直升機上看到，當地大部分熱帶雨林已經被砍掉，變成油棕種植園;在杜邁港，記者目擊了環保組織的對抗行動，此外，記者還探訪了油棕種植園，并與原住民座談，目睹了種植園主與原住民們激烈的沖突。

油棕淘金熱

近年來，隨著全球植物油消費增長和生物柴油熱潮興起，成本較低的棕櫚油市場需求迅速上升，吸引了大量投資者。

東南亞地區，特別是馬來西亞和印尼，擁有大量土地和勞動力，非常適合發展油棕種植業。油棕也因此被譽為“神賜給東南亞的禮物”。

油棕是棕櫚樹的一種，原產非洲，后被引入東南亞;其頸部位置會長出形似菠蘿的果實，即棕果，可用來榨取棕櫚油。油棕是產油率最高的植物之一，每公頃油棕每年可榨取5噸棕櫚油，產油量是同面積花生的5倍、大豆的9倍。在化妝品以及方便面、餅干、調和油等的生產中，都大量使用棕櫚油。

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先是馬來西亞，后是印尼，油棕種植園迅速擴張。2003年以后，全球油價高企帶來的生物柴油浪潮，更是給油棕種植推波助瀾。

11月6日下午，《財經》記者登上直升機，飛臨Kampar半島。在兩個多小時、200多公里的飛行中，記者看到原始森林幾乎損失殆盡，80%的土地都成了種植園，主要種油棕。筆直的運河和公路，大片大片整齊的棕櫚林，即便身處直升機的高度，有些林地依然看不到盡頭。

在印尼的第三周，記者實地查看了油棕種植園，從杜邁港出發到廖內省(Riau)首府比干巴魯(Pekanbaru)，五個小時的車程中，見到的大部分也是一路走不到頭的油棕種植園。兩車道的狹窄公路上來來往往的多是重型卡車，車上不是剛采摘的油棕果，就是造紙用的馬占相思樹的木頭。

據行業雜志《油世界》提供的數據，2007年全球棕櫚油產量為4250萬噸，約占全球植物油總產量的27%。

其中，印尼已經超過馬來西亞，成為最大的油棕種植國。在巴厘島舉行的那次棕櫚油圓桌會議上，印尼農業部秘書長Hasanuddin Ibrabim介紹說，1969年印尼只生產30多萬噸棕櫚油，而2008年出口將超過1800萬噸。

他透露，2007年印尼油棕種植面積達678萬公頃，出口收入為37.39億美元。

油棕已經成為印尼排名第三的支柱產業。此外，油棕的種植和采摘解決了大量的人口就業。Hasanuddin Ibrabim說:“印尼有500萬油棕小種植主，產量占全國的三分之一，油棕對他們很重要。”

在油棕的“淘金熱”中，還可以看到中國公司的身影。

2007年1月，中海油與印尼種植商金光集團下屬的 PT Smart Tbk、香港建設合資，計劃在印尼的新幾內亞島和加里曼丹島投資55億美元的生物柴油項目，可能占用100萬公頃土地。中糧集團和中興通訊，也在東南亞地區投資了油棕種植園項目。

大面積毀林

油棕種植園的擴張帶來了巨大利益，同時也帶來了許多問題，給棕櫚油產業打上了“罪惡”的印記。

人們在東南亞種植油棕時，常常是砍伐森林，平整出大片土地。在油棕種植等因素的影響下，東南亞地區的毀林速度近年來明顯加快，其中又以印尼為甚。

環保組織“全球森林觀察”(Global Forest Watch)提供的數據表明，從1996年起，印尼每年毀掉大約200萬公頃原始森林。目前，印尼72%的森林已經消失，或者被嚴重毀壞。

世界銀行的研究報告顯示，按照目前的毀林速度，印尼的低地雨林將在2010年徹底消失。印尼政府也在采取一些措施，盡力避免原始森林被砍伐。但事實上，投資商更愿意砍伐森林——木材可以成為第一筆收入;而油棕需要五年結出棕果，才開始有回報。

毀林帶來了生物多樣性的破壞。印尼的原始森林原本是蘇門答臘虎、紅猩猩、蘇門答臘犀牛等珍稀動物徜徉的地方，但世界自然基金會(WWF)2008年3月發布的數據顯示，野外的蘇門答臘虎已不足400頭;環保組織棕油行動(Palm oil Action)也指控，油棕種植導致紅猩猩每周減少約50頭。

在東南亞諸國中，印尼擁有最多的泥炭地，共2250萬公頃，占其國土面積的12%。所謂泥炭地森林，是在低洼或沼澤地長出的森林，樹木或者草枯死后，陷入泥中或被水淹沒，與空氣長期隔絕后形成泥炭。泥炭生長很緩慢，平均每十年才能長厚1厘米。

如今的印尼，約14%的濕地已經種上油棕。綠色和平印尼森林項目的Zulfahmi舉例說，在蘇門答臘島的廖內省，目前僅有400萬公頃泥炭地森林，被毀面積高達240萬公頃。

將泥炭地森林開辟為種植園，需要開挖運河，排干泥炭地的水，并砍伐木材，濕地變干后進行焚燒。而泥炭地儲藏有大量的碳，一旦被毀，就會釋放出大量的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

11月6日，《財經》記者去了一塊已經被毀的泥炭森林現場，樹木已經被砍光，灌木也清理完畢，只剩下一些樹根。泥炭濕地的水基本排干了，還有許多水洼。有些地方看不到水，卻是泥濘一片。

據統計，印尼毀林每年帶來約18億噸二氧化碳的排放，占全球每年溫室氣體排放總量的7.5%。非政府組織濕地國際的報告則顯示，印尼泥炭地退化釋放的二氧化碳，是該國石化燃料燃燒釋放二氧化碳的6.5倍。正是由于大量毀林，印尼已經成為世界上第三大碳排放國，這與其經濟總量極不相稱。

投資商與原住民沖突

毀林還造成了投資商與原住民的激烈沖突。投資商將大片的森林開墾成種植園后，與原來居住在森林地帶的原住民常常發生矛盾，甚至出現過械斗和人員傷亡。

世界自然基金會印尼森林保護項目的Haryono向《財經》記者解釋說，在廣為森林覆蓋的蘇門答臘島、加里曼丹島和新幾內亞島的巴布亞等地，雖然有原住民世代居住于森林地帶，卻沒有劃定明確的土地疆界。

在油棕種植熱潮中，投資商需要從印尼政府拿到土地批文。印尼政府還規定，需要得到當地政府與社區的同意，才能開墾。不過，投資商很容易通過一些手段，獲得當地政府和社區的書面同意，而原住民的利益可能并未得到真正尊重。一旦投資商的大型機械設備開進森林，沖突便開始了。

11月13日，《財經》記者在蘇門答臘島廖內省Berigkalis地區一個名叫Melibur的村莊走訪時，就聽到了一個血腥的故事。

據一位50多歲的村民介紹，他們的祖輩已經居住在這一帶，全村有700余口人，附近的森林大約有1萬多公頃。1991年，印尼金光集團旗下一家公司從政府拿到土地批文。村民們說，后來這1萬多公頃森林都被砍掉了，其中大部分土地已經種上油棕。

村民們稱，他們由此變得一無所有，雙方的沖突一直不斷。一位40多歲的村民回憶起2006年5月13日的一次械斗，“大家動用了長刀，村子里有300多人參加，還死了兩個人。”

可持續路徑

在氣候危機已經成為全球共識的背景下，油棕種植帶來的原始森林殺戮，引起了越來越多的不安。

在印尼，聚集了大量的國際環保組織，如綠色和平、世界自然基金會等。由于對棕櫚油行業批評的聲音日增，一些消費品公司，如生產化妝品和食品的聯合利華也擔心，它們的品牌可能因此受到影響。

于是，由聯合利華和世界自然基金會牽頭，在2002年通過自愿協議組成了一個行業協會RSPO(Roundtable of Sustainable Palm Oil，棕櫚油可持續發展圓桌會議)，試圖將棕櫚油納入可持續發展的軌道。

RSPO的會員涵蓋棕櫚油供應鏈上的所有成員，包括種植公司、小種植主、加工商和貿易商、消費品生產商、零售商、銀行和投資者，還有社會發展和環保方面的非政府組織。

RSPO專門設計了一套棕櫚油的綠色認證體系，如2005年11月后開發的種植園與原住民沒有明顯沖突，不能破壞原始森林，不得砍伐有珍稀動物的林地，不得開墾泥炭深度超過3米的林地等。

作為全球最大的棕櫚油使用者，聯合利華還在2008年4月公開承諾，到2012年采購的棕櫚油將全部可追溯其來源，到2015年所使用的棕櫚油將全部經過RSPO認證。

目前，已經有三家公司經過了認證，還有大量的公司正處于認證之中，或表達出認證的意愿。2008年11月11日，第一艘裝載了認證棕櫚油的船只駛往歐洲。

RSPO認證正在發揮作用。但是，馬來西亞油棕種植商亞地種植(Asiatic Development Berhad)負責可持續發展的高級主管Gwendelynne Tanil告訴《財經》記者，RSPO認證非常麻煩，也非常費錢，現在只有大的種植園才能負擔。當然，隨著來自國際社會的買家壓力越來越大，最終大家可能都得參與這一認證。

一些環保組織對于目前的RSPO并不滿意。綠色和平北京辦公室森林項目主任劉尚文就說:“RSPO仍然存在非常多的問題。主要的棕櫚油生產廠家還在不斷破壞雨林地區，甚至將他們在RSPO的會員資格作為掩蓋毀林行為的借口。”

劉尚文舉例說，印尼金光集團是RSPO會員，但過去幾個月中，綠色和平的直升機拍攝到大量圖片，證明金光集團依然在毀林發展油棕種植。

在巴厘島的會議期間，豐益國際的阮堅維見到了《財經》記者。談及環保組織的攔截行動，依然帶著憤怒。“RSPO已經做了許多工作。與原住民有沖突，這是歷史遺留問題，并不能一下子解決。”

但作為豐益國際的企業社會責任集團總監，阮堅維還是得與綠色和平和其他環保組織進行談判。這也反映了這場油棕與森林的戰爭的實質:既有激烈的場面，也有談判室中的較量。

棕櫚油的“中國元素”

對于發生在東南亞的這場棕櫚油之戰，很多中國消費者并不知曉。但實際上，棕櫚油的可持續發展，關系到包括中國在內的整個世界。

在巴厘島舉行的棕櫚油可持續發展圓桌會議上，中國也有十余名代表參加。其中，在2005年加入RSPO的中糧集團派去了四名代表。

根據中國國家糧油信息中心發布的數據，2007年10月至2008年9月，中國進口了約590萬噸棕櫚油，占世界產量的約六分之一，是全世界棕櫚油第一大消費國，也是第一大進口國。

2007年，中國食用油消費總量中，棕櫚油排在第二位，占24%，僅次于豆油的37%。因此，很多國家和非政府組織都希望中國在棕櫚油的可持續發展中有所行動。

RSPO就希望，中國能夠對進口棕櫚油提出RSPO認證的要求。綠色和平甚至希望，中國的棕櫚油消費企業能支持“森林臨時禁伐令”。

“森林臨時禁伐令”是希望該地區的所有森林砍伐行為能臨時地停止，以等待反對毀林的有關國際機制與基金到位。

如前所述，中糧集團、中興通訊和中海油均著手在東南亞投資棕櫚油種植園，只是目前進展并不順利。

在中國的棕櫚油進口格局中，豐益國際和中糧集團是排名第一和第二的巨頭，兩者合計占據了75%以上的市場份額。但對于RSPO和綠色和平的提議，這兩家公司的人士均出言謹慎。豐益國際的阮堅維對《財經》記者說:“豐益國際想這么做，但不會單獨來做。”

中糧集團的有關人士則對《財經》記者表示:“現在談這個為時尚早，聯合利華采購的棕櫚油全部經過RSPO認證，也要等到2015年。”

綠色和平和世界自然基金會等環保組織，則已經將豐益國際和中糧集團等作為重點公關的目標。綠色和平森林項目主任劉尚文說:“我們會去找麥當勞、聯合利華這樣的企業，讓它們向作為供貨商的豐益國際和中糧集團施加壓力。”

無論如何，這場保衛雨林、保護氣候的戰爭，都將是一場持久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