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奇背后的真實世界

摘要： 理論上講，自1776年《獨立宣言》發布時起，前北美殖民地人民就斷絕了跟英國法律上的從屬關系，但英美之間文化聯系并不是一紙宣言能立刻切斷的。身處這一時期的美國人民是如何面對從英國臣民到美國公民的身份轉換呢？戰后普通公民被賦予了政治權利，人民的參政議政意識被喚醒，這些擁有了選舉權的美國公民又是如何看待他們享有的政治權利呢？華盛頓·歐文的名篇《瑞普·凡·溫克爾》展示了在這個偉大的歷史轉折期美國民眾政治意識的轉變。

關鍵詞： 獨立戰爭 國民身份 政治意識 轉變

華盛頓·歐文的傳奇小說《瑞普·凡·溫克爾》中的主角瑞普是個懼內的角色，生活在北美殖民地時期一個偏遠的小鄉村里。當他因不堪妻子的責罵躲避到山中打獵時遇到奇遇，在喝過一群古怪的荷蘭老人帶的酒之后，他在山上一睡二十年，等他回到家中發現妻子去世了，自己從英王喬治三世的臣民變為美國公民。作為對獨立戰爭這段歷史一無所知的人，瑞普面對獨立戰爭后的美國社會所表現出來的迷惑和無知恰恰是一面反映美國社會劇變的鏡子。本文通過分析瑞普雙重身份——即他所認同的英王臣民身份和法律上的美國公民身份之間的沖突以及村民們在獨立戰爭前后政治敏感度的變化來探究獨立戰爭后美國民眾的政治意識的轉變。

首先是新舊兩種國民身份的沖突。瑞普離家和回家的時間在判斷他的政治立場上扮演著重要的角色。亨利·哈得孫是在1609年發現并以他的名字命名了哈得孫河?！度稹肺闹刑岬焦脤O和他的手下每20年會回來一次。因此我們可以推斷出瑞普能夠以英屬殖民地臣民身份遇見哈得孫一行人，并在20年后回家能擁有美國公民身份的離家時間只能是1769年①。從1769年到1789年美國經歷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美國獨立戰爭勝利、美國憲法頒布、聯邦政府成立等等。而對瑞普來說，這20年不過是一個晚上，因此他的思想認識仍停留在殖民地時期。換言之，雖然就法律意義來說，瑞普在1789年回家時已經是一個自由的合眾國公民，但在他的認知中，他仍是英王喬治三世忠實的臣民。在這出現了一個矛盾：一方面瑞普并不知曉也不可能認同他已經被賦予的美國公民身份；另一方面，他認同的英王臣民身份自1776年《獨立宣言》發布時已經不存在了。因此當瑞普在一個選舉日回村時，他的雙重身份之間的沖突不可避免地爆發了。

第一次沖突是小旅館里兩個拉票的政客追問瑞普的政治立場。一個問瑞普投哪派的票，另外一個問他是聯邦派還是民主派。對這兩個政客提出的問題瑞普是一片茫然。為何這兩個政客非搶著來拉瑞普這一票呢？原因很簡單——在政客們的眼中，作為一名成年白人男性瑞普擁有寶貴的選舉權。美國1787年憲法中規定只有自由人才擁有選舉權。《西北法令》更是明確指出選舉權與被選舉權只賦予自由的成年男性。直到1920年憲法第19條修正法才賦予女性選舉權。然而選舉權，民主，聯邦等詞語在認為自己是“英王忠實的臣民”的瑞普眼中是無意義的。雖然在雙重身份的第一次沖突中瑞普感到了迷惑，但是他對自我身份的認同沒有改變，仍然堅持自己臣民的身份直到第二次沖突的到來。

第二次沖突動搖了瑞普對英王臣民身份的認同。在旅館里，瑞普自稱自己是喬治三世的忠實臣民，并以“愿上帝保佑國王”結束他的講話。瑞普的這番言論對生活在殖民地時期的北美人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對于獨立后的美國人來說，卻成為村民懷疑他是?；庶h的強有力的證據，遭到了村民群情激憤的聲討。這其中的原因在于國民身份的變化以及民族意識的興起。自第一批英國移民來到北美大陸的時候起，對英王的忠誠一直被視為北美殖民地人們的社會道德準則。對家庭的忠誠、對朋友的忠誠、對國家的忠誠被普遍看做是最重要的美德②。這里所指的“國家”仍然是大英帝國。因此對思想停留在殖民地時期的瑞普來說，“愿上帝保佑國王”不過是平常的一句日常問候，但對經歷了獨立戰爭的美國人來說則是完全不同的感受。戰爭期間那些對昔日宗主國仍持有同情的人被稱為“社會的敗類和祖國的敵人”③，他們和他們的家人被社會隔離、財產被沒收充公。而判斷一個人是否是?；庶h的方法卻十分武斷，提交給聽證會僅有的證詞就是被告人被偷聽到在私下集會中唱英國國歌《天佑國王》④。按這一武斷的方法來判斷，難怪瑞普會被村民們被視為?；庶h人。實際上瑞普根本就對政治漠不關心。對他來說，政治上的變化不過是用華盛頓將軍的頭像替代了喬治三世的頭像。正如歐文在文末提及的那樣，瑞普不是政治家，從英王臣民到美國公民這件事對他的影響遠遠不如溫克爾太太去世影響大。

獨立戰爭前政治對村民們來說不過是漫漫夏日里用來閑聊消磨時光的東西，而獨立戰爭后，僅僅從村民對“臣民”這個詞的反應就能看出他們高漲的政治敏感度。為什么會有這么強烈的變化呢？根本原因在于獨立戰爭的勝利打破舊有的政治特權階層，賦予了人民選舉權，同時擴大了的公民權和降低了的候選人財產資格刺激了廣大底層人民投身到政治運動中。

獨立戰爭爆發于1776年，但這之前英帝國與它的北美十三州殖民地的矛盾已經日益尖銳。在1763年取得對法的“七年戰爭”勝利后，為了彌補軍費以及駐軍的開支，英國通過了一系列法案加強對北美殖民地的控制。比如禁止殖民地人民開發阿巴拉契亞山脈以西的土地；制定專賣政策保護母國的財政收入；1764年英國國會通過糖稅、1765年印花稅，以及1767年《唐森德法案》對一些進口到殖民地的日常用品征稅，其中就包括后來引發“波士頓傾茶事件”的茶葉。1768年英軍在波士頓駐軍。以上的種種事件都發生在瑞普離開家以前，這些事件引發的沖突和反抗點燃了美國獨立戰爭的星星之火。但不同于外面紛爭的世界，瑞普所在的偏遠小村莊始終處于一片寧靜之中，唯一打破這寧靜的就是溫克爾太太尖刻的責罵聲。在這里看不到一絲母國與殖民地之間劍拔弩張的緊張局勢。時間在這里仿佛停滯，唯一的時間參照物是小酒館當作招牌掛著的英王喬治三世的畫像。村民們每日討論的話題不外乎是些讓人聽得想打瞌睡的無聊故事和流言。偶爾有過路的旅客丟棄的舊報紙成了他們了解外面大事的唯一途徑。就連這些無聊的話題都由小酒館的主人——村里最年長者尼古拉斯·德維達的喜好決定，其他人只能附和他的觀點、揣摩著他的喜好?！暗拇_，他很少開口講話，而是不停地抽著煙斗，但是他的崇拜者們最了解他，他們知道怎么才能讓他就某個話題發表他的高見。要是讀的什么內容或講的什么話讓他不開心，他就會狠狠地抽著煙斗；要是他高興起來，他會慢慢而靜靜地抽煙。有時候，他從嘴里拿開煙斗，讓煙霧在鼻子上方縈繞，點頭以示同意大家正在討論的內容。”尼古拉斯·德維達象征著殖民地時期的舊特權階層，他和村民的關系象征著英國與北美殖民地人民在政治上的關系。由于有特權階層把持著話語權，人民沒有參政議政的途徑。正如歐文描寫的那樣，村民們對國家大事的討論值得國會議員們聽聽，可惜這些討論最終只有隨風散去這唯一的結局。戰前村民對政治的冷漠主要因為普通的殖民地人民并沒有被賦予政治上的權利，因此對他們來說政治是特權階層掌控之下的玩物，與他們的實際生活相隔甚遠。

然而當瑞普20年后回家，他發現村民們討論的話題變成了選舉、黨派競爭等他完全不懂的政治話題。甚至在這個過去只能靠過往旅客丟棄的舊報紙了解國家大事的偏遠小山村里也出現了為選舉拉票的鄉村政治家。這些鄉村政治家的出現一方面促進了村民政治意識的提高，另外一方面他們的出現本身就選舉權擴大的結果。根據統計在1804年到1816年期間，合法選民投票率超過90％，人民普遍對政治更感興趣，同時參選人數的上升使政府進一步擴大了選舉權⑤。為了贏得更多的支持，不管是聯邦派還是民主派都加大了對公眾的政治宣傳力度。隨著這些政治宣傳的深入人心，即使像在瑞普家鄉這種偏遠小山村，普通群眾對當前的政治形勢的了解、政治術語的掌握也熟悉起來。從村民對自稱是英王臣民的瑞普的稱呼中我們可見一斑。村民們稱瑞普為“?；庶h”、“間諜”、“流亡者”。保皇黨指那些在獨立戰爭期間仍然對舊宗主國保持忠誠的人。間諜指獨立戰爭期間為英國軍隊提供情報的人。流亡者則指獨立戰爭期間逃離美國，戰爭結束后返回家鄉要求取得自己被沒收的財產的人。從這三個不同含義的稱呼中，我們可以看到獨立戰爭后普通人政治素質的上升。

獨立戰爭后的美國也見證了民主政治的興起。托馬斯·杰斐遜在1801年他第一次總統就職演講中提出要注意維護人民的選舉權，因為獨立戰爭時留下的弊端沒有和平的補救辦法，人民選舉權乃是對那些弊端的一種溫和而安全的矯正手段⑥。舊的特權階層在獨立戰爭中被打倒，下層人民有了更多的機會參與到國家政治事務中來。瑞普的老鄰居，昔日的鄉村教師德瑞克·凡·巴梅爾就是很好的例子。戰前德瑞克不過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鄉村教師，在獨立戰爭中他加入了大陸軍，后來當上將軍，最后在戰后成為了一名國會議員。這一切在殖民地時期是難以想象的，因為鄉村教師和國會議員兩者的社會地位有著巨大的鴻溝。殖民地時期北美社會等級分明：最上層是少數的貴族、大種植園主、大商人、大律師和政府高官以及神職人員；然后是低等級的專業人士；自耕農是中間階層，占整個社會最大的一部分；隨后是小商人和小手工業者；奴隸處于社會的最底層⑦。在這個等級分明的社會里，從一個普通人成為一名尊貴的國會議員無疑是天方夜譚。雖然在這個小山村里，德瑞克被村民們看作非常有學問的人，但他的學識實際上非常有限——僅限于字典上最長的單詞也難不住他，能夠為村民讀一讀過時的舊報紙。對比歐文的《睡谷傳說》里的鄉村教師伊卡博德可以看出來，鄉村教師的收入微薄只夠勉強維持生計，社會地位也不高，甚至會被富裕的農夫看不起。如果沒有獨立戰爭，德瑞克將一直是一名默默無聞、收入微薄的鄉村教師，更不可能成為國會議員，他的命運的轉折點從他參加大陸軍開始。由于獨立戰爭時期大陸軍非常缺乏軍官（總的缺口在1萬5到2萬人左右），因此一些表現突出，但沒有顯赫背景的士兵也獲得了軍官職位，擁有紳士般的地位和名望⑧。德瑞克相比于識字不多的普通農夫有著文化上的優勢，因此我們可以預見他在軍隊中很快就能脫穎而出，最終為他在戰后走上從政的道路奠定了堅實基礎。美國歷史上也不乏從將軍成為總統的例子，比如華盛頓和艾森豪威爾。加上獨立戰爭后對候選人財產條件的要求降低，使得大多數自由白人成年男性擁有選舉權，人們參政的積極性也得到極大的提高?！袄?763年在新漢普郡的殖民地議會代表只有34名，幾乎全部都是樸次茅斯（Portsmouth）海濱地區富裕的貴族。到1786年，新的州議員增加到88名，大部分都來自西部地區普通的農夫或者中產階層?！雹嵊腥さ氖?，獨立戰爭前，當村里的閑人們邊聽德瑞克念著過期報紙上的過時新聞，邊對國家大事發表各自“高見”的時候，歐文幽默地寫到他們的這些討論真值得國會議員好好聽一聽，而獨立戰爭后真出現了一位傾聽過村民們心聲的國會議員——當年讀報紙的村小老師德瑞克·凡·巴梅爾。這正體現了政府是由人民組成，為人民服務，對人民負責這一民主思想。

在合眾國早期最重要的社會變化就是美國人民變化了的國民身份?！度鹌铡し病乜藸枴肥菤W文用美國題材創作文學作品的一個經典之作。離開家時還是是英王一名忠實的臣民，回家后卻成了合眾國的一名公民，二十年的空白期造成瑞普對自身身份的困惑。歐文用臣民—公民雙重身份的沖突展示了美國人民在獨立戰爭后國民意識的抬頭，此外擴大了的選舉權提升了普通人參政議政的熱情。通過對比村民在戰前對政治的漠不關心和戰后的熱情高漲，以及德瑞克從鄉村小學老師搖身成為真正的國會議員的傳奇經歷，歐文完美地展現了獨立革命后美國民主政治的發展。在《瑞普·凡·溫克爾》傳奇小說的面紗下，它是美國現實社會的折射。

注釋：

①Wagenknecht，Edward ed.Washington Irving’s Tales of the Supernatural［M］.Maryland：Stemmer House，1982：17.

②Bailey，Thomas A. Kennedy，David M.The American Pageant：A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volume I［M］.Lexington：D.C.Heath and Company，1987：114.

③Uar，Charles M.P ed.American Issues：A Document Reader［M］.New York：New York Columbus，2000：81.

④Ibid：84.

⑤Norton，Mary Beth Ed. A People a Nation：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vol.I：To 1877［M］. Boston： 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82：198.

⑥亨利.斯蒂爾.康馬杰博士編輯.美國歷史文獻［C］.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8：80.

⑦Bailey， Thomas A. Kennedy，David M. The American Pageant： A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volume I［M］. Lexington： D. C. Heath and Company，1987：57.

⑧Norton，Mary Beth ed.A People a Nation：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volume I：To 1877［M］.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98：144.

⑨Aderman，Ralph M Kleinfield，Herbert L ed.Washington Irving，1783-1853 Letters vol. I 1802-1823［M］.Boston：Twayne Publisher，1978：231-232.

參考文獻：

［1］Wagenknecht，Edward ed.Washington Irving’s Tales of the Supernatural［M］.Maryland：Stemmer House，1982.

［2］Aderman，Ralph M Kleinfield，Herbert L ed.Washington Irving，1783-1853 Letters vol.I 1802-1823［M］.Boston：Twayne Publisher，1978.

［3］Bailey，Thomas A. Kennedy，David M. The American Pageant： A History of the Republic volume I［M］. Lexington： D. C. Heath and Company，1987.

［4］Norton，Mary Beth ed，A People a Nation：A History of the United States volume I：To 1877［M］.Boston：Houghton Mifflin Company，1998.

［5］亨利·斯蒂爾著.康馬杰博士編輯.美國歷史文獻［C］.北京：今日世界出版社，1978年.

［6］Uar，Charles M.P ed.American Issues：A Document Reader［M］.New York：New York Columbus，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