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村物語

有的文章是為“忘卻”而寫作的。因為，世間的事物、人物，隨著時間的流逝，星轉(zhuǎn)斗移，物是人非，很多人事被淡忘遺忘，在記憶中慢慢地消逝。故歷來圣明之君，太平盛世，都注重修史立傳。一為后世提供歷史的借鑒；二為后人憶起，有案可稽。在孩提時代，自己所處的那塊熱土，那方靈壤，至今回憶起來，有不少東西值得用文字記錄下來，留作給后人的紀念。這些東西即石磨、石碾，水車、紡車，泥屐、蓑衣等什物。乍看上去，這等物件是那么的不起眼，在常人眼里不值一提。可納入那個特定時代，的確是村里鄉(xiāng)間，農(nóng)屋俚舍居家過日子都少不得的生活用品，是自給自足生產(chǎn)工具之必需，生存所依啊。隨著社會的進步，經(jīng)濟生活也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生活質(zhì)量也有很大的提高，現(xiàn)在比過去，固然是進步，現(xiàn)代工具取代了那種天然牧歌式的手工作業(yè)。但是“為了忘卻”，還是愿以文字的形式記錄下來，以圖使后人窺知過去鄉(xiāng)村人家生存方式之一斑。

磨坊·碾道

磨坊與碾道，大體說是農(nóng)家磨面與碾米的處所。然而，磨坊的主要用途，是用來磨小麥。誰家說磨面，八九不離十就是指磨小麥面；碾道的用途則比磨坊要寬泛些，似乎磨面之外的粗糧活計都由它來承擔。故磨坊與碾道之用途，可大致歸結(jié)為磨細糧與碾粗糧之物什。

磨坊的處所，十分簡陋。一間閑棄的炕煙樓，或是一處低矮的麥秸苫頂?shù)牟莘俊Ｄ鞘俏迨甏戳甏酰轮袊闪⑦€不久，軀體還不是那么硬朗。計劃經(jīng)濟實行的是生產(chǎn)隊，全隊蘭十幾戶人家分董楊王三姓，楊姓居多，其次是董姓，王姓也就兩家。三姓分隔三處居住，楊姓居中，董王二姓前后居住。三個自然村前后拉有一華里多，可也是雞犬相聞。生產(chǎn)隊的活計都在一起做，以工分計酬。我生命之初的十來年里，為鄉(xiāng)村那種特有的自然氣息，田園氛圍所感染，認為那里就是人間美好之所在。居家過日子，養(yǎng)家糊口，少不得農(nóng)家起早摸黑，鋤禾薅草，想辦法侍弄好田里的莊稼。有了好收成，莊稼人才會甜在心里，喜掛眉梢，生計才會過得滋潤。有道是“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心里慌”；“囤里有糧，心里不慌，腳踏實地，喜氣洋洋”。那時農(nóng)村人家沒有太大太高的奢望，只要能吃飽穿暖就算燒高香，就算殷實富足。好年景是這樣，差年景吃了上頓沒下頓，時常揭不開鍋的日子也并非罕見。尤其是青黃不接的春天，時日難以打發(fā)，說度日如年也實不為過，受饑餓的煎熬，農(nóng)家人都稱作是“熬饑荒”。這是題外話。

農(nóng)家人辛辛苦苦從田里扒出來的糧食，當然是五谷雜糧，夏季以小麥為主，秋季以玉米、紅薯為主，農(nóng)人都說紅薯半年糧。從紅薯長秧，農(nóng)家人都開始食用，掐紅薯葉下鍋，給面食佐以青菜，甚至稀飯里也有紅薯葉。收獲的紅薯，冬貯在紅薯窖里。一般是把紅薯切成紅薯干，曬干，冬藏在家里，以備來年春天之用；晚紅薯則揀些好的貯存到地窖里，以備隨吃取用。地里收獲的果實，是需要進一步加工才能食用得好，那磨坊與碾道也就派上了用場。

三個自然村合用一處磨坊，磨坊在楊莊。誰家磨面，主人天不亮起來牽來生產(chǎn)隊那頭惟一的小毛驢，套上繩索，用一塊舊布蒙上驢的雙眼，用手在驢的屁股上拍一下，那毛驢就在磨坊里拉動磨盤一圈又一圈地轉(zhuǎn)，周而復(fù)始。驢兒得兒得兒地拉，主人便在磨坊的一角用“腳打鑼”篩面，籮碰在面廂發(fā)出的聲音是隨著兩腳的踩動而有節(jié)奏的響著。小麥是事先撿純再在河水里淘過，除去土塵，攤開曬干。麥子在磨盤上面，麥粒從磨眼里緩緩地漏在上下磨盤之間，經(jīng)兩個磨盤的研磨，然后從布滿磨齒的磨里流出來。就這樣，一遍一遍地磨，一遍一遍地篩，直到把麥面從膚皮上剝離出來。磨面的前三遍是白面，之后就是黑面。黑面磨的不是麥仁，而是麥皮，這也是生活拮據(jù)所造成的。這種活計，往往是婦女承擔，因為屬于家務(wù)活，家務(wù)活自然是由“屋里人”來做。誰家何時磨面，就由抓閹來取決順序。全村人家輪一遍，先后個把月。若誰家人口多，磨一次不夠用，那就只有用自家人力推磨。每天拉磨下來，那毛驢便全身汗浸浸的，卸磨之后，“掌鞭”(即飼養(yǎng)員)叮囑不能立即到池塘里飲驢，說是涼水會“激”著熱驢，要讓驢汗涼下來以后，在磨坊的附近的空地上打幾個滾，毛驢再“哞吭眸吭”叫幾聲再去飲它，才安全。農(nóng)家人都有這種常識。來到焦作，聽說沁陽驢肉是當?shù)氐囊坏篮苡忻奶禺a(chǎn)，源于其做法的特別：將要殺之驢，套上空磨，徒由其轉(zhuǎn)，再在磨坊的一角放只大釉缸，缸里盛著五香佐料浸泡的鹽水。當驢顛跑得渴時，就在那缸前駐足飲水解渴，如此往復(fù)，直至浸漫全身而死。這種慢性殺驢法，為了滿足人那張貪嘴。為此，可見人性之殘酷的一面。

碾道是董王兩村各置一具，都是在露天。農(nóng)人居家，能吃上細米白面是福氣，但畢竟寥寥，粗菜淡飯，能填飽肚子就算不錯。五谷雜糧，去皮留實，去粗取精，都要用碾來碾。高粱去殼，玉米壓瓣，紅薯干壓碎篩面都要在碾道里完成。碾道是露天放置，用磚或石塊壘起的石碾盤。石碾盤上安置一個石磙，石磙一頭大一頭小，以利于石磙轉(zhuǎn)動起來向心轉(zhuǎn)動。磨坊往往是驢拉磨，而碾道往往是人力推碾，因為所碾之物都是粗糧，只是讓粗糧再細些，但不是徹底碾碎。因此，不需耗費大量的體力和時間。我喜歡推碾而不喜歡推磨，原因在于前者省時省力，而碾置于空曠的天幕下，藍天白云，蒼駒白狗，遠山近村，莊稼樹木盡在眼際，意境開闊啊。碾具不需誰去刻意維護它，全身是石，結(jié)實著呢。而磨卻要在輪一遍之后，就需請鍛磨匠叮叮當當?shù)劐懮蟽商欤凿h其齒，以利磨面。碾道閑置時，時常有大人或蹲或坐在碾盤上，吧嗒著旱煙，悵然望著遠方，心里蘊育著明滅不已的希望。村里頑童以碾道為障，追逐嬉戲，爬上爬下，蹭上幾多泥，蒙了一層灰，雨水沖過，一番洗涮，又是嶄新模樣。

水車·紡車

鄉(xiāng)里的水車是用來澆園灌田的，以奪得口中之食，農(nóng)家的紡車紡線，從棉捻里抽出的線是用來織布的，以裹身遮體。水車的載體是水井，打井之前要請風水先生看過地契水脈，起碼得讓有經(jīng)驗、懂地勢水向的長者論道論道，井打在何處合適。解放前，水井是由磚砌壘起來；解放后，就改作預(yù)制好的水泥管，管管相疊而起。解放前是人工挖井，解放后是機器鉆井。五、六十年代的小學(xué)語文課本上還有《吃水不忘挖井人》的文章。水車就座落在井口之上。水車由水筒、水鏈和齒輪等幾部分組成。那水車筒碗口般粗細，每節(jié)一米許，十幾節(jié)水筒相連接。節(jié)與節(jié)之間有皮墊銜襯，以免滲水。水鏈總長度相當于兩個井深，每節(jié)鏈長大約有兩米許，節(jié)節(jié)相接連。節(jié)與節(jié)有皮瓦銜襯，皮瓦有黑色的，有紅色的，大小與水筒的內(nèi)徑相當。這樣在大小機械齒輪轉(zhuǎn)動力的作用下，水鏈深入井水中，皮瓦運行到吃水的水筒中，就順著水筒裹掖出水來，水車連續(xù)轉(zhuǎn)動，清冽的井水就源源不斷地翻裹上來，流進近處的水池，再順著水渠流向菜畦，流往田野，滋潤著菜蔬和禾苗。水車往往有牛去拉，因為水鏈掖上的井水要遠遠重于驢拉的磨。那拉水車的老黃牛，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按照它固有的節(jié)律勞作著。它吃的是草，拉上來是清凌甘洌的地下水，拉上來是村人的希望，是豐兆的收獲。但也有人工推水車的時候，一根橫桿，兩端是人，每端二至三人，慢推推，快推推，慢慢快快，張張馳馳，時急時緩。水鏈隨著齒輪的旋轉(zhuǎn)，夾著裹掖上來的水聲，嘩嘩啦啦作響，歡聲笑語，甚是熱鬧。村里的頭人，為示獎勵，就使人到菜園里摘些附花帶刺鮮嫩異常的黃瓜，用清凌的井水洗凈，每人一根，邊推邊吃，也不歇息，歡快得很哩。聽說大躍進的時候，晚間，上邊的人要來檢查，推水車要夜以繼日，不得停頓。村人慍怒，是牲口還讓喘口氣呢，便產(chǎn)生抵觸情緒，但敢怒不敢言，不然便被扣上反對“三面紅旗”的帽子，打為右派挨批斗。村人便逼作一氣，糊弄上邊的人。趁夜色朦朧，月光如煙之機，卸掉鐵鏈，推空車。上邊干部離老遠就聽到水車的轉(zhuǎn)動，隨著人們的“嗷吼”叫喊，以假亂真，這也算作“刁民”的智慧。

紡車是每家都有。尤其是農(nóng)閑季節(jié)，農(nóng)閑季節(jié)里尤其是冬季。在清冷的冬季，吃過晚飯，男人串門，女人就捂了火罐，點著一盞煤油燈，先哄了孩子睡下，自己便安坐到床頭那架木制紡車旁，火罐放在兩腿間，聊作取暖。勤勞吃苦的女人為了老少一家的身上之需，夜里紡線。棉捻一根根在捻筐里減少，線穗在一圈圈地脹大，女人心里的希望也在不住地長大，甜意溢出了線穗，彌漫到生活的美景之中。紡線織布是女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活計，晚上一邊等自已的男人從外頭回來，一邊不厭其煩地來回轉(zhuǎn)動著舊重的紡車，耐心與耐力都能在紡線的過程中體現(xiàn)出來。紡出線的前期，要種棉花，侍弄棉花；棉花是嬌貴的植物，旱不得，淹不得，鋤草、逮蟲、打杈、間苗，一樣不能怠慢；結(jié)出棉桃，綻開花蕾，露出棉絮，農(nóng)人才稍稍看出點希望。采摘以后，還要去殼，彈花，搟面捻，至此才挨上紡線，經(jīng)線，漿線，然后才上織布機。先后的十幾道手續(xù)，那個繁瑣，那個漫長，穿到身上簡直不像是棉布而是功夫。沒有感情的事物，弄到最后也會生生地弄出辛酸，弄出感情。要不社會上流傳著一句話，叫作“要暖粗布衣，要好結(jié)發(fā)妻”呢。這的確是人情冷暖，世事感言啊。在中國革命史上，妨車曾為革命隊伍做出過貢獻。延安時期，毛主席的“自己動手，豐衣足食”的號召，激勵著居住在那里的三五九旅的全體官兵，激勵著紅軍戰(zhàn)士，用雙手搖起了紡車，紡線織布，解決了隊伍自身的穿衣問題；開荒種田，解決了自己隊伍的吃飯問題。這是一個創(chuàng)舉，是一種不等不靠不要，立足自己，艱苦創(chuàng)業(yè)，克服困難，去爭取勝利的偉大精神啊。

泥屐·蓑衣

泥屐和蓑衣都是雨天所需之物，大多是雨后農(nóng)村人出門做事、串門所用。泥屐也叫木屐，因為它是木頭所做，也叫木鞋，因為屐印是鞋。不知道何朝何代就有屐，我記得古代的一首詩寫到它，那詩是“應(yīng)憐屐齒服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guān)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詩寫得很有意境，詩意非常誘人。大概屐是鞋類的特種，要不現(xiàn)在人填寫自已所走過的路程被稱作“履歷”，鏈軌式拖拉機、坦克車都有“履帶”，顯然是有象形之意味。木屐的做法，看去結(jié)構(gòu)并不復(fù)雜，一塊渾圓的木頭即可刻成，木匠做起來就更為方便啦。腳下前后兩個橫齒，平板上在前半部搗個臼窩，穿的時候布鞋套上去，即可踩泥而走。它的作用實際是窮困中的村人一種稍有講究的奢侈品。一般的大人小孩，都赤腳行走在村中那泥濘坎坷之中的啊。赤腳來赤腳去，碎玻璃、爛碗塊、刺樹枝，都為赤腳的村人添了不少的麻煩，惹下不少的惱怒，可是沒有辦法啊。惟有穿泥屐的村人才會免卻此種苦惱。那樣的生存環(huán)境，村人們?nèi)兆舆^得既揪心又緊巴。人在艱難困苦中會生出“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慨嘆。連上學(xué)的娃們都是赤腳，有的女娃穿雙淺腰膠鞋，就是一件很體面的事情。相對赤腳而言，在村里能穿上泥屐，上學(xué)有膠鞋穿，就是一種富有，就是一種榮耀，一種風光。想象在膠鞋發(fā)明之前，大概就屬泥屐了吧。古人在下雨天，穿泥屐想必是普遍的事情。現(xiàn)在村里不會再有穿這種物什的鄉(xiāng)親了吧。

蓑衣，在家鄉(xiāng)的過去，是比較常見的防雨衣具。離開家鄉(xiāng)二十二年，不曾見到，無緣見到。那時家家戶戶都備有，我想它應(yīng)是古代流傳下來的。有首古詩里還有“獨釣蓑里翁”的詩句呢。有聰明的畫家依詩作畫，詩中有畫，畫中有詩，詩畫相得益彰，畫作惟妙惟肖。看那畫上長者，手持釣竿，頭戴斗笠，身披蓑衣。那蓑衣看去如此熟知，仿佛，村里一長者獨立船頭，專注垂釣。記得爺爺也經(jīng)常在雨天披著蓑衣到河坡去放羊。蓑衣的作用主要是防雨，但也可用來避寒。蓑衣是用龍須草做就的。村里人家都是在集鎮(zhèn)買的現(xiàn)成貨，說是北山上販賣到平原的。1997年，我由焦作回南陽出差，安排去西峽看恐龍蛋的產(chǎn)地。那山裸露出暗紅土色，山不高，但滿山滿坡地長著被叫作龍須草的植物。此情此景，我猛然醒悟，那蓑衣的原本產(chǎn)地可否就在此一帶山區(qū)，那山被整個叫作伏牛山。導(dǎo)游當時還詼諧地說，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而西峽也有三寶：木耳、恐龍蛋、龍須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