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和海德格爾技術批判思想比較分析

摘 要：無論是馬克思還是海德格爾，都對技術對人的奴役作出了犀利、深刻的批判。馬克思把技術的本質理解為一種手段和工具，而海德格爾則把技術理解為一種真理或展現；馬克思把技術對人的奴役歸之于技術的資本主義使用，海德格爾則歸之于技術的內在本質。二者相比較，馬克思在政治經濟、社會層面的批判更為徹底，并由此找到了真正的解決途徑。

關鍵詞：馬克思；海德格爾；技術批判

中圖分類號：A81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1605(2008)08/09-0059-04

縱觀近代以來的中外技術思想史，在眾多的技術批判理論中，馬克思在資本主義機器大工業時代就技術、機器對人的奴役狀態及其出路作了極富創見性的揭示。在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探索與哲學思考中，馬克思19世紀進行的技術批判以及在這種批判活動中所建立的宏大理論體系，得到了特別關注與認真研究，技術批判甚至成為他們理論建構的核心和強有力的方法論工具。事實上，早在20世紀20年代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研究中，技術的批判問題就被認為是馬克思學術思想的靈魂。繼馬克思之后，海德格爾以其獨特視角，對現代技術也作出了倍受關注、影響深遠的批判。雖然馬克思與海德格爾在對技術的批判等方面有相通之處，但就技術的本質、擺脫技術奴役的途徑等問題上，他們的觀點卻有著本質的不同。比較研究馬克思與海德格爾的技術批判思想，有助于我們更加深刻、清晰地理解技術的本質，理解馬克思的技術批判思想以及對當今自然辯證法研究的借鑒作用。因此，對他們的技術批判思想作一比較有著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一、技術的本質

現代社會技術的飛速發展超出了人們的想象，在“無所不能”的技術面前，人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技術究竟是什么，技術的本質又是什么，是擺在人們面前的一個難題。其實，馬克思和海德格爾對此早有論述。

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哲學的貧困》、《政治經濟學批判》、《機器#8226;自然力和科學的應用》和《資本論》等一些著作中，馬克思就從哲學、政治經濟學、工藝學的角度，審視和闡述了技術(機器)發展史、技術的本質和發展規律，以及技術與人、自然、社會生產方式的互動規律，形成了較系統的技術哲學思想。馬克思認為，技術的本質是人的本質的一種體現，表現為工業的本質，是歷史進步的動力之一。在馬克思那里，技術不是純粹工藝上的討論對象，而是一個可從現實的政治經濟角度來分析、揭示事物本質的切入口，是一種批判歷史與現實的有力武器。

馬克思認為，技術表現為工業的本質，而工業的本質就是人的本質的體現。他指出：“工業的歷史和工業的已經產生的對象性的存在，是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全部人的活動迄今都是勞動，也就是工業，就是自身異化的活動。”［1］127他還指出：“工業是自然界同人之間，因而也是自然科學同人之間的現實的歷史關系。因此，如果把工業看成人的本質力量的公開的展示，那么，自然界的人的本質，或者人的自然的本質，也就可以理解了。”［1］185馬克思認為，社會生產力所達到的水平決定著社會結構、社會狀況，必須把人類的歷史同工業的歷史聯系起來。“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但是為了生活，首先就需要吃喝住穿以及其他一些東西。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而且這是這樣的歷史活動，一切歷史的一種基本條件，人們單是為了能夠生活就必須每日每時去完成它，現在和幾千年前都是這樣。”［2］物質生產是一切歷史的基本條件，人們為了滿足自身生存發展的需要，就必須不斷進行物質生產，技術又是物質生產發展的前提，這使得技術在人類生存與發展中具有重大意義。作為生產力，技術是人類生存與發展所需的工具，也是人類追求自由的工具。

雖然馬克思在總體上把技術的本質理解為一種手段和工具，一種用于聯系勞動者與生產資料之間的媒介，但馬克思在根本上是把技術融入到人類的歷史進程、人類的社會關系中加以分析、研究的。

海德格爾并不完全贊同技術本質的工具性這一觀點。海德格爾從人與技術的關系中推論出技術的本質，這是他在技術哲學發展史上對技術在本體論研究方面的杰出貢獻。海德格爾認為，技術的本質決不是什么技術的東西，如果執著于技術的東西，那么，通向技術本質的道路從一開始就被隔斷了。海德格爾對技術本質的揭示是從批判流行的觀點開始的。在海德格爾看來，“關于技術，固然已寫出很多東西，但卻被思得很少。”［3］

對技術本質的思考，最流行的觀點是認為技術是合同的工具和認為技術是人的活動。海德格爾并不否認工具性的技術規定和人類學的技術規定的正確性。但他堅持認為：“單是正確的東西還不是真實的東西。唯有真實的東西才把我們帶入一種自由的關系之中，即與那種從其本質來看關涉于我們的關系中。照此看來，對于技術的正確的工具性規定還沒有向我們顯明技術的本質。”［4］

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批判，并不是僅僅對現象進行譴責，而是深入到技術現象的內部，探究其本質。他認為，技術的本質是一種“框架”，正是這個框架限制了人的行為，也限制了自然事物所表現出來的內容。在現代科學和技術的關系問題上，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并不像人們所說的那樣是自然科學在實踐上的一種應用、一種附屬的東西，它有自身的本質，其本質與現代形而上學的本質是一樣的。換言之，自然科學并不限定著技術的發展，反而是技術規定著科學研究的進程。科學之所以把存在者當作對象來預先地計算，是為了滿足現代技術的要求才這樣做的。科學對自然的預先計算是為了保障技術對自然的擺布而做的準備，因此，與其把技術描述為應用科學，還不如把科學稱之為理論技術更為準確。很顯然，他認為，現代技術的發展不僅脫離了現代科學的發展，而且控制和支配著科學研究的進程，這與人們所普遍理解的科學與技術一體化有很大的不同，這就是海德格爾所提出的現代技術形而上學的本性。

二、技術對人的奴役

雖然馬克思與海德格爾身處技術發展的不同時代，并且兩人對技術本質的認識也有根本的不同，但他們都對技術的消極作用、技術對人的奴役給予了批判。

青年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哲學手稿》中提出了技術異化的思想:隨著資本的積累，工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被貶低為機器，人變成抽象的活動和胃;工人的技術活動越有力，工人越無力;技術活動越機巧，工人越愚鈍，越成為自然界的奴隸。馬克思創立了技術批判理論，包含著技術異化思想。馬克思認為，在私有制社會中，勞動或技術活動的產品，作為一種異己的存在物，作為不依賴于生產者的力量，同勞動或技術活動相對立。技術活動的實現表現為工人失去現實性，對象化表現為對象的喪失和被對象奴役，占有表現為異化。正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指出的那樣：“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在工場手工業中，工人是一個活機構的肢體。在工廠中，死機構獨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當作活的附屬物并入死機構。”［5］馬克思指出，在資本主義社會，工人成為了機器的奴隸，對工人來說技術成了異己的、敵對的和統治的權力。工人在技術的面前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工人成了技術的奴隸。馬克思深刻地批判道:“在我們這個時代，每種事物好像都包含有自己的反面，我們看到，機器具有減少人類勞動和使勞動更有效的神奇力量;然而卻引起了饑餓和過度的疲勞。新發現的財富的源泉，由于某種奇怪的、不可思議的魔力而變成貧困的根源。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愈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奴隸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甚至科學的純潔光輝仿佛也只能在愚昧無知的黑暗背景上閃耀。我們的一切發現和進步，似乎結果是使物質力量具有理智生命，而人的生命則化為愚鈍的物質力量。現代工業、科學與現代貧困、衰頹之間的這種對抗，我們時代的生產力和社會關系之間的對抗，是顯而易見的，不可避免的和無庸爭辯的事實。”［6］由此可見，馬克思對技術的消極作用、技術對人的奴役的批判是不言而喻的。

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寫道：“在工場手工業和手工業中，是工人利用工具，在工廠中，是工人服侍機器。在前一種場合，勞動資料的運動從工人出發，在后一種場合，則是工人跟隨勞動資料的運動。在工場手工業中，工人是一個活機構的肢體。在工廠中，死機構獨立于工人而存在，工人被當作活的附屬物并入死機構。”［7］因此，在工廠中，機器的特征是“主人的機器”，工人則成了機器的奴隸；機器是科學、技術的產物，是科學、技術的結晶。機器表現為工人的主人也就意味著，科學技術對工人來說“表現為異己的、敵對的和統治的權力”［8］，工人表現為科學、技術的奴隸。總之，在機器大工業時代，工人在自己的勞動中不是肯定自己，而是否定自己，不是感到幸福，而是感到不幸，不是自由地發揮自己的體力和智力，而是使自己的肉體受折磨、精神遭摧殘，工人喪失了為人的本質，被異化了。馬克思對科學技術消極作用的這種批判，明顯具有后現代意蘊。正是在這種意義上，丹尼爾#8226;貝爾在《后工業社會的來臨》中，就認為，生活在工業社會里的馬克思已經準確地預見到“后工業社會”(“后資本主義社會”)的某些重要特征。杰姆遜也說，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座從現代走向后現代必經的思想橋梁，是“不可超越的意義視域”。

對技術的奴役作用，海德格爾以其獨特的視角作了深刻的揭示。在海德格爾看來，技術時代的一切東西都打上了現代技術統治的烙印，人周圍的一切，包括人本身都喪失了自己獨立的對象性而沉淪為技術的“持存物”。自然界是現代技術和工業惟一巨大的加油站和能源，事物的物性在現代技術貫徹著的生產中被融化為可供謀算的市場價值。不僅如此，人本身也變成了人力物質，被用于預先規定的目的。人與人的關系也被淪為一種技術關系、物與物的關系，人退居幕后了。正是因為人和物在技術的面前僅僅是一種可供技術謀算的持存物、常備物，他只關心他自己及其外物等一切存在者，而完全不可能再與“存在”發生關系，所以，技術的命定性注定了“存在”的遺忘。因此，海德格爾不無悲愴地說：“技術在其本質中實為一種付諸遺忘的存在的真理之存在的歷史的天命。”［9］

海德格爾認為，在技術時代，技術不再是為人操縱的工具，相反，作為構架的技術控制著、支配著人，人成了技術的奴隸。在這一點上，海德格爾與馬克思有著相似之處。“人被其背后宏大、深刻的技術‘座架’所框定，以一種非本源、源發性的技術性目光去看待一切，專一于單一技術性的展現活動，在技術的‘受命’下無止境地開發、發掘、剝削、掠奪自然。甚至人自身也被看作是一種持存物，作為技術需要的所謂‘備料’、‘人力資料’、‘人才’。人的人性和物的物性一樣，融化為可算計的市場價值。人徹底忘記了他自身的存在。”［10］945海德格爾認為，現代技術的展現強迫、強制某物進入一定的非自然狀態，使存在者成為非己所是的存在者，明顯地表現出技術構架世界的強力意志。按照海德格爾的觀點，馬爾庫塞、哈貝馬斯等對技術的工具性解釋，僅僅是看到技術對人的生活的不利后果，但遠沒有看到技術的真正危險。技術的真正危險不是令人擔憂的某些技術后果，如原子彈爆炸、基因特征被解密等，這些只是技術的最高危險帶出的最后殘渣，技術的真正危險是無可逃避的技術展現和構架。“如果命運以構架的方式而支配著，那么它是最高的危險。”［11］技術的真正危險一步一步地顯現出來，“在不斷的技術展現中，事物、自然被強求性地剝奪了在非技術的展現中顯示自身的任何可能性，進行估計和對象化的思想成為人理解事物和自然的惟一方式”［10］29。這樣，人和一切存在物一起落入了最高的危險中，失去了自己的本質，人也成為物質化、效用化和被謀算的對象。海德格爾深刻地指出，技術展現使人和一切存在物自身性的損毀、扭曲才是技術時代的真正的危險。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出：就對人的奴役上，馬克思和海德格爾的技術批判存在著明顯的相通之處。

三、擺脫技術奴役的出路

由于馬克思和海德格爾在技術的本質的認識上存在分歧，因而，他們對奴役性技術的拯救道路的看法也就迥然不同。

在馬克思看來，技術對人的奴役的根源在于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因此，要消滅這種奴役就必須消滅生產資料的資本主義私有制，使社會成為全部生產資料的主人，實現這一點的必然前提條件是生產力的極大發展和物質產品的極大豐富。只有當社會成為全部生產資料的主人，才可能在全社會范圍內有計劃地利用生產資料、利用技術，社會才能消滅迄今為止的人自己的生產資料、技術對人的奴役。到那個時候，科學、技術的廣泛應用將使生產勞動給每一個人提供全面發展和表現自己全部的，即體力和腦力的能力的機會。這樣，生產勞動、科學、技術將不再是奴役人的手段，而是解放人的手段，生產勞動從一種負擔變成了一種快樂。

盡管海德格爾認識到了技術的危險，技術威脅著使人成為人的真正本性，然而，海德格爾并不相信我們就應該絕望。他曾引用了一句荷爾德林的詩：但是哪里有危險，哪里也就生出拯救。他認為，技術本身就蘊涵著拯救的力量。海德格爾首先把技術的拯救力量歸結于思。他認為，人應該沉思地生活在地球上，在沉思中認識技術的本質，認識技術的真正的危險。人應該通過思找到解救生態毀滅的辦法，使人詩意地生存于地球上。海德格爾最終把思寄托給了藝術和詩，因為在藝術和詩里，不用去追問存在的理由，不再去追問“為什么”。海德格爾希望人們放棄追問“為什么”，因為正是“為什么”使人不得安寧。人及一切存在者應該是詩意地存在、詩意地生活，這是海德格爾技術拯救力量的最終歸宿。

海德格爾并沒有從根本上貶低技術，相反，他的技術追問公開了人與存在的關系，只不過，現代技術體現的乃是一種“危險”的關系。區分出人與存在的這兩種狀態，其實已經構成海德格爾對現代技術的批判，而他所謂的“救渡”也產生于這種區分。海德格爾認為，作為現代技術的“座架”，一方面，“從根本上危害著與真理之本質的關聯”，另一方面，又使人成為“真理之本質的守護”［12］926。既然“救渡”之方已存在于技術的本質之中，那么，人需要做的就是一種“對技術世界既說‘是’也說‘不’的態度：對物的泰然任之(die Gelassenheit zu den Dingen)”［12］932。海德格爾的詩化語言其實正公開了他技術追問的困難，也就是對現代技術最終的“無立場”。這無疑與他將技術的本質與人的活動分離有關。而在這一點上，馬克思剛好持相反的立場。馬克思不僅具有類似海德格爾技術本質追問的存在論視野，還將技術理解為人的一種活動，并且是構成人本質的“首要”活動。“哪里有危險，哪里也有拯救”，與海德格爾不同的是，馬克思的哲學認為，現代技術的“危險”產生于現實的人類活動之中，而這一問題的“解救”之道也就只能存在于現實的人類活動之中。

很明顯，馬克思的實踐哲學并沒有進入海德格爾的視野，在他看來，馬克思的實踐概念可以直接地等同于成為問題了的異化勞動。他對馬克思的批判實質上隸屬于對近代形而上學的批判。但是，如果我們意識到馬克思實踐哲學的存在論視野，便不難發現，其實類似海德格爾技術追問的一種思想在馬克思哲學的內部已經成為可能了。

總之，海德格爾對技術的批判無庸置疑是十分深刻和犀利的，但他對技術的批判仍然局限于語言層面上的“解構”，局限于精神領域的吶喊，而缺乏經濟、政治、社會倫理層面上的批判，所以他的批判最終不過是如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所批判的。與后現代主義理論家不同，馬克思對技術負面效應的批判，是徹底而現實的，是從“根”“本”上的批判。馬克思對資本主義條件下技術異化現象的揭露，總是從異化的表象走向經濟的、政治的以及社會的深層，從中找出產生現代技術對人的奴役、導致人的異化的深刻的社會歷史根源。□

參考文獻：

［1］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2］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79.

［3］海德格爾.關于人道主義的信［J］.Frankfurt:klostermann，1991：31.

［4］海德格爾.演講與論文集［M］.Pfullingen:Neske，1978：11.

［5］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63.

［6］陳志剛.馬克思和海德格爾的技術批判思想之比較［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2(2):29-31.

［7］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2:463.

［8］馬克思，恩格斯.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571.

［9］海德格爾.海德格爾全集［M］.上海:三聯書店，1996:384.

［10］海德格爾.技術的追問［M］.上海:三聯書店，1996.

［11］董峻.技術之思——海德格爾技術觀釋義［J］.自然辯證法研究，2000(12):20-25.

［12］海德格爾.海德格爾選集：下卷［M］.上海:三聯書店，1996.責任編輯：戴群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