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2006年“金基德事件”引發人們對金基德《呼吸》的關注,媒體紛紛認為這是金基德向公眾妥協、投其所好的一部影片,實際并非如此。將《呼吸》與金基德之前導演作品相比較,我們發現《呼吸》依然體現出金基德的一貫風格。金基德還是金基德。
[關鍵詞]金基德 《呼吸》 暴力 失語 救贖
2007年的韓國電影繼續沉淪,在影院票房冠軍位置多被歐美影片占據、制作費泡沫滿天飛的季節,“曲線救國”的金基德還是把獨立影片的精神堅持到底。《呼吸》這部10天內拍了10次,用了2.2萬個底片的小成本電影依然“金基德”,依然固執地追逐“冷題材”,依然透過連呼吸聲音都難以聽到的卑微的人群展示他對生命的獨到見解。
筆者非常同意“不看金基德的電影,就無法真正了解韓國電影”這一說法。連金基德本人都這樣認為,“我問你們,你們有不看金基德電影的信心嗎?我想如果我現在死了,金基德會被重新提起。那些憎惡我的、否定我的人,在我死后,會以另一種態度爭先恐后地看我的電影。”——這是金基德“傲慢”的電影人生觀:“21世紀最具領導潛力的導演”——這是韓國媒體的評價他自己也曾經狂狷地說過,在韓國導演中,如果李滄東排第一,姜帝圭排第二,他就當之無愧地應該排第三位。這些話其實一點都不夸張,從影11年,14部影片,多次獲得國際電影節大獎,金基德基本處于一個回旋上升的狀態,在此過程中沉溺于獨立藝術片精神,以探索人類偏執的感情狀態為核心,以其特有的理性批判態度,用極具東方傳統審美意蘊的鏡頭語言,深刻地再現出他對生命、對人性的深度透視。
恰恰是因為過分沉溺于獨立藝術片精神才引發了所謂的2006年“金基德事件”。此事件更加引起人們對2007年《呼吸》的關注。似乎是“金基德事件”順理成章的結局,影評人們對《呼吸》的評價出人意料地所見略同,紛紛拋出了“金基德最溫暖的一部戲”,“呼吸是美麗的”等評論,似乎在明白無誤的告訴觀眾——金基德已經放棄了用邊緣征服世界的信念和野心,“金導開始和世界和解了”。原因是金基德在《呼吸》中不再殘酷與黑色,而代之以溫和的方式展示一段奇妙而溫暖的愛情……。其實并非如此,《呼吸》與此前的13部影片是一脈相承的,暴力與失語、邊緣與封閉、救贖與輪回依然是這部影片的本質所在。
一、平靜中潛伏的猙獰——關于暴力和失語
縱觀金基德電影,其影像世界意義的寓言性來自于形式的極度簡化。簡化成為他作品中一種極致的狀態,不僅表現在精簡的場景設置、抽象的人物設置和明了的沖突設計。更表現在其電影中構筑的由人物失語導致的寂靜空間里。電影世界的沉默寧靜,已經成為金基德電影的典型風格特征。
作為表現手段的聲音一直是電影意義重大的進步之一,不僅可以增強銀幕形象的真實感,而且可為觀眾帶來震撼人心的視聽享受,是電影吸引觀眾的重要原則。然而,在金基德電影中卻選擇了“沉默”作為自己的表述方式,“沉默”成了一種自在的常態。《漂流欲室》中直接將女主角設置為啞巴,《壞家伙》中的亨吉幾乎是啞的,《空房間》中的兩位孤獨者泰石與善花傾心相愛卻沒有任何語言交流,《春夏秋冬又一春》不惜把對白壓縮到最低限度,從頭到尾共84句,《弓》再次將“沉默”進行到底,老人和小女孩的面部表情和眼神成為觀眾洞察他們喜怒哀樂心理的唯一途徑,《時間》用沉默表達的主題是:時間對愛情到底意味著什么……
雖然從《呼吸》開始金基德的影片在形式風格上出現了些許轉變,然而,沉默的世界,依然是金基德難以割舍的情結。影片繼承了金基德以往作品慣有的寧靜,寧靜中卻隱隱浮動著噬血的爆裂。導演為了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有足夠的思考空間,幾乎完全靠純粹的電影動作語言和發生在人物身上的故事來表達主題。影片中設置了一個不能言語的死囚張真,在試圖用尖錐割喉自刎的努力落空后,結果只喪失了聲音又再次回到了那個冰冷可以聞到死神氣息的地方,然而他的失語是由于他選擇并接受了死亡、也想要獨自面對死亡的勇氣。女主角妍的生活本來完滿,卻在知道老公外遇的那一刻開始了與原來相悖的生活——在家庭中以沉默對抗丈夫的背叛,而這直接促成了張真和妍的呼吸的交集。當妍在監獄中把曾經緊閉的心門慢慢向素未謀面的張真打開的時候,當妍決心把自己的一年四季送給張真做禮物的時候,當妍把張真想像成為丈夫瘋狂將自己身體送給死囚的時候……,那些通過大量的視覺符號及其排列組合構造出的隱喻與象征世界得到了極大的簡化,人物由于失語帶來的動作及其他們之間的簡練對白開始表現出意味深長的詮釋作用。所以,有評論說“他把語言壓扁了,塞在某個間隙里,偶爾飄蕩出來露個臉。但主角的每一個表情和每一個動作都在說話。看完他的影片,讓人由衷想從此不語,就用身邊的一個小東西,一個手勢,一個眼神傳達好了。”但觀者在觀賞的過程中并不會感覺沉悶壓抑,簡單的故事結構使整部影片的內涵得到了最真實的呈現。影片中出現的人物對白雖然不多,但卻句句擊中要害,并預示了故事的未來發展走向。“沉默無言是有價值的,它已被人認為是一種戲劇元素了,一個面部特寫鏡頭要比滔滔不絕的優美空話感人得多,這是肯定無疑的事情”。“沉默”在金基德電影中已經不僅僅是一種電影表現手法,而且更上升到人生的哲理境界,具有濃厚的審美意蘊,實現了“此時無聲勝有聲”的效果。
影片人物這種語言能力的喪失使憤恨、激愛等強烈的情緒只能淤積于內心,造成情緒的狂躁與行為的超常。“在我的電影里那些人們不能言語是意指他們曾經受過很深的傷害。他們對他人的信任不復存在是由于始初的諾言破滅。他們被人告知如‘我愛你’,然而承諾的人卻并非真情實意。因為種種的失望讓他們失去了信仰和對他人的信任,于是不再言語。他們轉而尋求暴力,我更喜歡把它稱為一種肢體語言。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一種身體上的表達而非單純的消極暴力。我的人物所受到的傷害和被烙下的瘡疤也是年輕人在他們還不能真正對外在的創傷做出回應的年齡段所經歷過的。”作為人的一種潛在的本能,“暴力”有內蘊與外化兩種指向性特征。金基德影片中的人物在自身本能欲望的驅使下一面對“他者”實施著殘忍的暴力,一面將暴力指向自身。他們大多數盲從著心底的欲望之魔,在現實和自我局限的狹小空間中走向生命的終點。《呼吸》中的暴力就是如此,死囚過去的家庭和婦人妍的初始處境相當接近,是妻子的變心導致他的痛下殺手,如果說這是他失語的客觀原因,那么而后的幾次猛刺喉嚨的自殘行為,就不單單是出于對懲罰與死亡的恐懼,而是“失去了信仰和對他人的信任”之后的一種選擇、接受死亡的主動態度與勇氣。類似自殘還有他的撞墻,以及當婦人和他有了肉體的交歡后的幾乎窒息而死,盡管他也表現出了逃避的恐懼。這種自殘尋死,與《漂流欲室》中啞女的塞魚鉤并無二異,與《壞家伙》中的亨吉用拳頭代替語言對付背叛自己的兄弟類似,與《空房間》中寡言的泰石對抗世界的暴力一樣,既然語言已經不再相信,謊言變成了真實,那么暴力就會代替語言。成為他們征服這個世界唯一的手段。在他的系列作品中,暴力貫穿始終,成為決定故事敘事與發展的基本線索。他總是習慣于暴力的廝殺與擊打中宣泄著人們內隱于心的憤恨,于變態行為中讓人們感受心靈的震顫。
失語與暴力的融合使得我們理解了《呼吸》的價值——它體現在女人在與死囚做完愛后,用接吻的方式令死囚窒息進而使其感受死亡時——呼吸,一種我們無時無刻不在做著的卻又容易為我們所忽略的生理行為。也許,只有停止呼吸,你才能真正感受到呼吸的存在與重要。就像生命和愛情。
二、殘酷中滲透著溫暖——關于輪回與救贖
輪回與救贖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輪回是方式,救贖是目的,輪回往往以死亡的方式展示它的殘酷性,救贖常常以人性的方式流露它的溫暖性。它們來自于金基德對人生的悲憫之心與達觀之情,在所有金基德的影片中他一直都在尋找,尋找一個能對現實人生進行靈魂救贖的有效方式。在尋找的過程中,金基德漸漸把目光投向了宗教這一現代社會人類實現心靈救贖的圣地。
在早期的《漂流欲室》中啞女為了救自己所愛的逃犯,自己鑿船而亡,實際上是對生命的一種豁達的表現,因為死是生命輪回的必然,死亡是一種解脫,是另一段旅程的開始。《收件人不明》中的銀玉重復著張武媽媽年輕時走過的道路,志欽則輪回了父親腿部致殘的宿命。從2003年的《春夏秋冬又一春》開始金基德的這種思想逐漸得到了強化,他用一年四季的循環來比喻人生的輪回反復,表達了佛教的救贖觀念。影片把希望寄托在對宗教的肯定上。認為抵消人類罪惡、凈化靈魂的唯一途徑,便是來自佛的救贖。而之后的《撒瑪利亞女孩》和《空房間》則展示的是他的救贖路程,尤其是《撒瑪利亞女孩》,自稱是印度教中圣妓巴蘇米達化身的在英,希望通過做愛的方式去感化跟她睡過覺的男子,最后成為教徒。但這樣一個舍生取義的少女卻沒有得到任何人的拯救。
如果說《撒瑪利亞女孩》探討的是神的救贖——盡管神并沒有出現,《空房間》探討的是自我救贖——當神都不能救你時,你依然可以實現自救,那么《呼吸》則在探討他人的拯救。
對于《呼吸》,金基德這樣解釋說:呼吸是一種圍繞著死亡的行為。當你呼出時,你必須吸入等量的空氣,不然就會死。當你持續這種等量的關系一直到老,其結局依然是死。在這個故事里,囚犯實踐了這一說法。我們也可以將《呼吸》理解為一個散發死亡氣息的輪回故事,所以它經歷四季,就在冬天作結。片中幾乎所有的主人公都處在生命中的冬天,或行將死去,或身處囹國,或情感凋零,或絕望無助。這種現實的、可感的冬的嚴酷既是故事的起點,也是故事的終點。妍把張真作為傾訴的對象,更多地帶有轉移替代的作用——把自己對往昔美好愛情的回憶和囚犯張真在虛構的情境中演練——而并非真的產生了愛情,畢竟他們面對著相同的困境,更何況這一切都是被監獄長操縱著的,所以在妍為張真精心設計的四季景觀中春之浪漫,夏之奔放,秋之華美,冬之肅穆都不過存在于人的設計與幻想中。但這種四季輪回的設計本身就與《春夏秋冬又一春》中金基德用一年四季的循環來比喻人生的輪回反復一樣,人生無非就是佛祖成佛后首次曉諭的四種真理——“苦集滅道”:人生就是煩惱(苦)——春,煩惱來自執著(集)——夏,拋棄執著和煩惱(滅)——秋,步入應該遵循的道路(道)——冬。所以在影片最后,在完成了對于張真窒息情欲的供給之后,導演拒絕了可能更符合其個人傾向的慘烈自毀或是悲劇重演,而安排妍與丈夫、女兒在雪仗中的和解,那象征著全家福的三個雪人以及在歸家途中的合聲吟唱似乎也傳達出一種從絕望中漸漸蘇醒的期待。
對一個經歷過太多的惡和磨難的人說,精神上的救贖和皈依至關重要,本能會驅使他尋求一個慰藉和釋放的途徑,當然宗教是再好不過的方式,但如果沒有宗教的因素,他人的同情與施與同樣可以獲得救贖的效果。妍將與張真會見的場景設置成與丈夫初次見面時的一樣,以很可能因為外遇而殺害妻兒的死囚作為對象,這本身就帶有報復丈夫的外遇因素在里面,但這種報復,在無意之中也實現了妍和囚犯之間的“相互救贖”。妍對于溺水體驗的記憶重提、與處于痛苦狀態中的囚犯分享戀愛的春夏秋冬、對幾次自殺未遂的死囚所寄予的相惜之情、親吻囚犯甚至熱烈交歡等等,只是因為囚犯過去的家庭和女人的初始處境相當接近,并不是真正喜歡囚犯,她只是想通過這種方式獲得解脫。所以,當女人等來了丈夫的猜疑、跟蹤和阻止后,當女人用接吻的方式讓死囚感受窒息的時候,男人與女人的愛情窒息期也走到了盡頭。在戶外真正的冬季里,他們一家三口像他們堆起的三個雪人那樣,緊緊相依。丈夫告別了自己的婚外情,他和女人的愛情再次開始了可貴的呼吸。對于囚犯而言,當女人分別穿起四季的衣服,以前女友的身份接近他,在迅速變換的“季節”中,兩人從凝視到牽手,再到擁抱接吻,直至做愛,死囚內心的人性也在逐漸復蘇,所以當丈夫阻止女人再去探監時,死囚因為沒有如期等到女人來探視,才會再次選擇自殺。在女人給死囚張真帶來冬季的時候,也是死囚真正解脫的時候,在被同性愛戀的獄友扼頸致死時的最后一滴眼淚才是導演真正的寓意所在。可見,“呼吸”的過程也是相互救贖的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女人妍解脫得很輕松。很務實,囚犯張真卻解脫得很痛苦,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然而,筆者認為,這種救贖僅僅是金基德個人的一廂情愿,也只有在影像的世界里才有救贖的可能。
就救贖而言,我們發現,在金基德的影片中承擔此功能的往往是一些“孤獨”的女性,她們既不同于傳統意義上典型的東方女性,也不同于青春類型影片中的叛逆少女,而是一群孤單無依的群體,她們生活在社會的邊緣角落里,是一群亟待拯救的柔弱者,更是一群需要心靈撫慰的孤獨者。盡管她們的人生經歷和現實處境不盡相同,甚至在身份上有著從大學生到妓女的巨大差異。早期的《雛妓》到《漂流欲室》、《撒瑪利亞女孩》、《弓》是如此,《呼吸》更是如此。女人妍從知道丈夫的外遇后就一直將自我禁錮在一個沉默的世界里,孤獨感無時無刻不侵蝕著她的心靈,并產生心理上的幽暗情緒,是這種情緒使她產生超乎常人的舉動——不管女人妍去監獄探視囚犯張真的主觀動機何在,結果如何,客觀上她卻完成了救贖的功能。所以,當有人問及導演如何看待自己作品中的男女兩性關系時,金基德說:“我認為女人比男人高一個級別。她們能夠給予男人永遠需要的東西,她們甚至為此付出代價。男人和女人之間的關系即使沒有金錢存在本身也是一種墮落關系。當男人和女人之間發生矛盾時就會產生一種能量促進世界的運轉。這種兩性矛盾是一種普遍沖突,但一定程度上又因文化差異而有所不同……”看來以女性來承擔救贖的功能并非心血來潮,這種想法已經滲入導演的意識深處。事實上,早在影片《漂流欲室》中就已經有所體現甚至走得更遠。影片結尾,逃犯從水中潛出,走入一叢水草,鏡頭上拉,水草演化成赤裸的啞女私處。金基德以一個富含寓意的鏡頭隱喻了逃犯返回母體重生的意象:女性是男性實現靈魂救贖、心靈凈化的一處幽靜所在《呼吸》不過是這種意象的重新演繹而已。
三、結語
《呼吸》中帶有金式影像風格的特點還有許多,比如總是出現在金基德電影中那些被時代所拋棄、被社會所疏離的男性青年——“壞小子”,比如影片中不斷傳達出的在封閉空間中困守的絕望,比如其電影視覺風格的“黑色”特征:低調子、低角度照明、不穩定的構圖等等。所以,筆者并不同意“金導開始和世界和解了”這樣的論斷,在商業片大行其道的韓國,金基德的電影一直被認為是一個傳奇,就是因為他的影片中充滿著奇怪的事、奇怪的人和奇特的感情,通過“奇特”去傳達他用邊緣征服世界的信念和野心,如果失去這種信念,金基德也就不是金基德了,金基德深知其中奧妙,盡管2006年的“金基德事件”以他的最終公開致歉結束,但誰又能否認這不是一個天大的玩笑呢?《呼吸》中女人與囚犯的“奇情”故事實際上是由金基德本人扮演的保安部長一手促成和監控的,是他最終決定了游戲的規則,游戲的進程,甚至游戲的結局。監獄中的“一年四季”都是他躲在屏幕后通過監視器將審視與偷窺的場景完全暴露給觀眾的。所以,這看上去更像是一種隱而不露的挑釁行為,他似乎在告訴觀眾,你們想要的溫暖和愛情盡管有希望,但最終都是虛構的、悲觀的,所有的一切都會各歸其位,屬于牢籠的還是要坐監,屬于死亡的還是要窒息,屬于外面的則最終走在回家的路上。
金基德依然是金基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