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楊絳的自敘傳長篇散文《我們仨》講述了她與錢鐘書、女兒錢瑗仨個人的生活,再現了三個人各自鮮明的性格特征,抒寫了人間至情一愛情和親情的誠摯深厚與沉郁綿長。語言平實樸素,抒情方式壓抑幽咽,暗合古典的節制的原則,體現出含蓄蘊藉的特征。
[關鍵詞]楊絳《我們仨》情感 含蓄節制
李健吾曾這樣稱贊楊絳:“……一個清瑩的湖,現在,你順著湖岸,或是泛著小舟往前走。湖水的盡頭把一個更廣大也更驚人的天地給你,于是豁然開朗,到了桃花源。”也有人說:“楊絳的文字,如一方玉。外表樸素,不炫示,叫人望去油然生寧靜心情:她還能準確、節制、不枝不蔓,叫人體會一種清潔之美;玉當然又絕不冷硬,她顯出溫和,淡淡卻持久地散發:還有潤澤。透露著內在豐富的生命律動。”讀過楊絳的長篇散文《我們仨》,這種感受就會更加深刻。湖也吧,玉也吧,一切美麗的比喻都是貧乏而蒼白的《我們仨》的意蘊深長而豐厚。
一
《我們仨》是一部描寫中國高級知識分子精神風貌、高尚情懷和人格操守的作品。通過“家”這個窗口展示兩位學者63年相依相伴共同走過的歲月。讀《我們仨》,常常會使人熱淚涌流。“感人心者,莫先乎情”。這是對《我們仨》最好的詮釋。季羨林先生曾說他心目中的優秀散文“不是最廣義的散文,也不是‘再狹窄一點’的散文,而是‘更狹窄一點’的那一種……我認為,散文的精髓在于‘真情’二字。”在《我們仨》中,作者用細膩的筆法,感人至深的真情,為我們譜寫了一曲“古驛道”上的生命之曲。淡雅細膩的語言講述了仨個人的生活,抒寫了人間至情——愛情和親情的誠摯深厚與沉郁綿長。
楊絳與錢鐘書是一對作家、學者伉儷。讀書寫作、談天說地,瀟灑自如。其樂融融。他們之間既溫馨和諧,又互相尊重的夫妻關系和家庭氣氛。是典型的中國高級知識分子家庭的縮影。書中講述了一個長達大半個世紀的愛情故事。這里沒有轟轟烈烈的愛的誓言。也沒有年輕戀人的狂熱與浮躁,有的是冷靜、淡雅、細膩所表現的真摯和刻骨銘心。在牛津,“我”懷上了孩子,“鐘書諄諄囑咐我:‘我不要兒子。我要女兒——只要一個,像你的。’我對于‘像我’并不滿意,我要一個像鐘書的女兒。”一個諄諄囑咐,一個并不滿意,都希望孩子像對方,以此表達對對方的情和愛。當女兒出生之際。“鍾書仔仔細細看了又看,然后得意地說,‘這是我的女兒,我喜歡的。”’這種感情是細膩而綿長的,遠勝過海誓山盟和轟轟烈烈。顯得真實而彌足珍貴,讀來令人暖意盈懷。在抗戰顛沛流離的艱難歲月中,“鐘書雖然遭厄運播弄,卻覺得一家人同甘共苦,勝于別離,他發愿說:‘從今以后,咱們只有死別。不再生離。”’這是全書唯一的愛情誓言,是苦難的日子里對愛情的深刻頓悟以及永遠恪守和呵護的真誠表白,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作者反復寫道,從年輕一直到老年,“鐘書和我不在一處生活的時候,給我寫信很勤,還特地為我記下詳細的日記,所以。他那邊的事我大致都知道。”“鐘書每和我分離。必詳盡地記下所見所聞和思念之情。……相聚時搬出來觀賞玩弄。”其中的情和愛,深沉而細膩,溫馨而暖人。
家有小女及其后的成長歲月里,女兒給家庭平添了許多情趣和天倫之樂。疾病、貧寒、災難甚至死神也無法叫他們分離。文革初。“我”和鐘書被揪出。尚是革命群眾的女兒急著回家看望“我們”。她走進家,偎著“我”貼坐身邊。一針一針為媽媽做了一套睡衣。又從書包取出爸爸愛吃的夾心糖,剝去包糖的紙,裝在瓶子里。這一段楊絳寫得絲絲入扣,字字含情,辛酸而溫馨。有這樣的情感維系,“我們仨”合為一體,經常互換角色,既是父母女兒又是兄弟姐妹,互相給對方最快樂的日子和最充實的人生。這樣的家足以替代世俗任何功名。
“我們這個家,很樸素:我們三個人,很單純。我們與世無求,與人無爭,只求相聚在一起,相守在一起,各自做力所能及的事。碰到困難。鐘書總和我一同承當。困難就不復困難。還有個阿瑗相伴相助,不論什么苦澀艱辛的事,都能變得非常快樂。所以我們仨是不尋常的遇合。”在艱難而溫馨的時光流程中。親人們被迫走上了“古驛道”。在象征由生到死的必經之路——“古驛道”上,一家人相聚了。
“他疲勞得支持不住,立即閉上眼睛。
我們沒個坐處。只好盤膝坐在地下。他從被子側邊伸出半只手,動著指頭,讓我們握握。阿圓坐在床尾抱著他的腳,他還故意把腳動動。我們三人又相聚了。不用說話,都覺得心上舒坦。我握著他的手把臉枕在床沿上。阿圓抱著爸爸的腳。把臉靠在床尾。雖然是古驛道上。這也是合家團聚。”
淡淡的文字,輕靈而睿智,凝聚著濃濃的親情眷戀、深深的牽掛關愛、苦苦的依傍扶持。一個天才女作家最率性的表達,一個女人最真性情的流露,它使我們的閱讀充滿了溫馨和感動。
“我們仨失散了”。這是作品中情感內涵最為沉郁也最顯露真情的部分。面對至愛親人的病體,作者的牽掛、擔憂、焦慮絲絲縷縷溢出文字,觸摸著人性深處最柔軟的部分,使我們在悲嘆生離死別的同時,品讀到作品沉甸甸的情感內涵。氣息奄奄的鐘書知道女兒也病了。一天他忽然對“我”說:“叫圓圓回去。……叫圓圓回去,回家去。……回到她自己家里去……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阿圓清澈的眼睛里。泛出了鮮花一樣的微笑。她說:‘是的,爸爸。我就回去了’。”“她拉我走上釋道,陪我往回走了幾步。她扶著我說:‘娘,你曾經有一個女兒,現在她要回去了。爸爸叫我回自己家里去。娘……娘……’。”“……鐘書很詫異地看著我,他說:‘你也看見她了?’我說:‘你也看見了。你叫我對她說,叫她回去”’。骨肉親人之間心犀相通竟達如此程度,讓人驚異。說它是“通靈”現象也罷。稱它為“心電感應”也罷,這是實實在在發生在親人身上且為楊絳所親見的現象。它和錢鐘書話中所蘊含的深意,一起對讀者心靈產生強烈震撼和沖擊。這種只有在骨肉親人間才有可能發生的“靈異”現象,對于表現親情的沉摯濃郁極具力度。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親人的“魂魄”還堅持著見一面,還要道別,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依!
二
天若有情天會微笑。與現代文學史上諸多作家相比,楊絳和錢鐘書是幸福的。我們羨慕楊絳的幸運,遇見了才華橫溢而又專情的錢鐘書。至此才有從一而終的美滿回憶;我們也慨嘆錢鐘書的幸福,雖經歷運動。卻始終有愛妻愛女相陪相伴,一生從未孤獨。人間也因這一份摯愛親情而溫情流溢。澤蔭永遠。作為一位性情優美的女性和藹仁者,《我們仨》有著獨特的藝術魅力,而其藝術魅力又得益于其獨特的抒情方式。
“世間好物不堅牢,彩云易散琉璃脆”,1997年的早春,阿瑗因為脊椎癌離開了兩位老人,雙親還在愛女先行,其中的錐心之痛誰人能體會?1998年歲末,錢鐘書去世。60多年相知相契、相濡以沫的同心伴侶,從此人天兩隔。對于已逾90高齡的作者而言,羈旅倦客,老病兼催,“我一個人思念我們仨”,悲苦之情恐怕非親歷不能體會。但我們看到楊絳的堅強和理性。體現在行文上,她的抒情方式是壓抑幽咽的,暗合古典的節制的原則。壓抑情感既是一種人生態度,又是一種美學原則:既是手法,也是性格。面對人生的大苦大難,她表現得如此沉靜,內心的吐露含蓄節制、典雅矜持、哀而不傷,千回百轉之際有著無限的悲苦,可謂九曲八折,蕩氣回腸。
為了實現古典節制原則,除了通篇使用象征手法外,作者往往通過情景交融的手法,將豐富復雜的情感寓于景中。“驛道上又飄拂著嫩綠長條,去年的落葉已經給北風掃凈。”“楊柳又變成綠的長條,又漸漸黃落,驛道上又滿地落葉,一棵棵楊柳又變成光禿禿的寒柳。”黃了枯,枯了又綠的柳樹,在滿目深情的老人眼中是這樣的憂傷凄苦;四季變幻的風景。對走在黃昏中的老人竟是如此凄美哀怨。“景語皆情語”,樸素的描寫替代嘶心裂肺、寸斷肝腸的悲聲,雖不事渲染,卻無比感人:雖不言悲傷,卻字字含悲,力透紙背達到極致。通過情景交融營造夢境的渺遠迷離,分載過于深重的死別的悲情,把豐富復雜的情感寓于景中。親人長逝,作者也變成柳樹的一片黃葉,脫落飄零,“我撫摸著一步步走過的驛道,一路上都是離情。”其情的深切和痛徹與歸有光的“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矣,今已亭亭如蓋也”有異曲同工之妙。大音希聲,大悲無言。這里沒有悲哀、悲傷一類的字眼,但悲傷眷戀之情溢于言表,無聲勝有聲!景因情而生,情由景而傳。情是悲到極致,景亦寫盡凋零敗落,兩者相融,雖黯然消魂,但情借景調節了強度,借助悲涼的意境,將大傷大痛化作了詩意的美感。
這種極有分寸的抒情方式是以其平實樸素的語言為基礎的。《我們仨》的語言平實素樸、自然可親,有著脫盡鉛華后的真淳:清新淡雅,有一種清潔之美。但又決非平淡無味,字里行間流動著淡雅清新的氣韻。在平淡素樸的語句下面,潛藏著深刻雋永的意蘊,背后支持的就是淡泊功名的人格精神。說到底,平和的風格源于平和的心態。對人大度、對己放松。心理自然就隨和寬厚。落在語言上常常是詼諧風趣。悲喜之事都淡然一笑,濾去沉重和張揚,自現平和之趣。
《我們仨》第三部從“我”與鐘書結婚留學寫起,至女兒、鐘書去世為止,幾十年的風雨歷程,既有奔騰波浪。又有涓涓細流,無論大事小事。是悲是喜,寫來都是平和自然,波瀾不驚,筆墨中透露出作者坦蕩和從容的氣度。
如對女兒所遭逢的某種反常的生存處境以及抱憾之情。作者以一種“正常”的敘述講出來:“阿緩是我生平杰作,鐘書認為‘可造之材’,我公公心目中的‘讀書種子’。她上高中學背糞桶,大學下鄉下廠,畢業后又下放四清,九蒸九焙。卻始終只是一粒種子,只發了一點芽芽。做父母的心上不能舒坦。”’一種無以言說的悲劇性的美就在這種變反常為正常的敘述中隱隱地流滲出來,給予讀者的美學沖擊遠遠地超越那些直接描寫、控訴類的作品,每讀至此,令人無不動容。
三
錢鐘書與楊絳,是當今中國文學界、學術界頗具人望的神仙眷侶。也許,對于多數青年人來說。楊絳的魅力在于她的人生,在于她與錢鐘書先生60多年來風雨同舟伉儷情深的生活。這個單純溫馨的學者家庭,平凡而又不凡。錢鐘書對于現代中國的價值和意義,世人自有評說。作為妻子,錢鐘書是楊絳筆下永不枯竭的人物“源泉”。在《我們仨》中,楊絳以清淡到近乎白描的文筆刻畫了錢鐘書的形象。“假如你吃了個雞蛋覺得不錯,何必認識那下蛋的母雞呢?”錢鐘書這句著名癡語世人皆知。外人眼中的大才子,在楊絳筆下卻充滿著呆氣、“癡氣”甚至淘氣。他笨手拙腳,不會打蝴蝶結、分不清左右腳、初到牛津就磕掉大半個門牙:他又很童真;在兩個人的異域求學生活中,玩著學做飯并在吃飽飯后開心地用濃墨給妻子開花臉;在女兒被窩里埋“地雷”而又被女兒捉到;“看到書上可笑處,就癡笑個不了”等等。另一方面他是學者,博學勤奮:從一開始留學,就積聚著知識的儲備。在巴黎留學的一年間,他下功夫扎扎實實地讀書:“法文自十五世紀的維容讀起,到十八、十九世紀,一家家讀將來,德文也如此。他每日讀中文、英文,隔日讀法文、德文,后來又加上意大利文。這是愛書如命的鐘書恣意讀書的一年。我們初到法國,兩人同讀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他的生字比我多,但一年以后,他的法文水平遠遠超過了我。”于是,瑣碎的生活。點滴間的真情,通過妻子獨特的視角,常人常性常情、頗具個性特點的錢鐘書,和令人高山仰至的錢鐘書。活生生的矗立在我們面前。
還有女兒錢瑗,錢鐘書楊絳夫婦的最愛,在楊絳的筆下更是得以生動再現。甚至可以說。在《我們仨》中,寫得最好的是女兒阿圓。襁褓中渡英倫海峽時被外國人叫“磁娃娃”;回國后“成為爸爸(外公)家的中心人物”,愛稱“圓圓頭”;兩歲半時。別人識字她在一邊看,將《看圖讀字》倒過來讀得一字不差,外公感嘆“過目不忘是有的”。爺爺稱贊“吾家讀書種子”;“圓圓頭”成了錢瑗,則懂事、有禮貌、富才情,還特別知道愛護、保護父母,“多年父女成姐弟”,錢鐘書跟女兒最“哥們”,按生活能力,女兒是“姐姐”,父親倒是“弟弟”。……像錢瑗這樣資質好、家教好、脾氣更好的女性,卻總是得不到好的際遇。靠父母遺傳和言傳身教,靠自身聰穎和奮斗,她理當成為外語教學和研究的又一代權威。卻在風華正茂時被卷于政治運動;在年富力強時卻身患絕癥;更殘酷的是,她竟然在年邁的父母之前走上不歸路……天妒英才,令人扼腕!
同樣的,活躍在《我們仨》中的還有一個人物——作者楊絳。盡管作者為人為文極其謙遜低調。但我們仍然可以看到其中的“楊絳”的特點:愛讀書、愛寫作、愛家庭、愛人間真情;有識見、有膽量、有幾分兒童式好奇心、愛“冒險”、哲人般冷眼觀世卻又善于與人溝通:愛父母、愛丈夫、愛女兒,親人面前柔情萬端:不服輸、不服軟、不怕啃硬骨頭,艱難時刻百折不撓。春風得意時喜樂有度,運交華蓋時韌性抗爭。熱愛人生而超然物外。洞達世情而一塵不染。蘭心慧質,特立獨行。困難之時求生存,泥濘路上要前進,黑云壓頂望光明。孤苦伶仃時頑強地點燃生命之火溫暖自己照亮他人。在他們夫婦身上集中體現了中國知識界優秀分子與生俱來的品質;守住自己的精神園地,保持自己的個性尊嚴,即使“人生在世不稱意”,但也要樂天知命,堅忍不拔。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這些屬于精神家園的東西,在今天急功近利的社會環境中愈顯難能可貴,因而也亟需倍加提倡和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