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姥姥忙趕了平兒到那邊屋里,只見堆著半炕東西。平兒一一的拿與他瞧著,說道:“這是昨日你要的青紗一匹,奶奶另外送你一個實地子月白紗作里子。這是兩個繭綢,作襖兒裙子都好。這包袱里是兩匹綢子,年下做件衣裳穿。這是一盒子各樣內造點心,也有你吃過的,也有你沒吃過的,拿去擺碟子請客,比你們買的強些。這兩條口袋是你昨日裝瓜果子來的,如今這一個里頭裝了兩斗御田粳米,熬粥是難得的,這一條里頭是園子里果子和各樣干果子。這一包是八兩銀子。這都是我們奶奶的。這兩包每包里頭五十兩,共是一百兩,是太太給的叫你拿去或者作個小本買賣,或者置幾畝地,以后再別求親靠友的。”說著又悄悄笑道:“這兩件襖兒和兩條裙子,還有四塊包頭,一包絨線,可是我送姥姥的。衣裳雖是舊的,我也沒大狠穿,你要棄嫌我就不敢說了。”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二回
錢怎么用才對
這是劉姥姥二進榮國府陪著賈母園中公子小姐連日大肆游嬉,臨歸前所得到的酬謝錢財。照我來估算,總價值當在一百五十兩銀子左右。直接能當貨幣用的,一百兩來自王夫人,八兩來自王熙鳳,是錢。和我們今天的鈔票是一個意思。
清代的流通貨幣是銀子和制錢。我們常看的電視劇里頭,無論江湖豪客還是市井平民,進酒店打打牙祭,動輒就取出一錠銀子往桌上一墩,大叫“打酒來!”甚至賞店小二也丟一塊銀子過去,“不用找了!”可以說,這是劇的編劇,導演和演員一律都不曉得,銀子該怎么用,制錢該怎么花的緣故。
銀子可不是輕易用來打酒買醋用的,當時人的心理狀態,一個窮人有幾錢銀子,揣藏起來便很有踏實安全感。一般人家若有幾兩銀子,會很好地包裹起來,壓在箱底——就如我們今天的銀行存折——那樣保存起來。一旦家中起房蓋屋,有人重病用醫用藥,出遠門做生意進京趕考……諸如此類的大事才會動用銀子。銀子的計量單位,精微到什么程度?兩以下小數點之后十三位:兩、錢、分、厘、忽、絲、微、纖、塵、埃、飄、緲……一飄一緲都計了進去,這樣的計量當然只有國庫計算總帳時才用得到,但可見銀子的貴重程度。
劉姥姥初進賈府,得了二十兩銀子加上這一次的共一百零八兩現銀。我所知的,江南的黃河涸田,一畝價格三兩,中原地土較貴,也就七兩左右。劉姥姥這些錢,無論買地做生意,都可算作中產人家了。她第一次進賈府,是真正的窮。劉家“這年秋盡冬初,天氣冷將上來,家中冬事未辦……”王熙鳳的二十兩,絕對是幫了她的大忙,特大的忙。第二次再來,姥姥壓根沒想再告窮,她帶了那么多的農產品來,就是她家經濟已經“搞活”的明證。而使她想不到的是她這次到來,完全無欲無求的一場陪樂,竟使她成了小地主。
命相學里有個術語叫“貴人”,賈府就是劉姥姥家的貴人——這不是因賈府的地位高,是因為王熙鳳實實在在是挽救了劉家的窮蹙。按佛理說,這種無心之助(第二次的幫助),功德最是報大的,是會有大回報的。 在王熙鳳倒霉時,劉姥姥那種挽救性的支援與幫助,源出于此也。
外面跟著趙姨娘來的一干的人聽見如此,心中各各稱愿,都念佛說:“也有今日!”又有一干懷怨的老婆子見打了芳官,也都稱愿。
當下藕官蕊官等正在一處作耍,湘云的大花面葵官,寶琴的豆官,兩個聞了此信,慌忙找著他兩個說:“芳官被人欺侮,咱們也沒趣,須得大家破著大鬧一場,方爭過氣來。”四人終是小孩子心性,只顧他們情分上的義憤,便不顧別的,一齊跑入怡紅院中。豆官先便一頭,幾乎不曾將趙姨娘撞了一跌。那三個也便擁上來,放聲大哭,手撕頭撞,把個趙姨娘裹住。晴雯等一面笑,一面假意去拉,急的襲人拉起這個,又跑了那個,口內只說:“你們要死!有委曲只好說,這沒理的事如何使得!”趙姨娘反沒了主意,只好亂罵。蕊官藕官兩個一邊一個,抱住左右手,葵官豆官前后頭頂住。四人只說:“你只打死我們四個就罷!”芳官直挺挺躺在地下,哭得死過去。
——摘自《紅樓夢》第六十回
佛性文筆
這段文字,是一個事件的熱鬧收束。好比只有一段激流在紅樓大河中攛流,回蕩,搖曳……攪起無盡豐富的水紋和波浪之后寫了這里之后,又暫時歸復于大河的平緩之中。
從鶯兒用柳枝編花籃伊始“出事”。其實她隨手采花,早已被春燕姑媽“瞧料”了。她們兩個正議論折花的時候,老婆子“柱了拐走來”就是“找事”來的。接下來,由老婆子發作春燕連帶著恨棒將鶯兒掃入。又有春燕母親前來參戰.也是借題發揮“干的我管不得,你是我bi里掉出來的,難道也不敢管你不成?”春燕無端挨打挨罵,她母親尾隨而追,又引出襲人、晴雯、麝月、寶玉在怡紅院又一輪新的戰爭引發出來,直至平兒出面,把這個冒出來的事故苗頭按了下去。
但沒有完的事,畢竟就是“沒完”。春燕帶母親來衡蕪院,本來是想把已經平息的事端抹得“和諧”一點,偏偏又有蕊官,請她給芳官帶薔薇硝。不巧的是賈環在場,他為討好自己的情人彩云,競向丫頭硬索,鶯官卻用茉莉粉將他糊弄過去。于是剛剛息下的一波又起了更大的一波。彩云一句“這是他們哄你這鄉巴佬呢”撩起趙姨娘的無名火,攜著粉怒沖沖進院子問罪。
這樣的傳述,是多少個矛盾的層面和深度,有遠因,有近事,有導火素,有炸藥包,還有裝填的,有點火的,有吹風的,夠了嗎?一般的作家早就收手了,寫不到十分之一就收了,但在這里還不夠,趙姨娘途中又遇到藕官的干媽夏婆子,又是一番煽風點火,趙姨娘就爆炸了。怡紅院的人正吃飯,見她進來,忙都起身寒暄。
趙姨娘也不管話,走上來將粉照著芳官臉上撒來,指著芳官罵道……
再接著,有了我們引文的那一段。
一切都是憑空而起,一切都是緣的組合與激蕩。荀子的“積水成淵蛟龍生焉。”——不是魚鱉泛池,原因倒是因為賈政不在府,王夫人也不在,鳳姐有病,黿鱉一鬧魚蝦齊動,引出這段熱鬧美文。風送流絮,無心無痕,自然而生自然而滅……嘖嘖!
寶玉便要了一壺暖酒,也從李嬸薛姨媽斟起,二人也讓坐。賈母便說:“他小,讓他斟去,大家倒要干過這杯。”說著,便自己干了。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讓他二人,薛李也只得干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要叫他干了。”寶玉聽說,答應著,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上邊,寶玉一氣飲干。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兒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后寶玉將里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丫頭們斟的。復出至廊上,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坐。
——摘自《紅樓夢》第五十四回
王熙鳳排斥林黛玉?
少年時讀到這個情節,見到大牌紅學家評論說王熙風“排揎”林黛玉。
這似乎是有道理的,寶玉暗的是林黛玉手里“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是“一氣飲干”——王熙鳳便說你“別喝冷酒”,暗含的意思,薛寶釵是“熱灑”,而林是涼的——世態炎涼的話不說,表明,王熙鳳是選擇薛的了——然而讀了幾年之后,我覺得這個道理又不像是什么“道理”了。因為薛寶釵也勸過寶玉別喝涼酒——如果這樣理解,你要喝我的熱酒,別理黛玉……這么著,紅樓夢也還能看嗎?
昔日有出謎者,說“天邊落木蕭蕭下”——是個日字,怎么說呢?中國歷史上只有兩個朝代,齊梁兩代君王都姓蕭,“蕭蕭下”就是“睞”,把陳字的邊去掉,再把陳字的木去掉,就成了“日”字一一這么著,世上的謎還能猜嗎?
求之過深了吧。我們不要忘了是在讀小說,而不是“謎書”。
事實上,王熙鳳根本就不會排斥林黛玉。
她是個怎樣的人,艷麗,狠毒,理智,風趣,能言善畏……處理問題干練敏捷,極能把握賈府風頭趣向的一個人,“老太太疼黛玉”,她豈能“排斥”黛玉?這是一。
第二,如果說“排斥”,她是可能排斥寶釵,須知如果寶釵作了寶玉夫人,對她的當家人地位會構成怎樣的威脅?林黛玉則不同,清高,不愛錢,不善人事擾攘只會撫琴弄書,是寶玉的一對“好述”。她當然不會把“工作能力”比她還強的寶釵當作引進人才的選擇了。
第三,從個性上說,林黛玉是直白的明捷的,而寶釵則是有點綿里藏針的那一種,王熙鳳的個性,似乎不喜歡很有心計,粘粘乎乎的那樣。
說這三條算我一點想法,但也算扯淡。關鍵的,我們是在讀小說,而不是在讀“藝術形象謎論”。如果說真的是王熙鳳借這話敲打寶玉,冰雪聰明,敏感脆弱得玻璃撲噔一樣的林黛玉會聽不出來?會沒有反應?
紅樓夢讀得太深,會陷入另一個陷阱——知見障。
正說著,只見寶琴來了,披著一領斗篷,金翠輝煌,不知何物?寶釵忙問:“這是哪里的?”寶琴笑道:“因下雪珠兒,老太太找了這一件給我的。”香菱上來瞧道:“怪道這么好看,原來是孔雀毛織的。”湘云道:“哪里是孔雀毛,就是野鴨子頭上的毛作的。可見老太太疼你了,這樣疼寶玉,也沒給他穿。”寶釵道:“真俗語說‘各人有緣法’,他也再想不到他這會子來,既來了,又有老太太這么疼他。”湘云道:“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圓里來,這兩處只管玩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說笑,多坐一回無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別進去,那屋里人多心壞,都是要害咱們的。”說的寶釵,寶琴,香菱,鶯兒等都笑了。寶釵笑道:“說你沒心,卻又有心,雖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我們這琴兒就有些像你.你天天說要我作親姐姐,我今兒競叫你認他作親妹妹罷了。”湘云又瞅了寶琴半日,笑道:“這一件衣裳也只配他穿,別人穿了,實在不配。”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九回
貼在紅樓墻壁上的謎畫
寶琴自何而來?我讀到她時,很長時間犯狐疑,怎么憑空又掉下個“琴妹妹”?我們讀《紅樓》人物有個索引,那就是警幻那個太虛幻影的冊子。有正冊,有副冊還有“又副冊”。依我的理解,這幾部冊子的劃分是根據她們的社會身份來決定的,“正主子”的姑娘就是“正冊”,次主子的女子就是“副冊”,再次一等的下人女兒是“又副冊”吧?
然而,寶琴不在冊。不但她,連同她一起進園的岫煙,李紋、李綺,也都不在“冊”。這已是《紅樓夢》第四十九回了。前頭四十八回她們連個蛛絲馬跡也無,雪泥鴻爪也不見,到四十九回,她們一窩蜂,齊刷刷開進了大觀園。曹雪芹用筆是惜墨如金的,然而在這幾位身上,是連續地潑墨,大寫意地推出了新人,連篇累牘地繪寫了她們的形象。
如果我們當心一點會發現,紅樓女性人物作詩,比男人們高出一個境界檔次,越是美麗的女人,詩便作得越好,即便香菱這樣“沒文化”的女孩子,稍加指撥,立刻也就成了了得的詩人。現在的情況是,寶琴知來,使原本釵黛為群芳領袖的局面,成了鼎足三分局面。蘆雪廣聯詩,實際上是一次賽詩會,釵黛湘寶四人的“詩作主流”地位,可以看作曹雪芹對她的品相地位的確定。而她的美,由寶玉口中說“……更奇在你們成日只說寶姐姐是絕色人物,你們如今瞧瞧她這妹子……”——這是比寶釵;琥珀指黛玉說怕黛玉吃醋,“湘云便不則聲”——這是比黛玉。一句話,她是女兒冠軍。看,她抱梅立于雪地,仍舊一個字:美。
但是,紅樓夢后也還有很多文字呀,她的人格魅力,個性形象,似乎沒有展示出來,甚至可以說,岫煙、李紋李綺也都還有些性格特色,寶琴沒有。
這原因極簡單,她沒有“事”。她本人沒有介入紅樓紛繁的人事關系之中。
應該說是謎吧。但我猜想,曹公不會無由而作的,或許紅樓中塵暮煙霾煙火氣濃重,需要這樣一種藝術調劑?或許寫至中途曹的創作意圖有戰略性調整?或許在迷失之后四十回中她會有令人矚目的表現?
然而她的《五美嶺》到底什么意思?
她穿的那件大髦的名字也頗令人犯嘀咕。她是幅字畫兒,貼在紅樓上,是一張謎畫。
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倆都贊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里自然也有憤怨語了,那酒越發涌了上來,也并不忖奪,回身把平兒先打了兩下,一腳踢開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淫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淫婦忘八一條藤兒,多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干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么!”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作的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兒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的,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
——摘自《紅樓夢》第四十四回
又辣又酸的鳳姐
這是《紅樓夢》中寫的最熱鬧的一場家務戰爭。由賈璉作俑,乘鳳姐高興做生日,他覷空出來偷雞摸狗。誰知人算不如天算,被鳳姐捉奸成雙。事情折騰起來,攪了個滿府張惶不寧。這里引用一段只是雙方正面遭遇的一剎那場景。其實就“連環鏡頭”而言,前頭一系列情節密不透風。從眾人勸酒,到鳳姐酒沉回避,突然發現家中小丫頭在瞭哨,“見他兩個(鳳姐平兒)來了,回身就跑”——這就引起鳳姐大起疑心,立即進行現場“突審”,“叫兩個二門上的小廝來,那繩子鞭子……”要“打爛了”這丫頭,逼問口供,“快告訴我,我從此以后疼你。你若不細說,立刻拿刀子來割你的肉。”……就這樣,出現了兩口子大打出手的接觸戰。
一般而言,像這樣的家事齟齬,都是小打小鬧。夫妻閉門說罵一陣,請個長輩評理,或來個平輩知友說合“家丑不外揚”,笑一陣,說一陣,偃旗息鼓了事。
但這不是鳳姐的性格作風。她和一般女人不同的是她對賈璉沒有依附性,因而也就沒有服從性。舊時好的“三從四德”她統統沒有的,“不可外揚”嗎?偏要揚,而且要乘著大家族聚會賀壽的“會議”大大地揚一家伙!于是,尤氏一群人聞訊來了——這件事便由密房私事成了賈府的社會事件,公開了。賈璉恃酒裝瘋仗劍虛擬,鳳姐則披頭散發“裝逃”,直奔剛散戲的壽廳向賈母求救。剛剛把賈璉整得人仰馬翻的女強人,突然變得十分可憐,卻又誣告賈璉“和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春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
如此作為,從風起青萍之間,到狂飆滿世界,曹雪芹用筆細密得聞不容發。全都是按照人物心理性格線索,一個鏡頭接一個鏡頭白描,一個高潮接一個高潮像階梯一樣涌到讀者面前。我們尋常見到家里這類事叫“醋海生波”,“倒了醋壇子…摔了醋罐子”——你注意這里用的是“潑醋”,賈璉小居室這一海缸醋,被王熙鳳潑了個淋漓盡致,潑得大觀圓滿院醋氣熏天,潑得這一章《紅樓夢》酸味撲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