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構想象的共同體

[摘要]影片《色·戒》中對結尾的處理是漢奸的勝利和革命者的失敗，李安用影片闡釋了民族主義，這一想象的共同體被解構的過程。

[關鍵詞]《色·戒》民族主義 想象的共同體 解構

李安的電影《色·戒》。轟動一時。電影上映之后，各種評論鋪天蓋地，在好評如潮的同時，罵聲也是此起彼伏。一片硝煙彌漫的景象。很多人對李安的不滿來源于影片對于愛國立場的模糊和對漢奸的人性化處理。

這部影片確實有它的獨特之處，本來張愛玲的原著就已經不是人們傳統印象中的漢奸和愛國者的故事，經過李安的處理，電影離人們熟悉的忠奸是非分明的概念化電影更遠了。易先生這個人物，沒有以以往電影中那種漢奸式的令人憎惡的面目出現，而女主人公——王佳芝，也不是人們印象當中那種革命烈士大義凜然的英雄形象，而是一個優柔善感的小女子。讓一些人最不能容忍的是影片的結尾：漢奸的勝利和革命者的失敗。

這部電影的高潮和焦點也都集中在影片的結尾：王佳芝放走了易先生。王佳芝的改變，或者叫變節，其實就是兩種因素作斗爭的結果：民族主義和自我。王佳芝一開始在民族主義的鼓舞下，決定執行中統當局交給她的任務一一刺殺易先生，可見民族主義曾經對王佳芝起著決定性的作用。而后，王佳芝經過思想極度的斗爭，最終拋棄了民族主義，而選擇了回歸自我。王佳芝為什么會有如此選擇?這是個值得研究和分析的選擇。

民族主義，民族，這些詞語，最初對王佳芝有很強的吸引力和感召力。但是后來卻失去了它們開始時候的力量。那么所謂的“民族主義”、“民族”。這些激動人心的觀念是怎樣產生的呢?

比較休·賽頓《民族和國家》中寫道：“我所能說的就是當一個共同體內部為數眾多的一群人認為他們自己形成了一個民族，或者表現得仿佛他們已經形成了一個民族的時候，一個民族就存在了。”那么也就是說，民族本不存在，它是被人們建構出來的一個假象。當千千萬萬的人一致認為他們雖然素未謀面，卻因為文化淵源相同等因素彼此相互關聯，是一個有聯系的整體的時候，民族就產生了。

具體到中國，無論是影片中的還是現實中的。這種想象的共同體的構建，也是同樣的。當然。每個國家的民族想像的構建過程都有其特殊性。中國人的民族觀念并非從古就有。陶東風先生認為“古代所謂‘中國’即是天下。并無政治意義上的，與別的民族國家相對的國家之義，而所謂民族的差別也只是文化意義上的而不是政治意義上的。”那么中國的民族觀念是從何時開始構建的呢?‘在中國，近代意義上的民族國家觀念是在十九世紀中期以后西方國家現代性(民族國家的觀念本身即是現代性的內核之一)沖擊的產物。也就是說，中國的民族主義，既非伴隨國家資本主義與資產階級的成長出現，也不是本土現代性的產物。……而是反殖民、反擴張的產物，是對西方沖擊的一種回應。它導源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華夏中心觀的破滅。甚至可以說它是西方列強借助堅船利炮打出來的。回顧中國歷史，1895年，中國在甲午戰爭中戰敗。嚴復等一部分率先接受西方文化的中國人把西方的“國家”、“民族”的概念傳人中國，而后。“五四”運動大大開啟了中國人關于民族的想象，新的民族的觀念大致于此形成。一次次戰爭深化了中國人的這種印象，而抗日戰爭則把它推向高潮(此時是中國人民族主義思想高漲的時期)。人們感到中國人團結一致的抵抗外族的侵略，中華民族變成了一個共同體，想象的共同體在戰爭的推動下在人們的頭腦中日漸清晰。這也是人們每逢談起那段歲月就感慨萬千，激動不已的原因。

在安德森看來，“(民族)它是一種想象的政治共同體——并且，它是被想象為本質上有限(limited)，同時也享有主權的共同體。”

安德森強調了書籍和報紙對建構一個想象的共同體的重要性。報紙中報道的事件被任意的挑選和并列在一起，表明它們之間的關聯是被想象出來的。小說和報紙，為重現(re-presenting)民族這種想象的共同體提供了技術手段。因為他們的敘述結構呈現出“一個社會學的有機體遵循時歷規定之節奏。穿越同質而空洞的時間的想法”，而這恰好是民族這個‘被設想成在歷史之中穩定的向下(或向上)運動的堅實的共同體的準確類比。

在影片中。王佳芝出演的話劇作為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起了類似安德森所說的報紙和小說的在構建想象共同體時的作用。

話劇的情節大意是王佳芝給她哥哥做了一件衣服。因為哥哥為國家犧牲了，王佳芝就把本要送給她哥哥的衣服送給了一個陌生人。而這個陌生人也是和她哥哥一樣的一個愛國青年，并且正在為國出力。話劇給人造成一種革命者前赴后繼的感覺，這讓人感到國家是一個綿延不絕的存在的共同體。這種感覺通過表演被強化。這就使王佳芝對這個想象的共同體——民族，感到具體而真實，似乎整個國家、民族、以及其他一些不相關，也不認識的人都因為抗戰而產生了緊密而親切的聯系。

話劇的演出取得了成功，這讓素不相識的觀眾和演員因為同一情節而激動，產生了共鳴，產生了一種彼此聯系的感覺。這也就更加強化了王佳芝頭腦中想象的共同體——民族主義的概念。山河破碎、人民流離失所的動人景象，——在王佳芝的想象中變得清晰，這對于她的其他同學也是一樣。

于是他們這些不諳世事的大學生在愛國精神的感召下，制定了刺殺易先生的計劃，決心為國家、民族出點力氣。有的同學在這次計劃中出錢，有的出力，而王佳芝，出讓的是自己的青春和身體。

“民族”、“民族主義”。這個概念的背后有什么強大的力量。為什么會在人們心中激發出如此強烈的依戀之情，促使他們前仆后繼為之獻身呢?安德森認為這是因為“民族”的想象能在人們心中召喚出一種強烈的歷史宿命感。

生而為一個中國人或者別的國家的人，對某一個個體來說，這是一種無法選擇的宿命。這種無法逃避的命運，讓這群大學生在“民族”的概念中感受到群體生命的存在，“民族”在他們心中誘發了一種無私而尊貴的自我犧牲精神。

王佳芝一樣被激起了這種自我犧牲的無私精神。并且在真正投身革命工作，也就是刺殺行動中以后，這種無私的奉獻帶給王佳芝一種心理上的滿足感。正如張愛玲在小說中寫道“因為一切都有了個目的。”這使她獻出貞操所帶來的羞恥感被這種看似更崇高的感覺所淹沒。這一點，也支持著王佳芝把刺殺計劃進行到底；獻身是為了國家民族，既然已經獻了，如果半途而廢，那么第一次失身就失去了意義。

除了無私奉獻會激起一個人自我的滿足感外，歸屬感對于人來說也很重要。歸屬感就是人類的另一種心理需要。每個人都需要被認同的感覺。被別人認同，被家庭認同，被某個集體認同。總之需要有個群體來認同自己，否則人就會孤獨而不堪忍受。影片中。王佳芝的母親去世了。父親遠在他鄉并且再婚。她失去了家庭的歸屬感，那么她很自然的轉而尋求一種想象中的對國家、民族的歸屬感。這也是一種支持她的精神力量。

基于以上原因，在幾年后，王佳芝再次遇到鄺裕民時，她又很快地答應了繼續參與刺殺計劃。

可是與此同時。我們需要注意的是。她對鄺裕民說，也是對她自己說“我傻，反正就是我傻。”這說明她也隱約的感覺到了自己行動的盲目性，感到盤旋在她頭上的民族主義有點空洞。感覺到自己付出的代價過于沉重。

關于王佳芝的這種感覺，陶東風先生的一段話可以作為參照“中國20世紀的文化重建運動擔負了過于沉重的社會功利目的，或者說救亡目的，以致超越的或哪怕是相對超越的精神價值的建構始終未能完成。這是一個事實，它使得“五四”實用主義式的救亡圖強，缺少價值理性的深層支撐而最終無法獲得合法性的資源。從而也很難成為知識分子中強有力的認同基礎。魯迅在《摩羅斯力說》中就批判過這種不問是非的民族擴張主義。

王佳芝對共同體的追尋，是她頭腦中的一種想象的追求。但她所想象的這個共同體其時已經被中統當局收編了，并且被利用了。中統當局利用愛國人士的這種心理，領導人們進行了一場名為愛國者與漢奸的斗爭。其實也是一場蔣與汪之間的斗爭。這是兩個集團的權力之爭，王佳芝也卷入了這場斗爭，她的工作具體化為一種刺殺另一名中國人的行動。(本段影片中對于上層組織未作詳細說明，但卻是小說的藍本——鄭蘋如刺丁事件這一事實。)

安德森說“民族被想像成為一個共同體，因為盡管在每個民族內部可能存在普遍的不平等與剝削。民族總是被設想為一種深刻的、平等的同志愛。最終，正是這種友愛關系在過去兩個世紀中，驅使數以百計的人們甘愿為民族——這個有限的想象——去屠殺或從容赴死。”

事實就是如此。代表國家與民族的組織在給她布置任務的同時，還交給她一顆藥丸。這是指給她的兩條路：謀殺別人或者自殺。

在執行任務的時候。王佳芝以為她記住了民族大義，以為她已經和千千萬萬的民族同胞融進了一個共同體。然而事實上，她并沒有忘記，也無法忘記屬于她自己的東西。她的自我。這樣就產生了一種民族——想象的共同體。和個人——真實的自我之間的矛盾。這也是她悲劇的根源。共同體由于其想象性導致了其虛假性和軟弱性，在強烈而真實的自我體驗面前(包括肉體的和精神的)，想象的共同體慢慢褪去了它的五彩光環和影響力。真實的自我在逐步清晰、強化。從一次次的真實的肉體接觸中，王佳芝感到的是易先生對她心靈的撫慰，以及情感與肉體的雙重充實。張愛玲寫道“到女人心里的路通過陰道。”雖然王佳芝不愿承認這句話。但其實她已經用行動證實了這句話的真實與正確。影片中，王佳芝說易先生不但往她身體里鉆，還向蛇一樣往她心里鉆。最后時刻，一顆六克拉的鉆戒讓易先生徹底的鉆進了王佳芝的心里。影片中。閃閃發光的鉆戒。易先生的深情款款的眼神和感人至深的話語，是如此真實，相對于虛無縹緲的民族主義。前者的力量足夠強大，足夠占滿王佳芝的全部感情。王佳芝，她只是一個小女子，她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她只能選擇自己最真實的感受。

我們是否有權責備王佳芝的選擇?盧梭說“人性的首要法則，是要維護自身的生存。人性的首要關懷，是對于其自身所應有的關懷：而且，一個人一旦達到有理智的年齡。可以自行判斷維護自己生存的適當方法時，他就從這時候起成為自己的主人。”人性是一個人之所以成為人的首要法則，那么是獻身于想象中的共同體，還是服從自己的心靈的聲音，回歸真實的自我，哪一個對王佳芝更具有吸引力?

中統當局利用民族——想象的共同體這一概念，給王佳芝帶來的是身體上和心理上的傷害(第一次失身給同學)，甚至要求王佳芝無條件的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可以說，王佳芝感覺到的‘民族”只是對王佳芝無限的索取，而沒有任何回饋和報答。“說一個人無償的奉送自己，這是荒謬的和不可思議的。這樣一種行為是不合法的、無效的，就只因為這樣做的人已經喪失了自己健全的理智。”相較之下，易先生作為一個和王佳芝對等的個體，給她信任。給她肉體上的快感，給她精神上的撫慰，給她物質上極大的滿足——鉆戒。王佳芝作為一個心智健全的正常人，當她去掉自己的革命者的身份，只是作為一個具有人性的人的時候。她自然而然的倒向了真實，放棄了想象。對于她的選擇。我們站在人性的層面上，顯然是無可指責的。

以上就是影片一步步解構想象的共同體的過程。我們通過觀看影片，可以感覺到這種解構的過程并不突兀，而十分自然。今天的人們不應該再譴責誰對誰錯，而是應該想一想怎樣能讓每個個體都過得很幸福。只有個體的幸福得到了保障，人作為擁有人權的人被尊重，人們在得到的同時。也會更愉快地付出和給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