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女人家到上海,除非是嫁人,要么是做工人,要么是做娘姨
這個女人是一個娘姨,也就是傭人。娘姨基本上就是一個長工,可以在人家家里做到老的。
歷來,在上海就有各式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做得好的人叫做闖蕩,叫做冒險,那都是男人;女人呢,一個女人家到上海,除非是嫁人,要么是做工人,要么是做娘姨。做娘姨的女人好像是要比做工人的女人“適意”,只要手腳勤快,東家又好,沒有工人苦,好些做娘姨的,就是從16歲到上海,一做做到了60歲還在東家家里做,成為東家家里的管家。

但是娘姨的家在鄉(xiāng)下,娘姨的男人和兒子女兒都是在鄉(xiāng)下種地的,只有娘姨一個女人家在上海賺錢。長期兩地分居,苦哇,偏偏娘姨十有八九都是不識字的,寫信都是叫人代筆。雖然做工人的、倒馬桶的女人也不識字,但是她們在上海結了婚,沒有家書要寫。
每一次都是拿了自己的“地腳印”去找寫信先生,“地腳印”就是地址的俗稱,“地腳印”就寫在男人來信的信封上。當一封信,要有人代寫、要有人代念的時候,再親昵的關系也變得淡而無味。公開的家書,公開的情感,曾經在著名作家王小鷹的一篇文章中得到證實。唐山地震的時候,王小鷹的先生去唐山抗災,信當然是她先生自己寫的,只是30年前,這么一封重要家書,雖然是寫給妻子的,但是王小鷹并沒有獨享權,家里所有人都會搶著念一遍,所以信的前前后后都是問候,寫到妻子的時候,仍舊是一句問候。娘姨的信就是這樣,信是寫給自己的男人的,但是不會有任何一句話會寫及自己和男人的卿卿我我,不會寫到我想你你想我;只是會說,我身體很好,勿念,然后問候對方,阿爸姆媽(公婆)身體好嗎,小狗(兒子)聽話嗎,大妹(女兒)會幫忙做事情了嗎?兄弟姐妹代我問好,你自己身體要當心。到了信的結尾,才寫到了實事:寄上多少多少錢,或者是我?guī)滋杽由砘剜l(xiāng)下……雖然沒有一句愛情話語,但是寫信的本身就是愛情,每一次請寫信先生寫信,都是按捺不住內心的喜悅與想念。就像每一次請寫信先生代念男人的來信,明明知道就是這么幾句,還就是滿懷憧憬。
寫信先生也是好人。識幾個字,到了代客書信的份上,離潦倒也沒有什么很大的差別,一事無成,且手無縛雞之力,就靠人家娘姨不識字才茍且度日。每一天擺攤頭,寫信先生是帶了飯來的,生怕中午一時半晌漏掉了一筆生意。寫信先生好歹也是讀書人,代客書信大概是一個讀書人的職業(yè)底線了。即便如此,寫信先生依舊保持了讀書人的禮儀和謙恭。他會幫娘姨寫一點問候,還會給娘姨準備一杯茶。娘姨明明也知道擺寫信攤的是沒有花頭的男人,但是必定“先生”長,“先生”短的,讓寫信先生也得到了精神上的滿足。
待娘姨走后,天色已黃昏,老先生也收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