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

每個人都是蝴蝶，聞著香，來尋找它前世的愛。

——題記

1

男人抽煙喝酒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了，這簡直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理需要，但小張就沒法滿足這個需要。只要他一在家抽煙，或者喝醉了酒回來，他老婆廖繁就會拉著女兒廖梅出現(xiàn)在他面前，指著他，像指著一張識字卡片似的，一個字一個字地教女兒念：臭——男——人。這就是廖梅受到的啟蒙教育中兩個關鍵詞，一是：臭；二是：男人。

尋常男人的愛好還包括聚集一些狐朋狗友來家吹牛打牌，很不幸，這個權利小張還是沒有，起碼是不完全擁有的。每當聚會散去，他會立即打開家里所有能開的窗子，再擰開電風扇，企圖把一屋子的人連同人味兒一律驅散干凈，在廖繁到家之前。然而廖繁的嗅覺雷達幾乎從未失準過，她不吵也不鬧，只是喚出廖梅，問她：“梅梅，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家里有什么不一樣的氣味呀?”廖梅做出努力嗅聞的樣子，其實有時候明明什么也沒聞到，但仍是一臉認真地回答道：“家里來過人了。”經(jīng)驗告訴她，這是媽媽要的標準答案。

當小張成了老張的時候，他已經(jīng)成了一個對生活毫無意義的中年男子。當你在街上看到一個戴酒瓶底眼鏡、表情猶如偉人畫像的男人，那就是現(xiàn)在的老張了。在他的婚姻生活中，他從未占有過主動權和控制權，不然也不至于連女兒都跟了媽姓。廖梅這名字說起來還是有來歷的。當年小張是農(nóng)村招工上來的，而廖繁是廠長的千金，這一門婚事就像是晚清政府簽訂的一系列割地賠款喪權辱國不平等條約一樣，只有接受的余地而沒有商榷的可能。所以，廖家聲明：小孩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廖。梅字則是廖繁的主意，她生廖梅那會兒正是臘月，她哼唱著《踏雪尋梅》，小孩的名字就這么來了。她覺得很好，因為這個名字有香氣。

既然小張都成了老張了，廖梅當然也出落成了亭亭的少女。她是特別的女孩，但這特別絕不是指鞋跟兒特別高或者在身上打滿了洞之類，她走不到那個路子上去。所有青春期的少女都是一個勁兒地不長腦子光長肉，她卻正好相反，自然便與別人不同了。但是她不張揚，不顯山露水，不帶有侵略性，永遠像一枝梅那樣，只開出小小的花，散發(fā)出一點似有若無的暗香。廖梅的美不屬于讓人彈眼落睛的類型，但幾乎所有人都愿意多看她一眼，跟她多說一兩句話。

2

廖梅翻翻衣柜，長、短、絲、棉的衣物在她面前像畫冊般一頁頁翻過去。她嘆了口氣，過了時的衣服就像是干花，即使外表如初，也終是沒有靈魂沒有熱度沒有香氣的標本了。

她計算了一下，這個月還有余錢，于是拎起帶雛菊圖案的小包出了門，直奔綠茵路而去。綠茵路跟它的名字實在是無比貼合的，法桐的濃蔭把青天白日遮住大部分，只留下一些神秘的、夢一樣的氣質。不知道什么時候，一家小店，再一家小店在這條路上開起來了。接著小白領們來了、電視臺主持人也來了，憑著人氣和口碑，這條路慢慢地成了這座城市最著名的時尚街區(qū)。但是，二線城市的時尚都是第二輪的，店家一多，就難免魚龍混雜，買了標價昂貴的便宜貨是時有發(fā)生的事情。淘到個便宜的原裝正品比遇到好對象還難，偶爾碰到了，心里樂翻了天，面子上依然要不動聲色，免得被人搶了去。經(jīng)常出入這條街的女孩因此個個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一交了千兒八百的學費，輾轉了百十來家店之后得出的一點實打實的真知。廖梅不敢說自己是這方面的行家里手，但比她更有經(jīng)驗的人也著實不多。

這道街的另一特色是更新?lián)Q代的速度之快令人瞠目，幾天不見，可能就已經(jīng)有數(shù)家店鋪改頭換面。空氣中長年彌漫著油漆味兒，刺激得廖梅不得不掩鼻匆匆而過。她對人世的評斷標準，首當其沖的第一條就是氣味，惡劣的氣味就等于惡劣的一切，這是不容置疑的。清者自清，那是種遺世而獨立的氣質，濁者完全沒有交談的必要，更不必說交往了。

終于走過化學氣味的煙霧，廖梅如釋重負之際，前面櫥窗里一件白色連衣裙磁鐵般把她的眼神吸了過去，像從天而降的艷遇一樣。女人只會跟兩樣東西發(fā)生艷遇：男人和衣服。當艷遇出現(xiàn)在眼前，一頭栽進去者屬于低級階段，往往沒什么好結果，捐軀了、犧牲了也只能吃啞巴虧。欲擒故縱，有進有退才是正道。

廖梅推開門走進去，拈起這件看一看，再輕撫一下另一件，不時雙手交疊于胸前，頭一偏，一聲恨鐵不成鋼的嘆息，那表情分明是：不是我不買單，實在沒有一件值得買的東西嘛!轉身要出門之際，不經(jīng)意似地回過頭來打量起那件連衣裙——高腰，以一道黑色緞帶束胸，下擺略收起，是什么場合都穿得出去的百搭款。

“多少錢?”廖梅輕描淡寫地問道，仿佛她正在挑選一把青菜似的。老板娘被她探不清虛實的態(tài)度弄得有點兒摸不到路子，想要巴結她，又怕自己吃了虧，報出了210的價格。

“你也真敢報價呀。”廖梅沒有給老板娘正臉，只是一點一點地檢閱著手中的連衣裙。

“這條裙子放在專柜起碼賣400塊的。”老板娘有點兒底氣不足起來。

“你這里是專柜嗎?”廖梅微微一笑。

“你看這個版樣，瑞麗上介紹過的。你再看這個做工，我店都是原裝正品來的，你買了絕對不吃虧。”

“哈哈……”廖梅笑得微微后仰起來，“別說這些虛的，160。”

“160我會虧本的。”老板伸手作勢要奪回裙子掛起來。

“你自己心里清楚，這是去年的款式了，舊款賣新款的價格，有這么做生意的嗎?”

“你是同行?”老板警覺地問道。

“女人都是同行。你就說賣還是不賣吧?”

“我實在是……”老板娘又做出心如刀割狀，幾乎是在求饒。

“這種東西多一件不多，少一件不少，大不了到別家再看看就是了。”

“好吧。”老板娘像是懷了赴死、割愛般壯烈的決心，松了手，一面又不甘地望了廖梅一眼，滿臉幽怨地一邊包裝一邊說：“沒見過你這樣精明的顧客。”

廖梅做出一個客氣的微笑，說道：“謝啦!”

從她一進門，她就已經(jīng)得到了來自嗅覺神經(jīng)的評測報告：這是一件舊衫。盡管它冷艷不可一世地擺放在黃金位置上，也掩蓋不了這事實：它身上不再有新衣服特有的、青春的、新鮮的、棉織物的甜美氣息，也許曾經(jīng)有過，只是氣數(shù)已盡，奄奄一息，再往前一步就是霉味了。但這也不代表就是病入膏盲無可救藥。以溫水浸泡，滴入上好的專用洗衣液輕柔漂洗，自然風干，熨燙整齊，用玫瑰加以熏香，即可起死回生恢復光彩。

3

廖梅自待宇閨中，仿佛成了一件情理不容的事情。周圍的人全部明里暗里活動了起來，只有廖梅自己，什么動靜也沒有，就像紅地毯上的明星，只管氣定神閑地走路、定格、轉頭，周圍如何閃爆燈，眾人如何大呼小叫甚至暈厥，皆不在她的關注范圍內(nèi)。她更喜歡和自己在一起，在她的房間里。

她的房間儼然是一個實驗室。別人的柜子用來裝書，她的柜子用來裝一切帶有美好氣息的東西：香水、香料、試紙……有一天哪怕整個世界都毀滅了，只要這房間還在，她就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這是她的王國、她的世界，一切都合乎她的心意，完美得像一個夢，一個可以做一輩子、最好永遠不要醒來的夢……

陽光透過窗簾進入屋內(nèi)，已然軟得像水一樣，一點一點地洇染開來，這里那里地撒上點點金黃。光陰真是名副其實的：光是光，陰是陰。

廖梅最喜歡的游戲是：打開玻璃柜門，閉著眼睛隨手抓一只小瓶子出來，輕輕擰開，置于鼻下，輕嗅一口，然后報出“柑橘”!核對標簽，正是柑橘。于是喜悅地在空中摁下噴頭，從那香霧中走過去。芬芳的微粒在她的周身噼啪綻放，像一場只為她一個人上演的煙花盛事，一場氣味的饗宴。

這間房是廖梅的安全島。但只要走出去，外面的世事并未減少半分。這世界是那么嘈雜，又那么不潔，有一百樣噪聲，一千種令人不悅的氣味，一萬個面目模糊渾渾噩噩的人出沒其間。廖梅在姿態(tài)上是與它保持著一段距離的。

男人?她對這個概念一直很模糊。人家說父親如山，她卻覺得自己的父親不過是個土丘。至于別的男人呢?她的生命中不是沒有過跟男性的交往，但他們是那么地經(jīng)不起驗證，只能被PASS。高中時全班女生為之尖叫的莫北，廖梅就頗不屑。那家伙經(jīng)常打完籃球就往教室沖，遠遠地帶來一陣成濕的濃重的汗水味，這味覺的信號彈比本人提前到達。往往是，莫北還在樓梯轉角，廖梅已經(jīng)預告了他即將到來。女生們一開始總是不信，然而廖梅從來沒有出過錯，在她們眼里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廖梅從不覺得這是自己的特異功能，她相信，一個人可以裝腔，可以練習眼神，但味道是跟隨他一輩子的東西，烙印一樣永世不滅的東西，跟靈魂是一體的。她不過是剛好能夠捕捉到這些無影無形的信息而已。如果這叫做異秉的話，未必不是。正因為廖梅的“超能力”，大家一致認為她跟莫北是心有靈犀的一對兒，有弄假成真的意思。莫北這種見多了女生秋波的男生也不是傻瓜，由暗轉明地展開了追求。然而廖梅始終對那股子讓她皺眉的氣味難以接受，于是矜持到底，讓這段單方面的戀情無疾而終。在旁人看來，廖梅首先不是一個隨便的女生，其次是有些要求和堅守的。其他男生們見莫北都敗下陣來，也都打起了退堂鼓，女生們則死心塌地將她神化了。

廖梅的戀愛史內(nèi)容都是拒絕。那些追求她的男生在自己都不知道原因的情況下就喜歡上了她，又在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的情況下就收到了拒絕的訊號，其中隱秘無人知曉。其實他們什么也不必做，因為他們總做不對。

大學時，廖梅班上有個自詡狂放才子的眼鏡男生約廖梅去禮堂跳舞，并帶了整個寢室的兄弟去旁觀，準備大出一把風頭，結果只聽見廖梅說了以下幾句話：“這衣服剛從柜子里拖出來吧?你又不是運動型的人，學人家噴什么運動香水?你剛剛喝過酒吧?”然后，伊人一個轉身就大踏步地離開了禮堂。

4

如果沒有女人，全世界十之八九的時尚工作者都將失去飯碗。這個龐大的群體中，有人專為衣服設計花紋，也有人專攻鞋跟的形狀，還有人專門變魔術，味覺的魔術。魔術其實也是一種技術，但有了前面的“魔”字，就有了區(qū)分和辨識度。魔是什么?是蠱惑，是旁門左道，是不為這世界理解和包括的規(guī)則，是通往秘密花園的一條幽深小徑。

廖梅喜歡這種魔術，它充滿了創(chuàng)造性和意外，近乎奇跡，是超乎飲食男女的高級技巧。廖梅施展這魔術的道具就是瓶瓶罐罐的香水。別的女人餓肚子攢錢買包包，她則為了買到心愛的香水不惜一切也要尋找到可以幫她的人，不管對方是遠洋客輪的船員還是商場專柜的香水銷售員。在其它路徑都無明顯希望時，后者還是可以作為最佳后備選擇的。這也是她認識聞濤的緣起。商場的專柜銷售員除了無論男女一概貌美皮膚棒之外，更是個個精通相人之道的，聞濤也不例外。所以這其實是一個雙向的選擇。就像哲學家說的：羽毛相同的鳥兒自然會飛到一起。

柏森商場的香水區(qū)就在最接近大門的區(qū)域，千百種香味打成一片，喧囂擾攘，讓人防不勝防，也可以說是煩不勝煩。這是商品陳列的黃金位置，用來銷售主力推銷產(chǎn)品，相當于面對大眾做演講。而廖梅是來尋找呢喃私語的，所以她徑直往里走，一直走到這鬧哄哄的氣味擴散不到的地方，一直從大理石地磚走上草綠色地毯，走到聞濤的專柜跟前。

廖梅的梅，是梅花三弄，是梅映青苔，是暗香浮動月黃昏。聞濤卻是不能卷起千堆雪的濤。他是冰泉冷瑟弦凝結的，是暗渡的那個陳倉，是瞞天過海的。廖梅某次與女友逛商場時，特意從聞濤的專柜經(jīng)過，廖梅低聲問：怎么樣?像暗號似的。女友矜持又欣欣然地答道：神色干凈的男子。這安妮寶貝式的形容放在別的男人身上顯得肉麻和矯情，但是用來描述聞濤就剛剛好。

此刻，聞濤正帶著一臉干干凈凈的、沒有任何添加劑的笑容迎接著廖梅一步步地走過來。廖梅回以禮貌性質的標準微笑，問道：最近有什么新貨?聞濤拈起一張小小的試紙遞給廖梅：春夏新品，昨天剛到的。廖梅接過來，小口地嗅了起來，前味是淡淡的綠茶氣息，“這次走中國風了?”她輕描淡寫地問道。聞濤點點頭，示意她繼續(xù)感受中味。茶慢慢冷卻、沉淀，懸浮著的葉子歸于平靜，玄了熱氣，有了冷香，薄荷的氣息緩緩地地浮現(xiàn)出來，像一場隔夜的夢。縱是再鐵石心腸的人，也不免有些悵惘。廖梅閉上眼睛，耳邊仿佛響起清淡的鋼琴曲，叮叮咚咚的顆粒狀音符散落一地。曲終后，燈火闌珊處只留下香草渺渺的余韻。廖梅幾乎有些失神，這顯然超出了花草香動物香之類的俗套，她只有被動接受而無法猜出前后文，謎一樣。

蠻有新鮮感的。廖梅吐出這六字箴言。按照往常的慣例，她這會兒該默默掏出卡付賬。價格從來是他們倆之間心知肚明卻不說出的秘密。廖梅是只要值得，便絕沒有半句廢話的。但是今天情形有一點不同，廖梅有種說不出的渴望，她想找一個合適的借口讓他們的相處再延長一些。聞濤就像是游樂場娃娃機里最好看的那個公仔，廖梅一心想要把他抓上來，卻屢次失敗。

5

這天晚飯桌上，廖繁用一種刻意為之的輕描淡寫的語氣告訴廖梅，她給廖梅介紹了一個小伙子，星期天見面。廖繁一向走的是先斬后奏的路線，斬得人措手不及，奏得也讓人摸不著頭腦。當初跟小張的婚事也是領了證之后才昭告天下的。她爹本來手頭有好幾個戰(zhàn)友家的公子備選，廖繁卻對軍人沒有一點崇拜之情，現(xiàn)在想想當初若是眼了個軍人，也許現(xiàn)在過得會好很多。年輕的時候啊，總是跟家長對著來，撞上南墻也不肯回頭，還要撞倒它，繼續(xù)前進。廖梅在這一點上跟廖繁不同，她對媽媽一向是言聽計從的，并不是她沒有主見，只是，再算計也不可能比她媽媽算得更精明，還不如愉快接受。于是她“哦”了一聲，算是答應了。

老張卻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像是受了什么刺激。接著手一抖，碗里的飯全部潑灑了出來。廖繁帶著厭惡的表情用左手把飯菜移向自己和女兒這邊，右手抬起來遮住了鼻孔。這樣一來，她的聲音就顯得有些甕聲甕氣了，但韌度仍是不減半分，像沾了水的鞭子，抽在人身上是撕裂般的疼痛。“你看看你，還沒老就邋遢成這個樣子了，以后還怎么跟你過日子啊?”這個不爭氣的男人!當初自己親自挑選出來的老公日后竟會下崗失業(yè)落魄至此，這是身為會計的她一生中惟一一次做錯帳，而且無法彌補，這種慢性的折磨實在讓她很難愉快地生活。時間久了，她的一整張臉都成了幾何形狀，眼角眉梢都有著扎人的、不可磨平的棱角，像畢加索的抽象畫。

老張好容易平定了喘息，掙扎著咳出一句：梅梅的事情，還是……這一下，輪到廖繁做出應急反應了，她把筷子啪地一放，遮著鼻孔的那只手在空中變成一支利劍向老張劈過去。梅梅的事，從小到大你管過幾件?啊?你說啊。梅梅生病還是我抱到醫(yī)院去看急診，你一個大男人，還好意思說?梅梅上學、工作，哪個關節(jié)不是我去打通的?你做過什么?繼續(xù)說下去，她能一直從廖梅的童年說到現(xiàn)在，擺事實講道理以證明老張的貢獻幾乎就是沒有，所以最好閉嘴。老張果然閉了嘴，把碗底剩下的幾粒飯囫圇倒進嘴里便轉身離席了。廖繁的手這時候無力地垂下來，眼睛里含著好大一泡即將決堤的眼淚，然而終究沒有落下來，全部流到鼻子里去了，啜泣著說：你看看……梅梅，你看看，他就這么給我臉色看。廖梅的眼里只看見一張破碎的臉，她伸過手去拍拍廖繁的肩膀，不像是女兒安慰媽，反倒像是兩個失意的女人之間有點尷尬而無措的客套。除此之外，她還能做什么呢?一家人能撐到現(xiàn)在，這其中自然有一種生態(tài)平衡，一切還是會按原樣循環(huán)下去，仿若受到一種強大的邏輯支配。

持續(xù)陰霾了一星期的天氣在星期天中午終于開始緩慢放晴，像一個做了虧心事的人小心翼翼地跟人陪著笑臉，有一點巴結的意思。

廖梅吃了午飯就窩在客廳的大沙發(fā)里看電視翻雜志，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發(fā)著沒完沒了的時間，像晚會后臺候場的演員，真正登臺獻藝也就是幾分鐘的事情，在此之前卻必須賠上一整個下午。見面定在傍晚的時間，這是廖繁的主意：如果男方在晚飯之后還安排了其他節(jié)目，就說明這事兒有了個良好的開端，而良好的開端是成功的一半。自己就這么一個寶貝女兒，無論如何不能讓她重蹈自己當年的覆轍。她是要做女兒的經(jīng)紀人的，所以她顯得比廖梅還要焦急不安，一會兒看鐘點，一會兒把盤好的頭發(fā)放下來，想一想又盤上去，柜子里的衣服被她一件件歡天喜地地掏出來，又氣急敗壞地扔在一邊，手手腳腳都不知如何安置了似的，像跳錯了舞步的舞者，一步錯步步錯，最后索性就干脆一意錯下去了。

“廖梅。”這第一聲還是以句號結尾的。第二聲“廖梅”就是以感嘆號結尾了，并且聲調往上竄了好幾度。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心思看探索頻道?我穿什么好啊?廖繁快要歇斯底里起來了，好像是她要去見面似的。廖梅把眼光從屏幕上的鯊魚移到媽媽身上來，看著媽媽手忙腳亂的樣子，她有點兒難堪，轉而又覺得媽媽有些可憐：這樣全力以赴其實都是為了自己。她三下五除二挑出一件翠綠色短袖襯衫，說：這件就不錯。這一件其實是最先被廖繁否定的一件，然而被廖梅揀出來，立刻就煥發(fā)出異樣的美感來，她接過來端詳了一會兒，緩緩地說：是不錯的。廖梅又給她搭配了一條及膝的中褲，仿佛把褲腿連同年紀都減去了一截兒似的。廖繁毫無異議地接受了女兒的建議。她想起今天的女主角是廖梅，便問：你呢?你準備穿什么?廖梅說：頭發(fā)挽一下，牛仔褲T恤就好。廖繁的頭一面搖一面往后仰，以示她極度的不認同：你是我廖繁的女兒，你有什么差錯，丟的還是我的人，這不行。廖梅靈機一動，找出上次在綠茵路買的白色連衣裙，就它了!

臨出門時，廖繁先跨出去，廖梅回頭關門時，突然有一點微微的感傷：這是她的家，她對這屋內(nèi)的一切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若有一天離開了，她還能怡然地活下去嗎?廖繁正在樓梯轉彎處抹著衣服上其實并不存在的細紋——就像臉上的細紋，如果真的有，也是抹不凈的一抬頭看見廖梅出神的樣子，晃了晃手里的鑰匙，說：我?guī)Я髓€匙。廖梅于是咔嗒一下關上了門，向即將會面的未知男子走去。

6

路上，廖梅第一次問道：那個男的，是什么情況啊?

廖繁那雙慣于撥計算器的右手從原本規(guī)規(guī)矩矩抱于胸前的矜持狀態(tài)里掙脫出來，對著面前的空氣指指點點，說：他是你王阿姨的侄子，王阿姨你記得吧?小時候經(jīng)常帶你的，給你吃大蘋果的王阿姨。他老爸是做進出口生意的，他嘛，跟他老爸不一樣了，他的職業(yè)是挺有意思的。總之，條件還是不錯的。

有意思的職業(yè)?難道他是男護士?還是研究大熊貓的?廖繁在這里有意賣個關子，廖梅也不急于知道答案，于是兩個人又默默地走下去，一直走到雪莉比薩屋的門口。雪莉的正對面隔條馬路就是柏森商場，廖梅覺得很好，一旦不合意，找個借口溜出來就可以直奔柏森而去，柏森里面還有個聞濤。

五點四十，初秋的太陽已經(jīng)有些意興闌珊地收起了光和熱，慢慢把一切事物的顏色收去，呈現(xiàn)出一種蒙昧的灰。昏曉之間的灰色地帶，隱藏著說不出口的秘密。廖梅看著一對情侶旁若無人地親昵著，手中的糖炒板栗散發(fā)出熱烈的香甜氣息，無知但愉悅的人間氣息。

廖繁突然拽了拽廖梅的胳膊，廖梅于是順了廖繁的目光的方向看過去，是他?廖梅的腳步不由得往后退了幾公分，但上半身仍是維持著優(yōu)雅的姿態(tài)。進退兩難，干脆坦然迎接。廖繁拉著廖梅跟那人迎面走過去，對方顯然也吃了一驚，但還是禮貌地伸出右手，語調平和地說：你好，我是聞濤。廖梅便也鎮(zhèn)定自若地伸出手說：我是廖梅。他們仿佛心有靈犀，早有約定，像兩個對上了暗號的特工，隱秘的快樂和感動通過他們的手掌傳達到對方那里，達成雙方的一致。

三人走進雪莉，廖繁給雙方做了一點簡短的介紹，兩個其實已經(jīng)是同盟的人愉快地看著這惟一的局外人局促又有點興奮的表現(xiàn)。廖繁看出這一對男女顯然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是不錯的，便識趣地離開了雪莉。

廖繁走后，反而產(chǎn)生了一個小小的冷場，因為沒有新的劇本新的臺詞，對手戲無法展開。兩人有點尷尬似的，避免著目光的接觸。聞濤翻閱著桌上的菜單，廖梅則低頭啜飲著杯中的檸檬水。這顯然不是上好的檸檬水，檸檬是檸檬，水是水，貌合神離地、不愉快、不合作地結合在一起。聞濤一個響指喚來waitter，并將菜單遞到廖梅面前，示意女士優(yōu)先。廖梅要了一份菲力牛排，聞濤點的是意面。

“廖小姐挺會吃的嘛。”聞濤微笑道。

“對不起，請你把你的腳拿開。”

聞濤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自己踩在廖梅的腳上，黑色的皮鞋上一個白印子，像撲多了的粉。聞濤作勢要伸手去擦，廖梅把腳往回一縮，示意聞濤繼續(xù)說。

“菲力牛排的原料是牛身上最柔軟的那一塊肉，每頭牛身上只有小小一條，是精華中的精華。”聞濤補充道。

“精華是好的，沒有人會愿意接受殘次吧?”廖梅最后那個“吧”字仿若按下鋼琴的低音鍵，有一股冷冽的、金屬般的質感。

聞濤沒想到這個女客戶會有這樣暗藏的機鋒，無措之際看到桌上的甜酒，于是舉起杯來說：“為我們的相識干杯!”他的杯子一腔熱情地主動迎上前去，廖梅那一杯不過微微一點頭算是不痛不癢的答應，但心底里仍是喜悅的。見面的對象是聞濤，多少令她有點意外，好在后面的情節(jié)還是在她的掌握之中的。她感到喜悅的部分還包括：聞濤今天用的是柑橘氣息的香水。牛排這東西充滿了歐洲人茹毛飲血的野蠻勁兒，太需要一點植物性的氣息來中和調節(jié)一下了。聞濤身上的那一點氣息像一條絲線，飄浮于空氣中，而廖梅一伸手就抓住了它，在鼻尖把玩。她通過這氣息已判定了聞濤的氣場，那是一種即使被人辜負也不會撕破臉的隱忍。

這一場見面的意義在于，它使得似是而非的局面直接走向了“是”的那一端。它是一條輔助線，使這難解的幾何題被迎刃而解，使之前的推測求證在此刻塵埃落定。最后得出的結論便是：繼續(xù)交往下去。

7

按聞濤的說法，他們“正式交往”后，接下來的情節(jié)便順理成章地陸續(xù)發(fā)生了：他們常常約會見面，為在哪里吃晚飯大傷腦筋。他們在節(jié)日里跟著潮涌的人群一起，吃了又貴又難吃的爆米花，看了形式大干內(nèi)容的熱門電影。他們走在步行街上總遇到花童的死纏爛打，于是每到街口便分頭行走，稍后再碰到一起，有一種無須言說的默契。他們看起來就像這城市里千萬對情侶一樣，牽手、購物、斗嘴、互相凝視。他們看起來是如此般配的一對。

廖梅的生命中第一次與人發(fā)生如此親密的聯(lián)系。與聞濤的親密交往是意興橫飛的詩，隨時都有無窮的靈感加入其中。這樣的親密使廖梅眼里的聞濤也漸漸地立體起來，而了解每增進一分，喜悅便緊跟著增進三分。一開始還是絲絲細細的，后來則干脆不加掩飾地漫溢開來，像一股發(fā)源于巖縫間的一指粗的泉水，一路流經(jīng)山石、樹根、香花、野草，又不斷地有雨水、露水、雪水、地下水補充進來，最后居然發(fā)展成為頗有規(guī)模的一道溪澗。

在廖梅與男性之間為數(shù)不多的接觸經(jīng)驗中，以不愉快的部分居多數(shù)，男人天生是動物，動物的氣味實在太可怕，更可怕的是他們不但不設法遮掩這氣味，反而炫耀似的任其發(fā)揚光大。廖梅不知道也無從知道，其實這正是很多男人定義的“男人味”，她所做的就是給他們一一貼上“OUT”的標簽，淘汰出局。他們有的具有豬鬃味，有些是牛毛味，還有一些簡直就是動物園里獅虎身上的那種腥臊味，叫人忍無可忍。她二十多年來的關于氣味的記憶足夠編纂出一本辭典，這其中有一個章節(jié)便是關于這荒蠻的、粗劣的男人的氣味。但是聞濤不同，聞濤幾乎是纖塵不染的一床白被單，當然不是一覽無遺空洞無物的白，邊角上幾綹青綠的藤蔓便使它增添了獨特的美感。廖梅對聞濤的喜歡，就像是收藏家對絕世藏品的那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癡迷。

每次見面，聞濤都會攜帶著全新的氣息出現(xiàn)。名為“天賦”的運動香水使他仿佛充滿了激情，那是從青年男子的汗水中提煉出來，去蕪存菁得到的一點精魂。而海洋氣息的香水則把他塑造成一個制服筆挺的水手，能憑云朵的顏色與形狀預測天氣，認得每一個星宿位置的出色水手。

有一次，連廖梅也沒有想到，聞濤居然使用了帶有花香氣息的香水。這并沒有使他顯得娘娘腔或者脂粉氣，而是把這男人身上的一點男孩氣質牽引了出來，是個剛從草地上摘了滿滿一捧花要獻給廖梅的男孩。廖梅的心被這氣味的小手輕輕一撓，感動得幾乎要落下淚來。聞濤見她怔住的表情，疑惑地問道：怎么啦?廖梅將手撫上聞濤的面頰，用近乎飄渺的氣聲低語道：你真好。聞濤的手也緩緩地貼上去，用額頭輕觸著廖梅光潔的前額，鄭重地、低低地說道：你也那么好。他們這樣站了好一會兒，彼此的氣息散發(fā)出來將對方包圍，不分你我，以致融化在鴨蛋黃顏色的夕陽里。

8

他們在半年的時間里做完了男女之間一切能做、可做、應該做的事，除了那最后一件。那件事相當于一場畢業(yè)考試，一旦通過，即刻獲頒證書。在互相親昵的時候，他們并不是沒有那樣的機會，然而好像總是差一步。一點隱秘的羞恥心在通往極樂世界的大門前攔起路障，使他們不得再前進一步，那也是最后一步。關于那件事，他們心里都知道，那是比承諾還鄭重的，自然不能輕易做出。

事情發(fā)展到這樣的階段，就像熬了一鍋粥，只待加上最后一把火便可出鍋。又像是節(jié)日里的煙火已經(jīng)全部安放到位，就等著點火燒出個火樹銀花不夜天來。說到底缺少的只是個催化劑性質的東西。

他們認識兩百天的紀念日，聞濤提議再到雪莉比薩屋吃飯，廖梅欣然接受。仿佛他們是從這里出發(fā)，周游了世界之后又回到這里，一切有始有終了似的。這一餐是定音的那一錘，是擺事實講道理舉例子列數(shù)字種種說明方法求證出的一個結論性質的東西，也是從萬千朵花的軀體中提煉出的一滴最珍貴的精油。廖梅臨行前考慮再三，最后選用了一款含沒藥氣息的香水，神秘的東方香味像一個預言，她的腦海里響起莎拉布萊曼的《harem》，裊裊的香煙中，帝王撩開她閨房的帷幕……

這一餐行進得非常緩慢，仿佛是兩人旁邊有一臺攝影機正對著他們，而他們則像鏡頭中人一樣，在擺設得恰到好處的光線里以堪稱優(yōu)美的姿態(tài)品嘗著分量并不大的晚餐。聞濤說出一個笑話。廖梅以手掩口，出聲而不放肆地笑起來。下一回合，廖梅模仿了某位主持人不自然的表情語氣，聞濤也拊掌做出了最直接的回應。他們棋逢對手，在這樣的對戲中體驗著無盡的樂趣，又不斷增加著新的內(nèi)容，最后他們幾乎已經(jīng)進入一種膠著狀態(tài)，再也不可分離了似的。這時候兩人反而靜下來，呼吸的節(jié)奏開始有一點急促起來一一只是快了八分之一拍，像蜻蜒滑過水面帶來的一點漣漪。

聞濤買單之后，以征詢的口氣問道：“要不要去我家坐坐?”顯然兩人都知道這“坐一坐”的意思，這是一個不可拒絕的邀請，就像王子半跪著對美麗的公主說：“可以請你跳支舞嗎?”廖梅也像一個真正的公主那樣，沒有說話，只是微笑著把自己的右手伸了出去……

9

在聞濤的房間里，廖梅并未找到堆滿櫥柜的香水，這多少讓她有一點意外。她原是帶著參觀博物館的心情而來，甚至打算對其中的珍品做些點評，當然，如果有聞濤的參與就更加錦上添花了。可是現(xiàn)在，并沒有供她發(fā)揮才能的對象，這里只有一個小小的架子，上面零星擺著數(shù)量有限的幾種香水。跟廖梅自己的收藏相比，真是九牛之一毛，冰山之一角。廖梅一直以為聞濤是帶領她暢游氣味王國的向導，現(xiàn)在看來也許并不是。但聞濤到底還是好的，這一點讓廖梅有十足的信心，別的女人挑男人是百里挑一，而她是萬中選一。她的考題如此特別，也只有聞濤能答得出，聞濤是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男子。

我以為你會有很多的香水。廖梅把玩著一只香水瓶，用不經(jīng)意的口氣說道。

聞濤笑著說，我只是賣香水。

在你看來，氣味是一種什么樣的東西呢?廖梅呼吸著瓶中如琥珀般滟滟的液體，問道。

就像送奶工身上有奶香味，印刷工人會有油墨味，氣味是人的一件外套。

聞濤身上的衣服一件件落了下來，從外套到襯衣，連同著外面帶回來的氣息和衣服纖維里香水的氣味層層地落下來。像一件藝術品，隨著外包裝的一點一點剝?nèi)ィ_始慢慢顯露出真實的內(nèi)容來。最后出現(xiàn)的是一尊古希臘的男子雕像，勻稱的身體比例，小牛犢般結實的腰腿，胸部的肌肉不加遮掩地展現(xiàn)出健碩的質感，這完美的年輕男子的軀體……這雕像般的男子漸漸走近，撩開廖梅閨房的簾幕，沒藥和肉豆蔻的東方氣息冉冉地揮發(fā)出來迎接這君王的到來，他隔著面紗開始吻這女子，他的手浮上她的面頰，帷幕在他們身后落下，通明的燈火無聲熄滅。

這一切像夢一樣真實，又仿佛只是一些氣息和聲音的碎片。廖梅在聞濤的帶領下脫離了地心引力飛到云端上去，一會兒又俯沖而下，耳邊盡是呼嘯的鳳聲，呼嘯著產(chǎn)生奇異的變調。他們即將接近水面的時候，又輕盈地掠了過去，他們飛過還未從睡夢中醒來的玫瑰花，穿過牛奶色的晨霧，前面的森林中出現(xiàn)了一座小木屋，他們一步步靠近那世界盡頭的專屬于他們的隱秘角落。

廖梅此刻對聞濤幾乎懷有一種感激的心，聞濤帶給她的，是她自己從未有過的體驗，遁地飛天般不可思議的奇跡!她生命中漫長而孤寂的等待最終便是為了這一個奇跡，她想要報償他，想要跟他一起打開那小木屋進去。那小木屋其實就是廖梅自己，聞濤是第一個訪客。廖梅過去從未開放它，是因為她怕，怕有腳臭的客人污濁了室內(nèi)的空氣，怕亂動手腳的客人弄亂了室內(nèi)的布置。而聞濤，聞濤是不同的，他是潔凈的、美好的，只有他才有進入的資格。

在那個時刻到來之前，也就是小木屋的門即將打開，聞濤體內(nèi)奔涌著的巖漿即將噴薄而出的時刻，空氣中突然有了異樣的跡象，像手臂上落了一條蛛絲，雖然看不見，但是真實可感地存在著。聞濤的身上開始沁出密布的汗珠，這些液體來到體表，帶來令人不悅的氣息，開始是干成的，轉而發(fā)酵成一股酸敗的味道。這氣息在廖梅的腦內(nèi)拉響了警報，她的身體開始本能而直覺地迅速布置起防御體系來。

見廖梅的響應漸漸弱了下來，聞濤又更加用力了一些，但明顯有了力不從心之感，他的身體微微震顫著，喘出一句：怎么了?廖梅沒有說話，啪地一聲擰開了燈。

這一切來得太突然，聞濤有點不知所措地停在那里。廖梅背過頭去，從聞濤的腰和肩膀處移到了面前來，已然是抗拒的姿態(tài)。表明了她到此為止的態(tài)度。

聞濤錯愕之后，吻了她的額頭，一切就這么結束了，以他不知道的理由。

廖梅也不知道要如何說出這隱秘的理由，她拈起聞濤的襯衫，那上面有她熟悉的氣息，而眼前的聞濤的氣息則是令她陌生的。她以為聞濤是不會也不該有那些庸俗的氣息的。她以為聞濤是惟一的、最后的奇跡。這奇跡卻眼睜睜地當著她的面，破滅了。

10

廖梅走出聞濤的家里，這城市的第一場秋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無聲地開始了啜泣，似有說不盡的幽怨的心酸。廖梅一回頭就看見聞濤的房間里還亮著姜黃的燈光，像一對失神的眼睛在目送著她走遠。她沒有帶傘，無依無靠且無望地走在這秋季的冷雨中，像風中吹落的一片黃葉，像斷了翅膀的蝴蝶，像一切具有飄零感的事物，向哀愁的深淵跌墜而去。腳下的一對高跟鞋一直唧唧噥噥地斗著嘴，誰也不能說服誰。

回到家里，廖梅一頭栽倒在客廳的大沙發(fā)上。家里一個人也沒有。媽媽大概去王阿姨家打麻將了。爸爸一定是在齊叔家下棋。他們各自尋找著自己的快樂，在看不見對方的場合里充滿著全身心的喜悅，在相互交接的時間里卻總是不自然不愉快。墻上的石英鐘數(shù)十年如一日地發(fā)出單調的滴答聲，這沉默的保密者把一切見聞都爛在肚子里，從它口中你永遠只能聽見滴答兩個字。

廖梅這一刻像是剛剛夢醒還沒恢復意識一般，對周圍的一切既陌生又無比熟悉。這是她的家。墻上掛了爸爸很多年前寫的一幅字：淡泊明志。那時候自己剛剛識字，常常念成“淡白明志”，爸爸總是一邊刮著她的鼻子一邊糾正著：是淡泊。潔白的宣紙已經(jīng)被時間風化得微微泛黃，邊角也有了隱約的水印。字幅的旁邊是一張標準視力表。廖梅中學時有一陣子看書總是離得太近，廖繁認為這是近視的前兆，于是除了每天陪讀并糾正廖梅的坐姿，還要定時檢查視力狀況。她可不允許自己的女兒變成一個四眼妹，那樣簡直什么都完了。那一段時間廖梅還被迫吃下大量魚蝦。而這些強制政策最后居然產(chǎn)生了效果，廖梅成了班級里為數(shù)不多的不戴眼鏡的學生。在這個充滿了戲劇性的晚上，那些早已被遺忘在時光深處的細碎的記憶紛紛涌現(xiàn)到廖梅的面前來，像池面上簇擁著的紅鯉魚。

濕了的衣服開始散發(fā)沁入肌膚的刻骨寒涼，廖梅顫抖著從沙發(fā)上坐起來，換上拖鞋，把外套塞進洗衣機，一家人的換洗衣服親密地抱成一團，往水下沉去。她走進浴室，擰開浴缸的熱水龍頭放滿水，緩緩地躺下去，直到溫熱的水將她完全包圍。一閉上眼睛，就看見聞濤那張悲哀但是隱忍著的臉，她在水面以下流出看不見的眼淚。

廖梅浮出水面，劇烈地喘著氣，心臟像氣錘一樣重重地敲擊著她的胸腔，幾乎要沖出這脆弱的肉身。她看了看周圍的浴液、沐浴露、香薰精油，伸出去的手卻在半途收了回來，不，今晚她什么也不想用，她突然很好奇不使用任何香味產(chǎn)品的自己原本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這么多年來，她的味覺辭典里羅列了千萬種氣味，卻惟獨沒有廖梅這一詞條，這樣一個疏漏她卻從來未發(fā)現(xiàn)。這發(fā)現(xiàn)使她有一點緊張的興奮，一點躍躍欲試，一點不祥的預感。她拉過一條浴巾，嗅了嗅，只有一點棉織物的氣味和洗衣粉的味道，應該影響不大的。她一點一點擦干自己的身體，因受熱而呈現(xiàn)粉紅色的肌膚之下，脈搏在興奮地奔流，發(fā)出尖細的聲音。這聲音簡直是在切割著、鋸著廖梅的神經(jīng)，她猶豫著將鼻子完全地沒入臂彎中去，她期待著有一點小小的東西從她的味覺記憶庫中自動跳出來，讓她一把抓住，就像徒于抓住一只螢火蟲那樣。但是，沒有，什么都沒有，連一塊玻璃那樣近乎透明的、微薄冷冽的、極細的氣味都沒有。這是怎么可能的事情呢?也許沐浴得太久阻礙了嗅覺神經(jīng)的運作?她轉頭對著一瓶橄欖油沐浴露，橄欖油氣息撲面而來，像咄咄逼人的濃妝舞女。她厭惡地扭過頭來，深呼吸一口，沿著臂彎向后探索，腋下是一般人體味的發(fā)源地，那里總會有的。她刻意放慢了速度，一厘米一厘米地向那個方向接近，那里有一點溫熱，有幾根毛發(fā)，有幾滴隱匿得極深的未干的水滴，除此之外，空空如也。空空如也!廖梅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她的鼻子向著手腕，向著披散下來的頭發(fā)，向著自己的膝蓋、小腿依次發(fā)起沖鋒，像一個驍勇的斗士那樣破門而入，然而每一扇門的背后全都是空無一物，連一張碎紙屑都沒有。都沒有!不可能!不可能!這絕不可能的!這時候哪怕在某一塊皮膚上出現(xiàn)一點令人不快的氣味，譬如芝麻醬的味道，她也能安然地結束這一場戰(zhàn)斗，她已經(jīng)不愿再這樣鏖戰(zhàn)下去了，只要有那么一點點的戰(zhàn)利品，她可以立刻停止這一切。可是，即使她再一次地采用地毯式的味覺大搜查，仍是沒有得到任何結果。廖梅突然陷入到濃黑的恐懼中去，仿佛置身于漆黑的荒野，沒有一盞燈，沒有一個伴，甚至于連一點腳步的沙沙聲都沒有，這廓大無垠的絕對寂靜使她毛骨悚然，她的全身因著這種恐怖感而顫抖起來，青白的皮膚之下，血管發(fā)出神秘幽暗的藍光。這么多年來建立起來的龐大氣味王國在這一刻成了死城，死寂的城，沒有牛羊，沒有小販，沒有牛馬的死城。

廖梅仿佛被掏空了，從肉體到靈魂，她跟這個世界的通訊完全中斷，她成了蕩失在茫茫宇宙中的一顆孤星，永沒有再被人發(fā)現(xiàn)、探知的可能。她像個失憶的人一樣，試圖喚起那些往昔近在眼前的東西，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四周圍安靜得可怕，是那種真空中的安靜，她仿佛聽見自己的肌膚一點一點地碎裂開來，她的喉頭有一股灼燒般的刺痛感，她需要水。

11

廖梅踉蹌著穿好衣服，像一個重傷的病員，幾乎是摸索著來到客廳。沒有一個水瓶里有她渴望的熱水，挨個搖晃過去，它們只是發(fā)出空洞而凄愴的回響。這還像一個家嗎?連熱水都沒有!廖梅有點惱火起來。重重地將水瓶擱下，以僵硬的步態(tài)走進廚房，擰開煤氣灶，灌了半壺冷水放在灶頭上燒起來。灶頭上噗地一聲綻開一朵碩大的黑心的藍菊花來，帶著煤氣特有的氣味。很快，水壺的蓋子活躍地撲騰起來，憋了一肚子話急于一吐為快，廖梅可沒耐心聽它廢話，啪地關了煤氣灶，倒了一大杯熱水。

這是夜的燈火闌珊處，城市張著倦眼，懨懨欲睡。街道上偶爾經(jīng)過一個人，步伐都被拉長了拉慢了，游魂一般。廖梅家的廚房一側是臨街的，有一次，她一失手，醬油瓶就直接飛出去砸到了街上的行人，她躲在灶臺后面還聽得見中年婦女特有的那種歇斯底里的咒罵聲。

廖梅開了窗，潮濕的雨氣沒頭沒腦地撲進來，一會兒才安穩(wěn)下來。空氣中傳來一陣幽幽的粥的香味兒，甜熟的氣息讓人有一種溫暖的感動。這一家的男主人真是有福啊，廖梅想，她真想給聞濤也做上這么一鍋濃情粥。

廖梅凄然地笑起來。她用輕盈的動作關好了窗，反鎖了廚房的門，擰開了煤氣閥門，慢慢地靠著墻坐下來。她覺得背后和身下不是涼的，而是溫熱的。她的臉頰、嘴唇和前胸慢慢呈現(xiàn)出迷人的櫻桃紅色，最好的粉底也調不出這樣自然嬌艷的顏色來。她閉上眼睛，翻開她的味覺辭典，從中隨意地挑選著詞條。菲力牛排的有點渾濁的肉味兒、新鮮水蜜桃飽滿的香氣、媽媽身上簌簌的粉狀的香氣、奶油面包的香甜氣息……她跳著圓舞曲在這氣味的宮殿里旋轉……旋轉……她有些眩暈了，然而還是幸福呀，快樂呀!一天一地都是她的!她慢慢地疲累了，需要休息一下。于是她坐下來，面對著一望無際的薰衣草田坐下來，撲鼻而來的全是那紫色的植物散發(fā)出的、讓人心曠神怡的味道。難怪大家都喜歡薰衣草，因為，那是來自天堂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