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來的時候,他帶回來一把玉樹藏刀,白銀柄,精鋼刃。
他說:“我看見你們家的刀架空著。如果屋子里的刀架一直空著,會不吉祥?!?/p>
我忍不住淚流滿面。
因我終于確認,我再也等不到你親手為我買這把女藏刀。
無數次從夢中醒來,赤足跑到客廳看這把刀。后來又蜷縮在沙發里迷迷糊糊地睡著,強迫性地做夢,夢見我一個人沿著山路奔跑,一直向上一直向上,卻總不知通向何方。
那年我們去黃山,在那座崖巖上,鎖上一把同心鎖。你看著我的眼睛,微微笑:“如果誰背叛,就會像這把鑰匙。”黃銅的鑰匙,向著絕崖翩然落下,隱約的一束反光,曾掠過你的眉際。
再去那里,卻只我一個。
同心鎖還在,卻已物是人非。那時那刻,似覺眉際亦有一束光亮翩然而過,我似看見了我自己的天堂。
是好心的游人將我拉回塵世。從此,我只做同一個夢,夢見我一個人沿著無盡山路奔跑,永遠也不能停止下來。
這個夏天,我決定去到西藏。
扎西反對。可是我卻堅持。我說:“我一定要親手代他為我買一把玉樹藏刀。一定要!”
他長時間地看著我的眼睛。后來終于相信,終將拗不過我的了。
從成都上的飛機,背著行囊。扎西牽著我的手,說:“莫要走丟了?!边@樣的話讓我感覺到安全。于是一坐下,我馬上就睡著了。
西藏西藏,我來了!
可是,我真的只是要去買一把刀子么?
昏沉之中,有人將我狠狠地搖醒。是扎西。他說:“我們到了。”真的就到了么?
走下飛機的那一瞬間,新鮮的空氣深深地沁人肺腑??粗車荷江h繞,天空蔚藍,突然之間有一剎那的迷惑:我來這里,是干什么呢?
是啊,我這是想干什么呢?是證明我愛他么?
走出貢嘎機場。我的嘴唇已經出現了青紫,呼吸急迫。
扎西無言地看了看我,伸手接過了我的背包。坐上去拉薩的客車,他說:“堅持住,一定要熬過今晚。過了今晚,就沒事了?!?/p>
是的,要堅持。世界上的事,是自己選的,就要自己堅持,就像我愛阿樹。
阿樹。是的,阿樹!那是我所愛的人。
那是在春天。呵,百花盛開。
那時我靠在你的背上看你油漆刀架。你說:“等做好了這個刀架,我就帶你去西藏。我要親手為你買一柄玉樹女藏刀?!?/p>
他說他要親手讓我撿一柄玉樹藏刀。他就是這么對我說的。
因為我說過,我喜歡一切叫玉樹的物什。
雅魯藏布江滔滔奔流,布達拉宮宏偉美麗。高原的陽光,身邊的牦牛,飄揚的經幡,還有朝圣的信徒。
拉薩的景色雖然美不勝收,可我這個從江南來的贏弱女子,卻由于強烈的高原反應,而無心欣賞。
扎西拉著我走上旅店的樓梯。他說:“告訴過你別來吃這樣的苦,你又不聽。”
我還能淡淡地笑。我說:“我愿意?!?/p>
是的,我愿意。因為,這個旅店他曾許多次地住過。
夜晚,我一夜無眠。據說初上高原的人,第一夜一定會睡不著。因為神秘的雪山神女對每一個踏上這塊神秘的土地之人下過了這樣一道蠱。
扎西說:“他以前一直睡這個房間。你安心睡,不要洗澡。睡不著就不要勉強。明天早上我來接你?!?/p>
是么?他以前一直睡這個房間么?
半夜,我喝到第四次水的時候,終于能夠坐起。
四處張望,又拉開柜子,心里隱隱地有一些驚喜和希望。
可我這是在找什么呢?在這樣一個遠方的旅館,你試圖找到什么呢?
我用雙手掩住臉頰,終于還是停止,頹然而坐。
天亮了。我有一天的時間來適應拉薩。
我對扎西說:“你有生意,不要陪我。我可以一個人四處轉轉?!?/p>
他認真地看我:“真的可以么?”
“真的,我很好??矗疫m應了。阿樹跟我講過這里的一切。”
扎西眨眨眼,有點信我。拉開門,又回過頭說:“要開著手機的,記不記得?”我點點頭,望著他走。
門開著。風挾裹著高原清晨的凜冽氣息,吹到我臉上,讓我不由自主地有些凄惶。
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一個人,獨自在這陌生之地。
可是,許多時候我就是存心想要自己一個人。在完全陌生的環境里,就剩下我一個。誰也不知道我,誰也不在意我。讓我在這世上一直一直孤單。
因為孤單,就是我一個人的天堂。
帶上扎西給我的圍巾和地圖,我不顧路人奇特的注視,獨自行走在拉薩街頭。
這里湛藍的天空深邃而又悠遠,潔白的云朵卻仿佛伸手就可以摘到。山坡上白紅相間的藏寺,美麗如畫。
在八廓街,隨處可見一身風塵的朝圣者,一邊搖著轉經筒,一邊口中“唵嘛呢叭咩哞”地誦經。他們口誦六字真經,從遙遠的故鄉開始,沿途三步一磕頭,用身長丈量著道路,以數月甚至數年的時間來到拉薩朝佛。
我恍惚中覺得,阿樹離開的這幾年里,我就一直如這些朝圣者一樣,一直在用思念丈量著人生。
心忽然地痛,那樣地揪人心肺。
盤著腿,遠遠地坐在大昭寺的門前。
寺廟里隱約飄來了誦經聲。前面是五體投地叩拜的信徒,起起伏伏如波濤翻涌。忽然之間,我心寧靜。
這是一種奇特的感覺。因為我看見這樣一種虔誠儀式,那是這些人一生的追求,就像我會一生只愛一個人。因而,它無比地神圣。
此時此地,一切都與憂傷無關。
終于忍不住,跟著信徒們一次次地叩拜。雖然我并不知道我要向佛乞求什么。
那些最虔誠的信徒,傳說他們會在大昭寺的門口磕上萬次的頭。顯然,那也斷然不再是一種乞求。
跟著他們雙手合十高舉過頭,然后合十移至面部,再至胸前,雙膝跪地,全身俯伏,兩手前伸,額頭輕輕磕觸地面,一種放下一切的感覺剎那間漫布全身。仿佛間覺得,人這一輩子,就是為這一套動作而存活。
八點半,西藏的天漸漸地黑了。我卻仍坐在那里不想離去。
扎西找到我時,我已默默地回想過我這一生。還有阿樹。
在圣地最后的落日里,我看見,我早已在這佛前坐滿了千年。
終于,有淚滴落在塵埃。
天還沒亮的時候,扎西敲開了我的門。他說:“快一點阿惠,我們要去八一鎮?!?/p>
是的,八一鎮,我要去的鎮子。
因為,那里是他最后到過的地方。
乘上一輛滿載的貨車。扎西讓我坐在駕駛室中間的位置,他自己坐邊上。
司機是一個中年的藏族大叔。黑黑的臉,潔白的牙,對著我友好地笑。
我有一些些的感動。
你看,這世間的人都是友好的,盡管素不相識。有時候,只是我自己關閉了自己而已。
“頂著點,我們要走10個小時的路。10點左右經過米拉山口?!痹髡f。
米拉山口。我的心里一顫。就是這里,這是阿樹的地方,是阿樹長眠的地方!
我閉上雙目,在心里默默地呼喊:“我來了阿樹,我來了!”
是的,我來了。
我來這里,是來看阿樹的。四年了,他孤單地、孤單地長眠在那里,在那最最接近天堂的地方。
在黃山,從看到那把鎖的那一天起,我知道我的靈魂就已經隨他而去了。從此,活在這世上的,僅僅是一具空的軀殼而已。
如果心靈上了鎖,就永遠不再會有解開的那一天,是不是?
山路雖然還算平整,卻多彎。一路之上,似坐在兒時的搖籃里,不停搖晃。
時間無聲地流逝,我的心跳越來越快。扎西無言地看著我。最后他伸過手來,握住了我的。
我卻仍是緊張,心里又喜又悲。
仿佛似將見到分別已久的親人,又仿佛去參加同阿樹的第一次約會,更多的,卻是深深的恐懼。
是的,是恐懼。
這些年來,我只是從別人的口里聽到阿樹的死訊。但我卻總是無法相信,因為我沒有親眼見到。
我的心里還存著些許微弱的希望。也許,也許他還在這個世界的某一處,平平安安地生活著,只是偶爾迷了路而已。
可是,生活中真的有那么多的也許么?
抬起頭,我淚眼朦朧地看扎西,直到他別轉過臉假裝看窗外的風景。
司機大叔用藏語說著什么,但有兩個字我卻聽得清清楚楚:米拉。這兩個字仿佛一根尖刀,狠狠地刺進了我的心臟。
扎西說:“什么地方掉的東西,只能在什么地方撿到。阿惠,勇敢的人,他應該永遠學著去面對?!?/p>
可是,我并不勇敢,我也并不要去面對。我只是一個為愛所傷的女子!
我只是一個為愛所傷的女子!我反復地告訴自己。
望著我的淚眼,扎西忽然沖著我吼叫:“不許哭!再哭再哭,阿樹的靈魂會不安寧!”
這句話,一時讓我呆在了當地。
是啊是啊,如果阿樹有靈,他真的會愿意見我傷心流淚么?當然不會!如果我是阿樹,自也愿我日日快樂美滿。我只顧著念他,竟忘記了告慰他。
藏族人是豁達的。我知道藏人死去一年之后,家人會以舉家歡慶的形式來紀念他。我這樣地獨自為愛人憔悴,難道竟錯了么?
收起淚水,望向窗外。
山路漸漸地陡峭起來。路的兩邊,隨風飄揚的五彩經幡一直從山頭掛到山腳。
車終于到了海拔5000多米的米拉山口。
扎西用藏語同司機交流了一會兒,取得了在山頂停留一會兒的機會。
他拉著我走下車,我的腳步有點不穩。
山口上風很大,仿佛隨時要將我吹下山去。強烈的高原反應讓我掙扎著幾乎站立不住。
可是我一定要下去,一定要!
扎西指著南面的山坡某處,緩緩地說:“這里是惟一能看到那里的地方。出事那天,我和他不在一輛車上,泥石流下來了,我們走過了,他卻沒有過去……”
雖然不是第一次聽他說這些,可是站在這里,我的淚水卻又一次滂沱而下。
這里,就是這里,阿樹長眠的地方。
隨著扎西的手指望去,一條灰白色的公路蜿蜒著伸向無盡的天際,數不清的經幡一直從山頂延綿到山腳。山風吹過了,色彩鮮艷的經幡飄揚飛舞,神秘而又美麗。
我掙脫扎西的手,一個人掙扎著向前走去。
扎西并沒有跟上來,他知道,他知道我只要一個人。
是的,我一個人來了,來見我的阿樹。我從江南水鄉的一個小城,一直來到這里,只為了會一會愛人的魂魄。
人死了,真的會有靈魂么?我寧愿相信是!
我把手攏在嘴邊呼喊:“阿——樹——”
“阿——樹——我來了——”。
可是山風呼嘯,空氣稀薄,竟連回聲也不能聽到。
我終于雙膝跪在地上,放聲地哭泣。
四年來,我一直只是默默地流淚,默默地流淚。從來也沒有在人前放聲地哭過??墒墙裉?,今是當著阿樹的面,我終于可以淚作傾盆雨。因為,見著了他,我才是這世上最幸福的人!
可是,5000米的高山之上豈能容我聲嘶力竭。一陣天眩地轉,我站立不穩,終于摔倒在了地上。
醒來時,扎西擔心地望著我。
我開口問他:“這是在哪兒?”
他顯然十分緊張,說:“你沒事吧?還是在路上呢?!?/p>
是的,我沒事。我來西藏,只為了見一見我的可樹。我的心愿已了,從此以后,我素心寡欲,再無他求。
望向窗外,忽見群山連綿,胡楊蒼翠,山坳處仁羊處處,藍天碧地,美得就像是一個夢。山下,一條滾滾奔流的河水滔滔向下游而去。阿樹,阿樹,你長睡在此地,美景作被,也當不枉!
扎西似要轉移我的注意力,關切地看著我說:“這就是尼洋河,我們的母親河。”
永不停息的尼洋河水啊,你為荒涼的山崗帶來了生機,可你能帶走這人世間的離愁別恨么?
我把頭轉向車內,對扎西笑了笑,說:“我想睡一會兒,到了要叫我哦。”
他和司機大叔長舒了一口氣,放下心來。
我把頭輕輕靠在扎西的肩膀上,心里忽然感覺到安定。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有一個男人的肩膀來依靠,這樣安定的感覺,我已多久未曾體會?
車子一路搖搖晃晃,可他卻始終沒有將我推開。
中午休息的時候,扎西給我拿來了隨車攜帶的烤羊腿、酸奶和青稞酒,可是我卻什么也吃不下。
他拿我毫無辦法,恨恨地說:“真不該帶你來,真不該帶你來。”
我伸過去握住他的手,說:“謝謝你,謝謝你帶我來見阿樹?!?/p>
扎西是對的。什么地方掉的東西,只能在什么地方檢到。心里的結,只能靠自己來解開。
逝者已矣?;钪娜?,就要好好地生活,為了自己,也為了阿樹。
下午5點時分,我們終于到達八一鎮。這里有扎西的家。
被扎西抱下車,我的雙腿酸麻得開不了步,揉了好久,方才得以恢復。
八一鎮是個面積約5平方公里的鎮子,人稱“西藏的江南”。這里綠水青山環繞,清清的尼洋河水穿鎮而過,森林茂密,遠山青翠,渾不似拉薩的荒涼貧瘠。路邊有許多現代化的建筑,馬路旁邊是成排的綠樹。路的那邊,是扎西的家。
穿著麻布對襟上衣的阿媽站在門口,張著雙臂歡迎我:“你來了,孩子。玉樹,你回來了?!?/p>
我忍不住撲進老人的懷里,一次次地流淚。
我不是玉樹,可玉樹曾住在這里。就像阿媽的兒子、扎西的兄弟。
可是,我也是玉樹,不是么?因為在這個世上,我們兩個永遠永遠是一體的。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卑屨f。
晚上,阿媽做了粘粑和酥油茶來招待我。我們和著青稞酒,用手抓一把,捏一下,再送入口中。
又苦又甜的青稞酒啊,它醉了那個遠方游子的心,從此讓我再也不要憂傷!
遠處,有個女聲唱起了婉轉動聽的歌。扎西用漢語低低地和著:“在那東方高高的山尖,每當升起那明月皎顏,瑪吉阿米醉人的笑臉,會冉冉浮現在我心田……”
在扎西家住了兩天,終于要離開了。
臨走的前一天,我買了很多東西給阿媽,雖然她什么也不缺。可阿樹曾經說過,她就像我們的母親。
我并沒有去買藏刀,我只是一個人去寺廟里,求了五色經幡。
藍、白、紅、黃、綠。藍色象征天空,白色象征祥云,紅色象征火焰,黃色象征大地,綠色象征水。
我在每一條經幡上,都寫上了阿樹的名字。
我對扎西說:“我要把它們插在米拉山口。每一次隨風飄動,就好像我一遍又一遍地呼喚阿樹。”
再一次來到山口的時候,我終于不再哭泣。
我平靜地插著我給阿樹的經幡。扎西在我旁邊,喃喃地念誦著“唵嘛呢叭咩哞”。藏人的六字真言,真的能消災積德祈福修身么?望著他虔誠的神態,我又一次被他跟阿樹的兄弟情誼所感動。
原來這世上,懷念阿樹的,并不止我一個。
迎著山口,我面南而立。
旁邊的一塊巨石上,披掛著潔白的哈達。高高的瑪尼堆,它在那里已默默守望了千年。
我拾起一塊石子,輕輕地把它添加到石堆上。閉上眼,用額頭長久地觸碰它:“阿樹,我來看過你了。阿樹,我要走了。我走了。請你,請你一定好好安息……”
車子向著山下緩慢地開去了。
太陽掛在山頂,金光耀眼。
忽然之間,山風吹過,漫山的經幡迎風飛舞,獵獵作響。
你聽見了么?那是印在上面的佛經的聲音么?那是為著阿樹祈福的聲音么?還是,還是阿樹在回應我的呼喚?
是的,那是阿樹。聽,他正在說:“阿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我知道,我知道阿樹,我也愛你。
可是,生命中的每一個段落,終將要劃上句號。是不是?
再見了,我的愛。再見了,我的過往。
一片潔白的云飛過了,遮蓋了太陽。可是它的光芒,卻透過云層,化作萬道金光,照亮了遠方的雪山。
“看,那里真像天堂。”扎西說。
是的,那里就是天堂,是阿樹一個人的天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