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望１９７７

1977年的10月份，在我們那個封閉的村莊里，悄然風傳著一個很有神秘色彩的消息：要恢復高考了。聽到這個消息，我的思想為之一震，心情異常激動。

自從1966年文革風暴爆發，高考這個制度，這個詞句，對于那時代的中國人來說，已是十分陌生了。當時，要想上大學，名稱不是大學生，而是工農兵學員。學上三年兩載后的去向，是社來社往，還回農村做新型農民。至今我也不明白：一個國家，一個民族，只有原始式的農業勞動才是國家第一要務嗎?當農民應該是十幾億中國人的惟一選擇嗎?當時的當權者不知出于何種心態，出于何種目的，發出這樣的號召，出臺這樣的政策，只有留待歷史學家們去考證了。在這樣的“選仕”制度下，我這個農民世家的高中生，也曾夢想著被大隊的權貴們恩典一下，推薦到什么大學里去做個農民學員。但是，現實是無情的!盡管我極力在祖祖輩輩灑遍汗水的黑土地上拼命地實踐“農業學大寨”的最高指示，盡管我的父輩們極力巴結手操生殺予奪之權的大隊干部們，我的大學夢還是被擊得粉碎。并且，由于身體瘦弱，掌握不了諸如犁地耙地、打場揚麥之類的“高精尖”技術，再加上不善逢迎，脾氣倔犟，很難容于一些大大小小的“權貴”們，在大隊和生產隊里，我被免去了大隊團干部的職務，我被呼來喝去的從事各種力所能及和力所不能及的農活。即使腦椎錯位，腰椎損傷，也是不能休息的。那時，我常想，老貧農們在訴苦會上掛在嘴邊的話是“舊社會當牛做馬”。那么，現在的人們呢?生存狀態能比上牛馬嗎?牛和驢是可以按時上下工的。而生產隊的勞力們晚飯后還要加班拉糞。一天的勞作時間，比一頭牛要多三四個小時。另外，牛和驢們可以享用豌豆料和黃豆料以及麥麩。而人呢?一年四季則是紅薯湯，紅薯饃，離了紅薯不能活。這能說明人比牛馬強嗎?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呢?如今好了，畢竟有了恢復高考的風聲。一旦走運，能入學門，它不是脫離苦海的一個絕好捷徑嗎?

沒過多長時間，恢復高考的消息得到了官方的證實。于是，橫下心來，復習功課，準備迎接背水之戰。但是，復習什么呢?高中時的各種課本蕩然無存，大隊的學校里絕無資料圖書。沒辦法，我到大隊部里翻揀了幾本當時的《紅旗》雜志，找了幾十張河南日報和人民日報，又到書店里買一本《中國地圖冊》，再從《新華字典》的最后邊抄下了《中國歷代紀元表》，關在屋里認真研究起來。沒過幾天，接到公社通知，凡想參加高考的，都可報名。于是年老的，年少的，結婚的，未婚的，紛紛到公社的教育改革辦公室報了名。我所在的生產隊總人口為101人，報名考試的共有7人。報名之后，當時的公社政工組副組長召集我們訓話，公社的院里站滿了老老少少的考生們。政工組副組長文化不高，講得很樸實。他說到要抓緊時間做試題時，很風趣地說，不要正做題時，你煙癮上來了，掏出旱煙袋吸一鍋兒再整，那可就耽誤時間了!惹得滿院里哄地一陣大笑。正式的考試時間是11月1日至2日上午。我們公社的考生在侯集考區，考場設在侯集小學內。10月31日上午，我先行到縣城借了一個當工人的表哥的自行車，還借了他的一塊上海牌手表，便于掌握考試時間。然后回到家里，開始準備赴考。我把平時蓋的那條花格棉布被子卷起來，用繩子捆在后貨架上。又借了一個黃色的軍用挎包，裝了八個老娘特意蒸的花卷饃，掛在車后架的左側，衣袋里裝了兩支鋼筆，便開始向侯集街進發了。那時，考生太多，沒人安排食宿。所有考生都通過親朋關系，住在侯集衡周圍的村莊里，我也通過一個親戚，在侯集街東門外找了一戶農家，在人家的偏房里借宿一晚。房東看到我，笑瞇瞇地說，這娃看著還怪文氣，說不了還能真考上。別的家住的那些娃們，看著都是憨脖實臉的，考了也是胡球考。我笑笑，把被子攤在人家騰出的小席上，腳頭用捆被子的繩扎緊，頭下又墊了半塊土坯，算是安頓好了住處。至于吃飯，我把自己帶的花卷饃交房東餾好，每頓喝人家一碗稀飯。在這之前，親戚己給人家交代，在人家吃三頓飯，交一塊五毛錢。可是，考試結束時，我掏出三張五角面值的錢要給房東時，房東卻拒不接受。他說，算了，幾碗稀飯算個啥!以后考上大學了，能來看看我就行了。至今，我還感念著那家好心的房東，還為未去看望人家而愧疚。

11月1日上午8點30分，先考了半個小時的語文知識。試題比較簡單，我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做完試題，又認真地看了兩遍，第一個走出了考場。接著是寫作文，題目是《心中的話兒獻給華主席》，還有一個備選題目，已經忘記了。我選了《心中的話兒獻給華主席》這個題目，用了將近一個鐘頭時間，寫了大約千字左右，自我感覺尚好。下午考數學，我基礎太差，難以應付。眼看著滿紙試題，如看天書，難以下筆。在試卷上胡畫一通，堅持到監考的收卷，才離開考場。第二天上午考史地，是把歷史和地理的試題合在一張卷子上。我也沒什么把握，只是憑印象，憑感覺，不知正確與否，做完了全部試題。

考完之后，我們都是一身輕松。本莊和鄰莊的考生聚在一起，約定下午在侯集小學門口聚齊，一起回家。當這幾十輛自行車組成的長蛇陣經過王官營時，正在地里光著脊梁深翻土地的一群人隔著半里地齊聲喊道：娃們呀，整上沒有——我們幾乎異口同聲地扯開嗓子喊：整——上——了——現在回想起來，真有千般苦辣，萬般感慨!

到了12月下旬，公社教辦室來了通知，讓我和本生產隊的另兩名考生到縣里參加體檢。能夠體檢，就等于過了體檢線，就有了考取的希望。那年的文科體檢線是180分，理科體檢線大約是150分。我報考的是文科，自己估分220分，基本還算準確。

體檢之后，我陷入了焦灼的等待之中。一直到1978年的4月8日，才盼來了南陽師范中文班的錄取通知書。到校后得知，我的考分為210分。可憐數學成績，僅得7分。

接到錄取通知書，我和老父親第二天就到公社糧店里換糧票。當時，拉了幾十斤小麥和玉米，還有一百多斤紅薯干，記不得換了多少斤糧票，全部交到學校。從此，農業戶口成了非農業戶口，農民吃上了商品糧。當我和父親拉著架子車，興高采烈地走向公社糧店時，沿途的人們都流露著艷羨的目光。全公社的人們都傳說著特大的新聞：林寨的一個生產隊出了兩個大學生(那年，我們生產隊還有一個考生考上了一所農業專科學校)。看著人們那種目光，聽著那種議論，我和父親的感覺特別的好。現在想來，頗覺有些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