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音運用是漢語語言運用中最直接有效的部分。由于漢字的象形特性,語音運用在文學語言中比較少見。錢鐘書在《圍城》中巧妙運用語音描繪人物,實現了“僅用一個特征、一句話,就能夠把任你寫上十來本書也無法表現的東西表現出來”。(《別林斯基選集》第1卷第294頁,時代出版社1953年)。
一、語音借用,勾勒人物形象
人物形象的直接勾勒是文學作品的常見手法,但錢鐘書是通過少見的語音借用實現的。
(一)外語語音借用
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有著留學背景的新文學作家作品中大量出現外語,錢鐘書在《圍城》中只選取外語語音部分借用。
(1)那姓張的在美國人洋行里做買辦……他說“Very well”二字,聲音活像小洋狗在咕嚕——“vurry wull”.(《圍城》35頁)
(2)……她說話常有“Tiens!”“Ola,la”那些法文感嘆,把自己身軀扭擺出媚態柔姿。(《圍城》56頁)
例(1)中張先生的英語帶濃厚鼻音,此處直接用借用英語字母描摹他的發音,符合其買辦身份。同時用英文形式描摹,更突出他崇洋心理,諷刺暗示張先生實則是追隨洋人的狗。
例(2)同樣是直接借用法語發音,剛從法國回來的沈太太借外語提高自己身價,且與“媚態柔姿”呼應。
在《圍城》中借用外語語音,一方面語音記錄精確,這源自錢鐘書先生自己的留學背景和外語的使用功底;另一方面也貼合人物身份和心理,將《圍城》中形形色色人物崇洋嘴臉展示得淋漓盡致。
(二)漢語語音借用
除了外語語音,錢鐘書也經常借用漢語語音。
(3)“東坡”兩個字給鮑小姐南洋口音念得好像法國話里的“墳墓”(tombeau)。(《圍城》5頁)
(4)李梅亭拿出一匣名片……背面是花體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n Lea.”……辛楣狠命把牙齒咬嘴唇,因為他想著“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義。(《圍城》144頁)
例(3)作者努力強調鮑小姐的南洋口音,以區別于其他內地出國的留學生。因口音問題,鮑小姐“東坡”二字發音不準,又因大家都是搭法國船回國,故聯想到法語tombeau的發音。由音到意,恰又是一個中國人認為極不吉利的“墳墓”的意思,這讓本來就心里別扭的蘇小姐聽了更別扭,兩人的關系也是尷尬得別扭了。兩個女性性格一下子鮮明起來。一個作風低俗,自以為洋化;一個自命清高,性情古怪。二人的矛盾由這里開始,為下文兩女人明爭暗奪方鴻漸,埋下了伏筆。
例(4)本想附庸風雅,顯得國際化,這個不學無術的李梅亭特意找人依自己名字的中文發音湊成英文名,且冠以教授頭銜“Professor May Din Lea”,意思恰巧是“五月喧鬧草地教授”,其苦心塑造的教授形象陡降。更恰當亦更幽默的是趙辛楣想到了“Mating”這個單詞和“梅亭”發音更加相似,且是“交配”之意。本是不雅之詞,但結合李梅亭一路的行徑,迷戀王美玉,勾搭寡婦倒也是貼合其卑劣骯臟思想的好名字。而且是“交配教授”,級別之高讓人不禁聯想到當時整個自視甚高的教育界或者文化界。
二、歧義音譯,在人物塑造中引入情感
將外國人或事物的名稱寫入中文作品,除已成定例或外國人自定漢語名外,一般來說是以音譯的方法譯出。以音譯詞不產生歧義,不與上下文混淆為最基本的原則。但錢先生在外文與漢語對譯時,常故意使用帶歧義的音譯詞,造成調笑的效果達到諷刺的目的。
(5)這條法國郵船白拉日隆子爵號(Vicomte de Bragelonne)正向中國開來。(《圍城》1頁)
(6)詩后細注著字句的出處,什么李義山、愛利惡德(T.S.Eliot)、拷背延耳(Tristan Corbiere)、來屋拜地(Leopardi)、肥兒飛兒(Fran zWerfel)的詩篇都有。(《圍城》69頁)
例(5)用在整部《圍城》開頭,是載著中國留學生的法國郵船。其船名定有確定的法語意思,但作者卻并不想費筆墨解釋,而是單純根據原始語音將船名翻譯為“白拉日隆”號。這四個字,在漢語中有其固定意義,容易聯想到“白混日子”、“拉回國也沒用”等。這恰恰符合錢鐘書努力諷刺的所謂留學歸國的學生,他們如方鴻漸一般,仗著家里的錢財,在國外混了兩年,除了奢靡生活,什么都沒學到,指望他們回國效力,那就是白日做夢,所以這艘船遠涉重洋,把他們“拉”回來也“白拉”。在全部人物出場前,作者即做此明確的暗示,整部《圍城》的人物共性清晰可見。
例(6)是曹元朗歪詩的注釋,是外國詩人的名字。本身引用外國人的名字是沒有什么實在意義的,不能反映個人情感。但錢鐘書為了諷刺曹元朗附庸風雅,所做歪詩無論意象還是主題都讓人作嘔,故意選擇“愛利惡德”、“來屋拜地”、“肥兒飛兒”等詞來翻譯人名。這幾個詞在漢語里都能組合成新意義,構成有意義的短語,且貶義濃烈。讀者馬上形成“惡俗”、“低賤”、“癡肥”的印象,強烈諷刺了曹元朗之流借作新詩之名,盲目崇洋的行為。
錢鐘書使用歧義音譯,讓音譯這一客觀行為牽涉到個人情感,這是其在人物塑造上奇創的語音使用手段,增添了文章情趣,更制造了諷刺的文學效果。
三、諧音雙關,人物塑造中起暗示作用
錢鐘書在《圍城》的語言上之所以能造成強烈的諷刺意味,重要的一點是他融合中國傳統諷刺手法,尤其是諧音雙關。諧音和雙關都是增強語言表現力的語用手段,在《圍城》中多的是通過暗示來實現的,尤其在人物形象塑造時。
(7)約翰牛一味吹牛,Uncle Sam原來就是Uncle Sham;至于馬克斯妙喻所謂“善鳴的法蘭西雄雞”呢,它確有雄雞的本能——迎著東方引吭長啼,只可惜把太陽旗誤認為真的太陽(《圍城》302頁)。
外國人名“約翰牛”中的一個語素“牛”字,被作者諧音雙關為“吹牛”的牛,暗指在日本侵略中國時,英國作為與中國“并肩作戰”的盟友,根本不伸手援助,但是大話卻是一定要說的。有利于塑造當時袖手旁觀的外國人形象,也暗中表達作者希望當局不要指望外國援助,靠本國力量抗日的愿望。
四、譯文合韻,強化人物形象
與所有有留學背景的作家一樣,錢鐘書主動翻譯外國詩句,但他更注重翻譯詩句的中國化外形,具體表現在翻譯時的“譯文合韻”上。
(8)鮑小姐纖腰一束,正合《天方夜譚》里阿拉伯詩人所歌頌的美人條件:“身圍瘦,后部重,站立的時候沉得腰肢酸痛。”(《圍城》12頁)
“瘦”“重”“痛”全部押韻,符合中國詩歌的特點。但是傾向口語,故意將譯文翻得通俗化甚至世俗化、庸俗化,形容鮑小姐這個庸俗的人很貼切,更符合欣賞鮑小姐豐滿身材“局部真理”的其他船客的語氣。關鍵是韻腳的三個漢字集中反映了她的身材特點,且音節整齊,更吸引讀者,便于記憶。
語音超常借用確實能更形象塑造人物,這是語言的工具性,也是其審美價值的一個方面,讓讀者如聽其聲,如見其人,讓單純的平面人物活躍起來,是優秀作品的一個基本要素。
(作者系三峽大學文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