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忘卻的紀念
時隔30年后,話劇《于無聲處》在上海再次上演,用的還是1978年9月22日首度公演時的版本。6月26日晚,當年因《于無聲處》一舉成名的劇作家宗福先坐在觀眾席里,心情有些忐忑不安,他的注意力不在舞臺上,他在觀察周圍的觀眾,尤其是一批“80后”年輕觀眾的反應:他們會用怎樣的眼光來打量這部被譽為“改革開放第一聲春雷”、有著強烈時代烙印的作品呢?
保留舊版,為歷史備忘
1978年,“四人幫”粉碎已一年多,“天安門事件”還未平反,國人心里積壓多年的憤懣迫切需要找到一個宣泄的出口。而批判“四人幫”,歌頌“天安門事件”參與者的話劇《于無聲處》,此時恰好創作出來,大膽喊出了入們心中的真話。此劇一出,立即在全國引起轟動,短短3個月的時間,各地上演2700余次,數千萬人通過報紙、電視和劇場,閱讀或觀看了這出劇目。至今,它仍然是新中國話劇“演出團體最多、觀眾人次最多”的一部戲。十一屆三中全會前夕,《于無聲處》被中央領導調演晉京演出。在北京首演當天,中央宣布為“天安門事件”平反。
《于無聲處》紅遍大江南北,但宗福先對某報記者說:“我不希望《于無聲處》成為樣板戲,我也不想成為暴發戶。”對于自己這部處女作,宗福先保持了難得的清醒:“《于無聲處》是應運而生,不是說它有多好,而是因為它出現在了恰當的時機。事后我們也才知道,能引起這樣的反響,是中央組織推動的。”
今年適逢改革開放30周年,上海話劇中心制作人李勝英找到宗福先和當年的導演蘇樂慈,說打算把《于無聲處》重新搬上舞臺。宗福先表示擔憂:現在的觀眾能喜歡嗎?在他的觀念里,《于無聲處》契合了那個特殊的時代,“太契合某個時代的戲,理論上來講并不契合所有的時代”。于是李勝英給了宗福先一個月時間,讓他修改劇本,因為“時代變了,劇本里的很多內容都不符合當下的生活”。幾個人商量修改的重點是:把原來劇本中的愛情戲加強、削弱政治色彩濃郁的情節和臺詞。花了半個月時間修改后,宗福先卻發現自己改不下去了,“味兒不對了,節奏不對了,人也不對了”。結果他又花了半個月時間把劇本改了回去,只刪去了一些標語式的口號和政治性很強的術語。
導演蘇樂慈贊同宗福先的看法,“改了就不是那個戲了”。
可在劇本不改的情況下怎么打動現在的觀眾?1978年,執導《于無聲處》時,蘇樂慈是上海文化宮業余藝術學習班的教師,今天,她已是上海視覺藝術表演學院的院長,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作為一個幾十年活躍在話劇舞臺的知名導演,她清楚今天的觀眾需要什么。劇本還是老劇本,但蘇樂慈在重排時加強了情感戲的分量,在表演方式和舞臺處理上,側重表現“特殊環境中的親情、愛情、友情”。譬如,“過去,演戀人時最多拉拉手,而現在就通過擁抱。”
“我答應重排的時候就想到,從情感人手,渲染‘情感戲’。能夠打動人,和現在的觀眾溝通的就是情感。”蘇樂慈說。
“80后”演員不知道“四人幫”
從政治戲到情感戲,側重點的轉變是為了適應現代人的心理需求,尤其是年輕人:“80后”、“90后”們。事實上,感動青年演員和觀眾的焦點也確實是劇中人物復雜而堅定的親情、愛情。此次飾演歐陽平的“80后”演員韓秀一,在第一次看劇本時就流淚了,“母親梅林與兒子歐陽平之間的矛盾又復雜的情感交流,讓我很揪心又很敬佩”。飾演何蕓的青年演員孫寧芳,最讓她心痛不已,也最感動的,是劇中人物面對父親和戀人時的抉擇。
很多“80后”觀眾也被這部戲所渲染的情感感染。大學生小張告訴記者,歐陽平與何蕓之間的愛情給她留下特別深的印象,“那么純真、那么堅持”。一位年輕觀眾看完演出后對蘇樂慈說:“以前我覺得這段歷史跟自己很遙遠,但我現在仿佛能切身感覺到我們的父輩在那樣的年代,經歷著怎樣的苦難,也能看到在那時候,人和人經歷著怎樣的情感。”
然而,這一切與30年前的觀眾反應是多么地不同。
1978年該劇演出時,觀眾的昂揚情緒完全來自劇本所體現的政治激情。李勝英當時是上海文化局的職工,他記得,當年在工人文化宮演出時,觀眾的情緒非常高漲,“臺上的梅林、歐陽平說完一句臺詞,人們就跟著高喊:“好!”宗福先也回憶說,有次在北京演出,結束后,很多支持、參與過“天安門事件”的年輕人,一下涌上臺,緊緊擁抱主創人員。而當時還是大學生的評論家毛時安,談起當時宗福先到華師大做報告時的情景說,“我們那時都充滿理想抱負,都被劇中的政治激情深深感染。”
時代的變遷,那些曾讓無數人激情彭湃的情緒不再。雖然重演在側重點上做了順應時代的調整,但很多明顯帶有那個時代烙印的話語、情境還是讓青年演員頗感壓力。孫寧芳說,一開始他們對很多臺詞都不理解,說得很不自信。“現行反革命”是什么?張春橋是干什么的?黑八類又指什么?這些頗具“時代特色”的術語,都是由劇組的老師們一個個解釋的。
首演前的最后一場彩排,當劇情發展到歐陽平身處險境必須盡早離開,何蕓在危急時刻念了一首詩:“清明灑淚究何罪?血雨腥風卷地飛。黨心民心不可侮,于無聲處聽驚雷。”觀眾笑場了。其實孫寧芳自己也不明白,那么緊張的時刻,為什么還要念詩?宗福先告訴她,那個時代就是這樣的,改變了也就不是那個時代了。
為了讓劇組里的三個青年演員能切身感受那個時代的氛圍,蘇樂慈、宗福先還有劇組里的三位老演員想盡了辦法。給他們看影像資料:《于無聲處》30年前轟動的紀實片,關于上世紀70年代社會背景的紀實片等。老師們還給他們講了不少發生在那個時代、自己親眼看到或經歷的故事。“有個唱樣板戲的小伙子,有天忘詞了,馬上被定性為篡改樣板戲、侮辱樣板戲。結果被槍斃了。”
韓秀一說,這樣的事情讓他真的無法理解。
在不斷的揣摸和感受中,三個年輕人的表演越來越自然,可在他們的內心,時代的隔閡仍然存在。
記住歷史,才能更珍惜現在
事實上,時代的隔膜不止發生在老一輩人與“80后”、“90后”之間。即使是30年前的觀眾,在今天重看這部情節未改的劇目時,也有不一樣的理解。
6月26日,首演結束時,記者發現,一位頭發有些斑白的老人還在抹淚,這部戲又讓他回想起自己曾經的青春歲月,“那真是一個充滿激情的年代,壓抑了那么久終于喊出聲了。”不過,他又告訴記者,這次看演出有了跟30年前不同的感受,“何是非不再那么可惡了。他的選擇似乎也有難言的苦衷。”已有十余年大學教齡的張先生對此的理解是:何是非的錯誤是他自身造成的嗎?是那個時代,那個時代鼓勵人去揭發人、出賣人。他的命運也是時代的悲劇。
30年前的何是非,在幾乎所有人的眼里就是一個忘恩負義的“四人幫”同伙,他的眾叛親離的結局也是咎由自取,因為他選擇了一條“錯誤”的道路。那時,導演金山在排《于無聲處》時,甚至把他的結局處理成一個“王八”的造型:驚雷乍起,四方桌扣在他身上。
今天,舞臺上的何是非說著跟當年同樣的話語:“我是為了這個家,不能讓它散了。”曾被無數人感到忿恨的托辭,在重演的觀眾心里,有了被理解的可能。“當時的社會所能提供給人們的就是那樣的解釋,站在強烈的階級立場上,就必須讓他下地獄。2008年的今天,我們對人物的判斷標準已發生明顯的改變,何是非也就有了得到理解的可能。”李勝英這樣理解。
毛時安告訴記者,看重演,他確實也對劇中人物有了不一樣的理解。隨著劇情的開展,這樣一部有著強烈特定時代特色的作品還是打動了他:任何時代都需要為真理獻身的熱忱和精神。“誠然,今天,時代已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僅僅距離我們30年,我們竟然淡忘了當時的很多東西.迫切需要文藝作品進行提醒。”
事實上,宗福先之所以決定不改動劇本,也有他的考慮:“讓年輕的朋友知道,30年前我們的起點在哪兒,只有知道今天我們走了多遠,才會懂得珍惜現在的生活,才知道該往哪兒去。”一位“80后”觀眾所說的一句話讓他記憶深刻:“真不知道,你們30年前的生活是這樣的,以前我一點也不了解,總覺得那距離自己很遠。可看過之后,我發現與你們靠近了。”“80后”韓秀一坦言自己對那個時代的事情了解不多,偶爾聽到父母提及,但他們最后總會加上一句:“你永遠也感受不到。”可通過排演這部戲,他最深的感觸就是:記住歷史,珍惜現在,才能走得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