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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歌

2008-12-31 00:00:00
躬耕 2008年7期

忽然有一天,在一縷秋風中欲說還休的時候,思緒穿越繁華嘈雜的都市,時光倒流回到了三十多年前。

一座頹廢的院落。沒有大門,磚砌的門口。門口上的青磚呻吟著在一點點剝落,新落的傷痕淺淺的剛好將小姑娘的一個手指掐了進去。

這是早晨,一股風吹在小姑娘的腳上,涼涼的。她低下了頭,黝黑的眸子盯在自己的小涼鞋上。哦,冷了,真的冷了。我的塑料涼鞋硬了,害怕秋風的撫摩了……幾只小鳥飛上小姑娘的頭頂,嘰喳了一陣飛走了,飛向空茫茫的天空。

風,迷糊起來。天空愈發(fā)空茫。此時此刻,這個世界所有的生靈都沒有注意到站在這個院落門口的小姑娘。但小姑娘卻第一次開始注視這個世界了。

她看著天空,天空看著她。無語。

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產(chǎn)生了憂郁。沒想到的是,從此憂郁就永遠住進了我的眼睛。假若沒有第一次就可以沒有以后更多次的話,我寧愿將那第一次打入但丁的地獄。

我不知道是否該問媽媽要一雙新布鞋。我好像從沒有問她要過什么衣服甚至于所有的東西。可,小腳真的是冷了。去吧,去問問媽媽,還有沒有錢買到鞋子。

大門口外有一段高高的石頭墻基,我靈巧地踏在一個個石縫上,小人兒輕盈地躍來躍去。那是我最喜歡走的地方,踏在墻壁的感覺真好。母親的商店在走過這道石頭墻的時候就可以看見了。

可我已經(jīng)無法記得我是否問母親要了鞋子。母親永遠忙在那張窄窄的柜臺里。于是,我往回走,再次沿著那段高高的石頭墻壁走,仿佛在探險,而事實上我的小人兒已經(jīng)真的是在躍來躍去了。

呵呵,那段石頭墻。

童年從那段石頭墻上開始了,又蔓延了。

冬天說來就來了。

我站在院子的門口,等姐姐挑水回來。天快黑了,姐姐總是這樣,白天瘋玩,到了快做飯的時候就慌張了,就去跳水。

沒有雪,昨天已經(jīng)下完了,好大好大。踩在上面的時候,雪花淹沒了我的腳踝。

門前是一溜兒長坡。坡上明晃晃的,盡是溜冰。他們在滑冰,可我不認識他們。沒有人來喊我去滑冰,我不敢去,我猜想我去了一定會滑倒。我天生膽小。可姐姐等會兒就會挑著水桶走在那冰凌上。她會不會滑倒?

我一顆心揪了起來。

陳姆從院子里找我來了。她說棉花套子已經(jīng)燒好了,要我回去。

我又瞪大眼睛瞅了一會兒那個長長的長滿了冰凌的大坡,還有那冰上瘋跑的影子。

我回去了。

陳姆將我的兩只手拿來,輕輕地避開那些已經(jīng)凍爛的肌肉,洗凈,挨個擦干。她反復問我疼不疼疼不疼。

我不說話。我不看我的兩只手,我只看她的臉。

她真的很老了。頭發(fā)已經(jīng)白了,臉上的皺紋笑瞇瞇的,比母親的皺紋好看。我感到凍傷的地方一熱一疼,就低下了頭。陳姆正將一團黑糊糊的燒焦了的棉花套子按在我的傷口上。她叮囑我別動,別動,一會兒就不疼了。

她去里屋拿來了雪白的紗布。我只在醫(yī)院里見到過紗布,我們家沒有。高妞家也沒有。

她開始用紗布將我的手纏著。只將我的五個指頭留在外面,整個手掌完全裹在了雪白的紗布里,再用針將紗布的接頭縫好。然后,又將另一只手照樣裹在厚厚的紗布里。

建哥回來了。建哥是陳姆的兒子。他個頭很高,我若不抬頭只能看見他的屁股。

建哥不說話,好像在生氣。

噢,建哥是不是又挨打了?夏天的時候,他去河里洗澡,陳姆打過他好幾次呢,他不認賬的時候,她就去用指甲挖他的皮膚,一挖就知道他洗澡了,就開始用他們家的掃床刷子敲他的頭。建哥每次挨打都不哭,可他日后還會去河里洗澡。陳姆說,那河里水深的地方可是年年夏天淹死小孩呢。

陳姆說話很好聽,軟軟的,罵人的時候也是。她是南方人,我們小孩私下里都叫她“蠻子”。

建哥不說話。他掂了一個黃挎包,走了。

陳姆丟下我去追。

母親回來了,她看到了我裹滿紗布的雙手。她說,過完年就會好的。

春天了。草芽兒發(fā)了。

我搬出那個專屬于我的小馬扎,坐在院子里那棵已經(jīng)長出葉子的樹下。

我將腿上已經(jīng)長得飽滿的瘡一點點地擠,擠出里面粘糊糊的膿水。

噢,真惡心。

可還有這么多沒有擠完呢?陳姆說了,擠出里面的膿水就會好了。陳姆的話總是對的,我信。

于是我將那些已經(jīng)成熟的瘡統(tǒng)統(tǒng)擠了一遍。

第二天,我仍然坐在樹下繼續(xù)我的這項非我莫屬的工作。

老天,這個鏡頭直到今天還記憶猶新。

而今天,我的兒子身上剛剛看到一個小小的泛紅的小疙瘩,我就會立馬帶他去醫(yī)院,醫(yī)生就會將那些藥膏啦消炎水啦等等涂抹得嚴嚴實實。

但所慶幸的是,我的雙腿并沒有殘留什么疤痕,大約那時是小孩子的緣故吧,傷疤已被日后的歲月磨平。

西紅柿開始站在街市的菜藍子里了。

盡管不太紅,可我還是看到了它。我拿眼瞅著它,直到把它一個個瞅紅。

它們小山似地堆在那里,我的嘴里開始泛起了酸水。

然后,我挨個兒瞅它。瞅好哪個最紅,哪個最大,哪個最格整。一直瞅到黃昏。

媽媽從柜臺里看到了我小小的身影。她看到了我咂吧著的唇。

我進了媽媽的商店。我的小嘴仍然咂吧著。媽媽從衣袋里摸了一個硬幣,一分錢。她說你去吧,我接過它轉(zhuǎn)身就跑。

那個老爺爺真好。他總是給我最大的,給我我看上的那一個。我將一分錢遞過去,那個最格整的西紅柿就是我的了。

我沒有立即把它吃掉。我抱著它,揣著它一溜兒跑回了媽媽的商店。媽媽笑著將西紅柿用熱水燙了,剝了皮,拌上白糖。我從她的手上搶過了那個小木碗。

還沒有搗碎呢,媽媽說。

我搗我搗。我已經(jīng)將一塊最大的扮糖西紅柿弄到了小嘴里。然后,我一邊嚼著甜甜的酸酸的香香的西紅柿,一邊繼續(xù)將那大塊使勁地搗碎。

最后,我把碗斜立在唇上將那紅紅的汁液一飲而進。

我的小肚子脹起來了。等母親拍拍它的那會兒,我會說:明天還買。

晚上,我去河里洗澡。河水清澈,河水齊腰。我在沙灘上蹦來蹦去。蹦得高興了,就和伙伴們一起爬到河岸矗立的石磙上往河水里跳。

一次,兩次。媽媽怕我摔著了,就說:別跳了,再跳會把西紅柿跳出來的。我怕了,就乖乖地跟在媽媽的身邊。

而第二天,我會用同樣的手段弄到一個偌大的西紅柿。到了晚上再去跳那個石磙。第三天仍然這樣……

噢,那紅紅的西紅柿,那清澈的河流。

那個夏天,那些個夏天喲。

高妞來了。

她總是打著輕微的呼嚕站在我們家的茅屋外。她有慢性支氣管炎,可我只知道她是“風氣簍”。

她不敢進屋,我知道她不習慣我們家的屋子。太窄了,一間茅屋幾乎沒有站立的地方,而我們家所有人的眼睛又似乎太占地方了。高妞的父親是拉架子車的腳夫,她母親是家庭婦女。可我父親和母親全都是國家干部。那國家干部喲,可真是個好東西——我是聽大人們說的。

她默默地等著我,等我吃飯,等我穿上外衣。

她不告訴我媽,更不告訴我姐,這得我說:我們玩去了。

我們開始爬那段臨街的石頭墻。高妞比我高,我常讓她低著頭走在我身邊,我怎么吃飯也趕不上她的個頭。可等到爬那高高的墻壁時,她傻了,她總是笨拙,將身子剛剛放上就站立不穩(wěn)然后重新跳了下來。

我的小身子輕盈地在石縫上躍來躍去,鳥兒般唧唧喳喳笑著。

我取笑她。她臉紅了,她就愛臉紅。我不喜歡看她的紅臉。

她更加臉紅了,呼嚕打得更響了。

她索性就在地上走。我不理她,我繼續(xù)在石頭墻壁上跳躍著。

我終于走到了墻壁的盡頭。她笑了,我也笑了。她挽著了我的手,我的手纖細,她的手敦厚,我喜歡她的手。緊緊地握著。

傍晚。月兒露頭了。

我就盼望著月兒露頭。高妞說她喜歡看月圓,我說,我喜歡看月牙。

我喜歡月圓。

我喜歡月牙。

月圓好看。

月牙好看。

就是月牙好看,月牙像媽媽的眼睛。

月圓好看,月圓像我媽媽的眼睛。

噢,你媽媽?你媽媽是干什么的?

高妞不吭聲了。我突然心軟了起來,我走過去,拉她的手。我在她敦厚的小手里感覺了愜意。

我們一起去門前的小巷里玩,瘋子一般地吵著叫著鬧著,快樂著。

小巷盡頭,是一家絲釘廠。那晚,絲釘廠正在點名開會。

我和高妞站在絲釘廠門口那一溜兒排列整齊的鋼絲圈上,聽他們一個個叫著工人的名字。

忽然,我聽到那個高高個子的人在叫我的名字,我一愣,屏著了呼吸。

高妞激動地說:喊你呢!快,答應。

可就在這時,已經(jīng)有一個姑娘站了起來答應。

我和高妞同時松了一口氣。哈,原來是和我重名!

是和你重名了哎——

高妞剛剛喊出這一聲,就聽撲通一聲,她從那卷鋼絲上掉了下來。

第二天,高妞讓我看她摔破了的大腿。她說,她媽媽狠狠收拾了她一頓。說著這個的時候,她還嘟囔著,怎么會有人和你一模一樣的名字呢?你本來是個男孩的名字嘛,可她也是女孩。

哦,那個和我相差了大約二十歲的同名女孩。

高妞的媽媽說,絲釘廠門口的那些鋼絲,曾經(jīng)被一個坐在上面玩耍的男孩弄翻,砸死了一個正在它跟前玩石子的小姑娘……

可第二天晚上,我們?nèi)栽谠鹿庀抡驹诮z釘廠的那排鋼絲圈上玩。我們從這一圈鋼絲上爬到那一圈鋼絲上,來來回回,其樂無窮。

喔,真是天膽。

高妞的母親在院子里說:給你奶奶上墳去。當然這是對高妞和她哥哥說的。

我們一起去了。因為高妞說她不要我一個人在家玩。

什么是上墳?路上,我問她。

上墳就是燒紙。

燒紙干嗎?

燒紙就是燒紙。給死人燒紙,送錢。

噢,那就是給你奶奶送錢了?她死了嗎?

出了城。不知道走了多遠,那地方有點冷。已經(jīng)是柳條綠了,可還是殘留著一些冷氣。

陽光很好。地里的風很大。一座孤墳在太陽下微微泛著黃色的光亮。

高妞的哥哥將那個荊條籃子放下,取出一疊發(fā)黃的紙。他將紙攤在地上,從衣袋里掏出一張紙幣,一元的紙幣,然后他將紙幣放在黃紙上用手掌拍打。

高妞說,我來吧哥。

你不行,小妮們不行。這是男人的活。

他說著依次將一疊疊黃紙拍打完畢,就將紙按疊卷了起來。

他喚高妞。過來將紙點著。

高妞將她胖胖的身子趨過去,伸手揀到了籃子里的火柴。她將火柴在盒幫上劃拉了一下,沒著,又一下,著了。

火柴在高妞的手中熄滅了,她哥哥手中的那疊黃紙卻沒有燃著。風太大了。她哥哥就喊我。

我正被他的動作弄得迷迷糊糊,不敢吱聲。見他叫我就懵懂地走近了他們。

我和高妞按照他的吩咐,一人扯著那個裹紙用的紅包單的兩個角,將野地里的風擋了起來。

燒紙終于燃著了。

高妞的哥哥在墳前磕頭。高妞也磕。我也磕。煞有介事。

其實我想笑,但最終沒有敢。可我看見高妞他哥哥眼睛里有笑意。

哦,這就是上墳!

后來,三十多年后,我給母親上墳,在風中,我知道怎樣去點燃那疊厚厚的燒紙了。后來,我也沒有了悲傷。再后來,我能笑著和母親說話了。

回到高妞家的時候,已經(jīng)中午。她媽媽一人給了我們一塊白饃,我的那塊還有一小勺的豇豆。

中午。我不睡午覺。

我一個人在院子里看螞蟻。屋檐下有許多沙質(zhì)土壤,那些螞蟻一個個來來回回走著。

我說:往回走,快往回走!

螞蟻不聽話,照舊往前走,快走到我的腳趾上了。我用手指頭狠狠地捻死了一個。再一個。

那時,我還沒有聽說東郭先生的故事呢。可我聽說過白求恩。

玩膩了。我忽然想起了院子里的那棵梨樹。

我站在樹下,望著樹上那幾個青澀的梨子出神。

她來了。她好像也沒睡午覺。她喊我。

哦,玉敏姨。我用眼睛告訴她,我要吃梨。

她伸出了手,她的手很好看,白皙豐韻,就如同她的臉,好看極了。她伸手拉我的時候,我知道我又能喝她的“海寶”了。

我喝著海寶,我看見橘紅色的粘液體在那個偌大的透明的玻璃瓶里悠悠地安睡著。我知道,玉敏姨的海寶永遠都會睡在那里,我永遠也不會把它喝完。

我的嘴里酸酸的,甜甜的,真好。

母親過來了,她對玉敏姨說:開會了。

公司大院里早已是滿滿的人了。那些大人們吵吵嚷嚷的,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多的話?

我在會議室外面玩。

忽然去屋子里找母親。可我無法進入,門口坐滿了人。

一位叔叔將我從窗口遞過去。玉敏姨臨近窗口,她接過了我順勢將我抱在了懷里。

屋子里終于靜了下來。會議開始了。我聽到臺子上的那個人在喊:邱玉敏!

我在她的懷里和她一起打了個寒顫。

她將我放在小凳子上,擠過人群向前走。

她剛剛走到臺子上,還沒站穩(wěn)腳跟,只聽撲通一聲,她被身后的人一腳踹得雙膝跪在了臺子上,她的雙手很快被擰到了身后,那根又粗又長的繩子就捆著了她的胳膊。

我哇地一聲哭了。所有的眼光都朝向了我。

母親趕忙從后面的人群里擠過來,她將我攔在懷里,用手捂著了我的嘴巴。

我聽到他們在喊口號:打倒貪污犯!打倒大破鞋!

玉敏姨被他們牽著游街了。我被母親抱得緊緊的。公司的人們都在后面跟隨著,一行游街的隊伍很快形成了,長長的。

什么是貪污犯?

是偷了公家的錢。

什么是破鞋?

是作風不好。

那什么是作風不好?

小孩子家少問。

我不說話了。可我想著我剛剛喝過的海寶。我要喝海寶,媽媽。

母親不理我,我看見她的臉色很難看。

噢,我要喝海寶啊,玉敏姨!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邱玉敏。那是我今生唯一與她的緣分,可惜,那時她已經(jīng)中年,而我卻是個孩子。

搬家了。我暫且住在了母親商店的后院里。

母親的同事有兩個孩子,一男一女。加上我,就是三個小孩子了。

強是哥哥,華是妹妹。我既是妹妹又是姐姐。我高興極了。

強不知道從哪里找來了一個白河橋紙煙箱。我們這里只有白河橋香煙。那紙箱有很大的煙味。

強把它扣在自己的頭上。他說他要耍獅子。

呵呵,耍獅子。

我和華急了,我們一齊爭著搶那個紙煙箱子。

可強卻將頭伸了出來。他說,悶死了。說著,他將紙箱子使勁撕開了兩個窟窿。

看,這多像眼睛。

對呀,干脆再畫個鼻子吧。

強找來了紅筆,畫了一個偌大的鼻子。又在鼻子下面撕了個嘴巴。接著又畫上許多獅子的頭發(fā)。

這下子真像個獅子頭了。我們仨爭著去搶它。

強先將它扣在了自己的頭上。華說,強總是太霸道。我的鼻子酸酸的。強就說,好,好,輪換著做獅子還不好嗎?

但華說,我們不做了,就要你來做獅子,我們做耍獅子的。

華去找來了樹枝,我們倆就用樹枝去抽打強頭上的紙煙箱子。

強就使勁兒縮起了身子,終于將他的小身體縮進了那個紙煙箱子里。

嘿,那個紙煙箱子,那個愉快的游戲。

五歲了。媽媽說呆在保姆家每月要十二元錢呢,干脆去上學吧。

上學每期就兩塊錢。

姐姐帶我去報名。管報名的老師是個老頭,他上下打量著我。

不行。太小了。回家后年再來。

我沮喪極了。不知道姐姐有沒有辯解,因為我瘦小瘦小的,看上去頂多也就四歲多吧。我們還是走出了學校。

天下著雨。走到大街十字路口的時候,母親恰巧從商店出來。

我哇地一聲哭了。

姐姐就對媽媽說:人家不收她!說完,她憤憤地走了。

媽媽就拉著我第二次去學校。

這次見到的是一位女老師。聽見母親喊她孫老師。我卻再也不敢抬頭了,忽然間是那樣地心虛,仿佛自己是個被逮著的小偷。

我只看到她筆挺的褲縫,還有刷得發(fā)白的一塵不染的圓口步鞋。它們統(tǒng)統(tǒng)刻進了我的腦海,以至于當我長成一個大姑娘的時候,仍然喜歡那筆挺的褲縫和清潔的鞋子。

可我沒記著她的臉。

我聽到母親說:就只當是送幼兒園了吧,功課趕不上,就讓她留級,怎么留都行,算是幫我的忙了。

我終于報上了名。我驕傲得像個公主。當然,那時的我腦海里從沒有公主的概念。那個年代沒有誰給我灌輸公主這個名詞,我所接觸的統(tǒng)統(tǒng)是無產(chǎn)階級思想。

可姐姐卻不屑地說:哼,孫老師她找過咱媽買紅糖。

噢,我似乎明白了,又似乎沒有明白。

我媽是商店里的主任,紅糖是普通市民買不到的。

可我不管這些。我終于是上學了。媽媽她終于可以省下每月的十二元錢了。這是最最重要的。

我一口氣讀到了高中畢業(yè),我沒有留過一級。當然這是后話。但有一點我老是想:我沒留級就等于母親可以不用去繼續(xù)承孫老師的情了。

下課了。課間操。

你喝著你母親送來的稀飯,你的眼盯著那個瓦罐,赤紅色的瓦罐。

我也盯著它。但我不餓,我看著你吸溜吸溜地喝湯,然后又很快地嚼著一塊紅薯面餅子。

我的嘴就開始發(fā)酸。我一看見紅薯面就胃酸。我?guī)缀醪坏饺f不得已是不去吃它的,寧愿餓著。所以我瘦小。

你也瘦小。你家的早餐晚,你總是不能趕上吃早餐,你母親就在第二節(jié)下課的時候送來。

你吃完了。你用手抿抿嘴,可你的牙上掛著玉米糝。

我笑了。你也笑,你讓母親走。然后,你去拉我的小手。

噢,兩只骨瘦如柴的手拉在了一起。就像多年后,你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但多年后,我只知道你仍然在這個城市,知道你的官職不低。

但我再也沒有見到你。

可那時,我們是同桌,同桌。

我從母親商店的水泥窗臺上醒來。是母親喚我起來回家吃午飯,可我已經(jīng)從上午放學睡到了下午快要上學的時候了。我的書包還在身上。

輪流吃飯,母親總是吃二班飯。她是商店主任,當然只能吃二班飯。我當然也只能等。

可我習慣躺在那個寬寬的水泥窗臺上睡覺。小小身體綿軟地躺在那里。很快就會聽不見街市的喧嘩,進入夢中。夢中我喊著餓,餓。

大街上的太陽好大。柏油馬路流著油,不小心粘著了我的涼鞋。

那時大街上沒有這么多的人,也沒有這么多的車。空氣是靜的,明亮的。行人是匆匆的,無聲的。惟有賣西瓜的老頭在一個勁兒喊著沙瓤喲沙瓤西瓜——

我走過西瓜攤子的時候,眼睛緊緊地盯著它。我的唇開始蠕動起來。母親看了看我,就從褲袋里掏出了那個白塑料袋來。我知道,準能買上一塊西瓜了。那個白色的塑料袋子是母親的錢包。

我接過一塊西瓜,真正的沙瓤啊。金紅色的,一咬一舌頭的沙甜。我邊走邊吃,沒到家就消滅了它。

我知道我得迅速吃掉它,不然,姐姐看到會給我白眼的。她可是餓著肚子在家做飯呢。

等母親能等來一塊西瓜。姐姐還是知道了這些。

有一次,我沒等母親,放學就回了家。我餓極了,我要吃饃。我沒來得及將書包撂下就伸手去饃筐里抓。可姐姐攔著了。她說:別吃,吃了等會兒咱嗎回來饃就不夠吃了。

我不敢吃了。吃了等母親回來饃就不夠吃。不夠吃了母親就會呵斥姐姐為什么不早點蒸饃?

可姐姐貪玩。我知道。但我不敢說。我總是柔弱,可姐姐總是強悍。

呵呵,那個有兄弟姐妹的年代!

又搬家了。我們沒有固定的家,我們租房子。我們搬來搬去。

大麗添了個弟弟。放學回家天已經(jīng)蒼黑了。她家的茅草屋里有嬰兒的哭聲。

大麗說,嘻嘻,我們有弟弟了。

誰稀罕。我早就有弟弟了。我弟弟都三歲了。但我只在心里說。

大麗,我們?nèi)ネ姘伞?/p>

我不去了,我得給弟弟洗尿布呢。

哦,也是。你有了弟弟。你已經(jīng)有了兩個妹妹了。為什么不讓她們?nèi)ハ矗?/p>

可大麗是老大,她去洗了。以后,她們姐妹仨就輪換著洗,還輪換著刷碗掃地,她們的排班表就貼在他們家那個用手一按就呼嗒的破門上。

大麗終于有弟弟了。可大麗的爸剛剛做了計劃生育辦公室的主任。這是聽二鳳說的。

晚上,月光很好。我們在院子里玩指星星殺羊羔的游戲。

我們的院子沒有院墻更沒有大門。

我們一個院子兩個院子三個院子統(tǒng)統(tǒng)沒有院墻沒有大門。

我們就成了一個更大的院子了。這個大院子里住了一二十戶人家。

我們瘋玩的時候,殺羊羔的喊聲嬉笑聲能穿越所有院子里的人家。

有一天晚上,我們突然停止了玩耍。我們聽到了大院里最南邊的那戶人家有吵架聲,接著是哭聲。我們立即跑過去。我們貼著人家的墻根站定,屏著呼吸,將眼睛貼上門縫看,可看不到。將耳朵豎起來,聽。

我們聽到,那兩個扭在一起打架的人,男的是小建的爸爸,女的是小建的外婆。而在一旁勸架的人是小建的媽媽。小建媽媽的身子正好堵著了門縫。

大麗就去找小建。

快回來吧,你爸和你婆打架呢!

小建的爸爸是個唱戲的,他演壞蛋。他外婆是個嘟嚕嘴子,有事沒事總是吵吵鬧鬧。他媽媽就夾在中間生悶氣。

我們都知道。

小建氣喘吁吁回來了。小建一腳踹開了門。小建的脖兒梗硬著。

小建的爸爸和外婆立馬停止了撕打。小建的媽媽兀自哭得厲害起來。

我們把小建拉走了。

我們繼續(xù)殺羊羔了。

第二天,我們?nèi)匀豢匆娦〗ǖ陌职肿谒麄兗艺梦荩瑩u頭晃腦拉著板胡,嘴里不時地哼嚀著。

大麗說,看,小建的爸爸就那樣子唄。

喔,那樣子,那個樣子。

那個大雜院,所有人家的喜怒哀樂就那么輕易地裸露著它本來的面目,沒有任何的修飾。

現(xiàn)在的院子呢?住到老也無法看到老岳母和女婿打架的戲了。老死不相往來。

我和二鳳吵架了。我們不搭腔了。

她霸道。我不讓步。

我們在做游戲。

我說“吃好饃,粘秦椒,人家門口不夠誰來挑?”

該我去挑她們那一班的人馬了。可她卻不讓。她說:“不吃X嘴急,急了你X嘴沒法插。”

媽呀,她罵人。

大麗說你怎么罵人?我操起了一塊小石頭。

可我又扔了。我去找她母親。我得告她。

她母親說,小孩子家知道啥是罵人?去,去,一邊玩去。

我哭了。大麗過來拉我,大麗說,走,我們不跟她玩!

呼啦,我們一幫人全走了,只剩下了二鳳一個人。

可她正站在那個糞坑邊上,屁顛屁顛地看著我呢。

沒過多久,二鳳卻站在我們家的門口喊我:走,上河洗澡去。我當然不理睬她,她就喊大麗來拉我。大麗來了,她們牽著手,原來她們早和好了。

咳,大麗,大麗喲……

冬天的晚上,九點鐘已經(jīng)沒有了人煙。

我拿著那個斷了彎頭的寶貝二胡,從學校排練出來,我的身影很快淹沒在了昏黃的路燈下。路燈走完的時候,我該走那個長長的胡同了。

我害怕。我不敢走進去。但我又必須經(jīng)過那個窄窄的長長的胡同才能到家。我站在胡同口猶豫著,希望能碰到一個人,可以和我一起走過那個黑黢黢的胡同。

但,沒有。那個蕭條的年代,才九點,九點就寂靜無比了。

我等不來一個人,連影子都沒有。于是我鼓起勇氣,我得走,我得回家。

我走進去了。一開始還是腳步堅定。可走著走著忽然就聽到了后面的腳步聲,而扭頭朝身后望望,黢黑一片。隱約間,仿佛身后的腳步聲更大了,好像是日本鬼子端著機槍在后面追了過來。我不禁毛骨悚然,我盡管知道那是電影,可身后還是有腳步聲在一步步逼近。我跑,我快速跑著,后面的人就和我一起跑,腳步在踏踏踏地響著。我出了一頭的汗。我手中的二胡真的成了一桿槍。

我終于沖出了胡同。沒有人,更沒有什么日本鬼子。我手中攥得緊緊的還是二胡。

第二天早上,我上學去的時候想,告訴音樂老師吧,晚上我不去練習二胡了,我害怕。那時我的二胡拉得已經(jīng)是全校第一名了。

可第二天晚上,九點,我那八歲的小小身影又會出現(xiàn)在那條長長的窄窄的胡同口。我仍然在等,等一個大孩子,哪怕是一個小孩子,他或她的身影能和我一起穿越那悠長的黑黢黢的胡同。

后院那男孩是個小侏儒。他母親也是侏儒。但我們喊他“小rong guai ”,我們那時還沒聽到過侏儒這個名詞。

他和建在院子里玩琉璃蛋。建那么大的個子卻無法贏他。小rong guai得意洋洋。

建輸紅了眼,忽然耍賴,將他的琉璃蛋踢出去老遠。他無法攆上了,他的雙拐還在地上躺著呢。

日你媽!小rong guai罵道。

日你媽!建回擊道。

他們開始對罵。

不遠處有個大孩子嘿嘿嘿笑了起來,他一邊笑一邊說:他媽是小rong guai 你也日?

建愣了一下,突然說:日你爸!

小rong guai 憤怒了。他拎起一支拐杖朝建悶去。

建的頭頓時鼓起了個大包。

一場紛擾在建的哭聲中拉開了序幕。

后來,我們不跟小rong guai 玩了,他狠。他贏我們的琉璃蛋,他還打人。他的拐杖太狠了。

再后來,他總是一個人坐在陽光下曬暖。他看著我們玩,默默不語。

他母親就一扭一扭走來喚他回家。

但許多年后,當我們伙伴中有許多人下崗的時候,小rong guai 卻跑起了機動三輪車。他的車把上掛著一對拐杖。聽說他的生意很好,還娶了一個鄉(xiāng)下的姑娘,她常常將他放在自行車的后座上滿大街地跑。

吉利在胡同的墻上用白色粉筆寫道:今晚七點半舉行歌舞晚會,望各位爺爺奶奶叔叔阿姨參加。

李妁將“參加”改了,改為了“觀看”,而且用紅色的粉筆將廣告圈了個橢圓形的圈。

參加就參加,我就是讓他們都來表演。

觀看就觀看,我就是讓他們來看我們演。

兩個女孩吵吵著各自回家化妝。

木木搬了個小凳子,他喊鄰居爺爺。還有新新他喊了他的奶奶。

吉利的小臉畫得像一朵芙蓉,李妁的小臉畫得像一朵桃花。

表演開始了。吉利的媽媽開復讀機放音樂。李妁的媽媽搬來了許多凳子。

噢!我的媽媽呢?

我童年胡同的表演呢?

我去找她。去找那個胡同。

可三十多年了啊,我找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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