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長恨歌》之“長恨”解讀

[摘要] 白居易作《長恨歌》，以“長恨”作題目，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作結(jié)，通篇以“恨”貫之。作為正聲之外的感傷之詩、風(fēng)情之作，詩人將其風(fēng)情演繹到了極致，其“長恨”二字也在其歌吟中含有多重寓意。

[關(guān)鍵詞] 長恨 寓意

白居易作《長恨歌》。以“長恨”作題目，以“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作結(jié)，通篇以“恨”貫之。后人多依據(jù)陳鴻的“意者不但感其事。亦欲懲尤物，窒亂階，垂于將來”對本詩創(chuàng)作意圖的解釋，聯(lián)系白居易創(chuàng)作《長恨歌》之際。萬邦多難，復(fù)興難期的形勢，將《長恨歌》中的“長恨”理解為詩人和世人怨恨唐玄宗“重色”而導(dǎo)致了安史之亂的災(zāi)難性后果。一般說來。“恨”指怨恨。但又不是僅此一解，《辭海》中還有“悔恨。遺憾、仇視”等多種解釋。白居易在《大林寺桃花》詩中“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的“恨”，就不單指怨恨。而還有“惋惜”“痛惜”之意，而作者本人對《長恨歌》的自我詩評是“一篇長恨有風(fēng)情。十首秦吟近正聲”。作為正聲之外的感傷之詩、風(fēng)情之作。詩人將其風(fēng)情演繹到了極致，其“長恨”二字也在其歌吟中含有多重寓意。

一、“長恨”蘊含著主人公唐玄宗內(nèi)心的極度痛苦和自責(zé)

詩中“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極言恨之長久。此句的“恨”與上文緊連，應(yīng)為唐玄宗楊貴妃均“恨”。但就詩而言，首先寫貴妃得寵三十句(“漢皇重色思傾國……盡日君王看不足”)，繼而貴妃之死十二句(“黃坡散漫風(fēng)蕭索……魂魄不曾來入夢”)，后寫道士覓妃四十四句(“臨邛道士鴻都客……此恨綿綿無絕期”)，詩人用筆的輕重主次詳略顯而易見，以道士覓妃篇幅最大，思妃次之，得寵再次，貴妃之死所用筆墨最少。所以這“恨”主要指唐玄宗之“恨”。

玄宗的長恨蘊含了撕裂靈魂的痛苦。玄宗雖然是個無所不能的皇帝，但是他同樣不能超越封建制度對他的規(guī)定。不能逾越社會規(guī)定和指派給他的角色，他的悲傷痛苦有對昔日繁榮消亡的惋惜，有淪落失勢的悲哀和無奈，更多的是“孤燈挑盡未成眼”時對楊貴妃不盡的相思和深深的自責(zé)。從社會角度看，是“六君不發(fā)”的外在勢力殺掉了楊貴妃，但曾為一代英主的玄宗心里應(yīng)會明白“在男權(quán)社會里，女人是絕對不會有那么大的力量。興亡的責(zé)任都應(yīng)該男的負。”楊貴妃的死是一種“替罪羊”式的犧牲，是楊貴妃用她的犧牲交換了自己的角色(皇位)。詩中寫玄宗的相思之苦，實際上是寫玄宗給楊貴妃造成的悲劇為他靈魂深處帶來了一系列纏繞不解的復(fù)雜矛盾和難以言說的悲苦。他得到了最美的美人，然而他又不能不殺死她：他獲得了最寶貴的愛情。然而他又親手葬送了他最寶貴的愛情：他最愛她。然而他又不能不殺死她：他“親手”殺死了她。又處于無限的思念、悲哀、痛苦之中。這樣，他不能不恨自己，痛恨、懺悔、譴責(zé)都是這“長恨”的內(nèi)容。

二、“長恨”選映著詩人自身情殤的苦悶和惆悵

“詩言志”又“詩緣情”，《長恨歌》中又有詩人的“長恨”之情。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白居易、陳鴻、隱士王質(zhì)夫同游陜西周至縣仙游寺。與仙游寺隔河相望的便是楊貴妃當年香消玉殞的馬嵬坡。馬嵬坡曾一杯黃土埋葬了絕代風(fēng)華，也埋葬了盛世繁華，曾為前朝隋文帝避暑行宮的仙游寺，成了滄桑之變的見證。在此他們不由話及當?shù)亓鱾饕丫玫男谂c楊貴妃悲歡離合的故事，“相與感嘆，質(zhì)夫舉酒于樂天前曰：‘夫稀代之事，非遇出色之才潤色之。則與時消沉。樂天深于詩，多于情者也，試為歌之如何?’樂天因為《長恨歌》：白居易是一位“出色之才”深于詩”，同時又是一位“多于情者”，正如他對自己這首詩創(chuàng)作意圖所作的解釋“又有事務(wù)牽于外，情理動于內(nèi)”，于是為李楊哀史。也為自己的情殤哀史，吟唱了一支長恨之曲。

白居易早年與鄰女湘靈真誠相愛，但不敢公開：離家之后。又同有地位的楊汝士的妹妹訂婚。然而情感深處他不滿意這門婚事，還深深地?zé)o限地眷戀著湘靈。他在《潛別離》中這樣訴說著真情。“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深籠夜鎖獨棲鳥，利劍春斷連理枝。河水雖濁有清日。鳥頭雖黑有白時。唯有潛離與暗別。彼此甘心無后期!”

一方面，他割舍不了自己的愛情。這是最真實最誠摯最刻骨銘心的愛：另一方面。他又屈從于家庭與社會的門第觀念，為了仕途而割斷了這種愛。愛而不得，只能散發(fā)成貫穿一生的傷情歌吟：比肩連理的青春盟約，贈物表情永結(jié)始終的情語，念茲在茲魂牽夢繞的相思。睹物思人物是人非的傷痛，心共花發(fā)無人解惜的哀婉，“艷質(zhì)無由見寒衾不可親”的凄清。生離死別永無后期的長恨……那些連綿不絕的詩章與《長恨歌》對照來讀，我們會驚奇地發(fā)現(xiàn)。兩者的情感體驗和表達方式乃至情深不永的結(jié)局極其相似相通。可以說《長恨歌》詩行，棲伏著詩人青春初期的悸動。明滅著詩人夢斷情殤的淚光。詩人是因為情感的失落，而借《長恨歌》打造了一個情感極致的標本。“誰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感知到自己，就同時感知到一個獨特的宇宙。”從對象自我化的意義上說，《長恨歌》是詩人青春感情的豪華版。

正因為有這樣的情感歷程，詩人才會在李楊愛情悲劇中。“別有幽愁暗恨生”《琵琶行》在玄宗的愛情遭際中，感到了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琵琶行》。詩人在李楊的愛情悲劇中看到了自己的愛情悲劇，在李楊愛情悲劇故事中，他投射了自己對愛情、生命的理解，宣泄了自己難以訴說的苦悶、惆悵和綿綿不盡的長恨。

三、“長恨”散發(fā)著世人對綺情的艷羨慕和求之不得的遺憾

《長恨歌》源于民間傳說。而民間之所以對李揚故事感興趣。原因是多方面的。人們經(jīng)歷了極盛到天下大亂的巨變，對李楊愛情形成的盛世年代仍無比眷戀。在與當下朝局的比較中。逐漸原宥了玄宗和楊貴妃。因為開元盛世的殞落，雖然罪在玄宗，但肅宗以降的幾位皇帝治下的朝局又怎樣呢?其時局腐敗，藩鎮(zhèn)割據(jù)，兵連禍結(jié)，重重危機比之天寶末年有過之而無不及。相比之下，玄宗畢竟鑄造過盛世且富于才藝。

同時，由于時空距離效應(yīng)，李楊情史也與歷史漸行漸遠。發(fā)生了某種程度的蛻變。朱光潛先生說：“從前’這兩個字可以立即把我們帶到詩和傳奇的童話世界，甚至一樁罪惡或一件壞事也可以隨著時間的流逝而逐漸不那么令人反感。現(xiàn)在我們還有誰會因為俄瑞斯忒斯殺母而責(zé)備他，或者因為海倫私奔而傳她到法庭受審?這些古代人物曾經(jīng)喚起激情，引出熱淚和深沉的嘆息，造成許多戰(zhàn)士的英名，也招致許多城市的毀滅。然而對于我們，他們不過是頭上罩著神話光環(huán)的一些歷史的傀儡，離我們十分遙遠而又極富魅力。”時過境遷，安史之亂的塵埃已經(jīng)落定，時空的距離效應(yīng)蒸發(fā)了歷史的血腥，過濾了歷史的沉重。玄宗和楊貴妃不再是五十年前那場浩劫的罪魁禍首，而是兼具動亂的當事者和受害者雙重身份的傳奇人物。

關(guān)于李楊情史在民間的傳唱，還隱含有世人對愛情專一美好的向往。對楊貴妃美麗絕倫的傾慕，對綺情的艷羨和幻想。那么玄宗

和楊貴妃這番悲歡離合算不算愛情呢?雖然后人對此頗有微詞。但如果我們不用現(xiàn)代文明的標準要求古人，這應(yīng)當算作愛情。三千寵愛在一身的專一、世世代代為夫妻的追求，不是基于愛情又能基于什么?當然這種皇家愛情過于奢華，過于綺麗，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揮霍了皇冠，揮霍了生命。超越了尋常的規(guī)則，后人也多據(jù)此斷定詩作的批判或諷喻意義，其實這些只是造成他們悲劇命運的重要原因而已。對此亞里士多德關(guān)于理想的悲劇人物命運的論述很有參照意義：“在道德品質(zhì)和正義上并不是好到極點，但是他的遭殃不是由罪惡，而是某種過失或弱點。”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稱之為綺情。他們是帝王、妃子。也同樣是作為男人和女性，有追求愛情享受愛情的權(quán)利，他們奢華、綺麗、生死以之的情愛如愛情的童話、愛情的寓言那樣動人。但絕頂?shù)拿榔G和風(fēng)情極度脆弱，瞬息之間，美艷的風(fēng)情就成了過眼云煙。馬嵬兵諫，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也免不了受到挑戰(zhàn)。當玄宗反袂掩面讓人牽走自己心愛的女人之際，楊貴妃為寵幸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作為歷史，這也許是罪有應(yīng)得。但在愛情災(zāi)難面前首當其沖的卻是女性，這就容易激起人們對女性的惻隱和憐惜。對弱勢個體的同情。民間沒有囿于紅顏禍水論的窠臼，更多的是扼腕嘆息綺情的毀滅，關(guān)注“婉轉(zhuǎn)娥眉馬前死”后玄宗情感的失落，想象玄宗的孤獨、悲涼以及對楊貴妃無望的相思。當意識到綺麗的愛情在世俗世界不能實現(xiàn)時，就將其突破現(xiàn)實的藩垣，演繹到碧落世界。在馳情入幻中，楊貴妃被神化為對愛情忠貞不渝的仙子，為情而殉難，又為情而永生。李楊作為仙凡之間的一對戀者，也因?qū)η閻鄣膱?zhí)著追求，具有超越時空的力量，進入了超越現(xiàn)實的理想境界。

當李楊情史在民間傳說、街頭傳唱中經(jīng)過寬宥的洗滌，乃至蛻變之后，白居易則順應(yīng)延續(xù)這個軌跡。高標情愛追求和情愛理想。把李楊故事加以凈化、詩化、神化，把“長恨”的重重寓意浸淫在富有風(fēng)情的歌吟之中。一曲絕唱牽千緒，讀者掩卷而思，還會對“長恨”的涵義開掘長久地延續(xù)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