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方言慣用語及其文化蘊涵

摘 要：以漳州方言慣用語為例，就語言學界至今意見仍有分歧的慣用語的性質范圍等問題進行探討。慣用語除必須具備口語化、短小、定型等要素外，還必須具備形象性、社會性、俚俗性、簡約性等四個特點。漳州方言慣用語結構類型多樣，并具豐富的文化蘊涵。

關鍵詞：慣用語 漳州方言 性質特點 結構類型 文化蘊涵

慣用語是熟語之一類。馬國凡先生20世紀60年代初首先用“慣用語”來指稱諸如“碰釘子、拉后腿”之類的語言單位，認為慣用語是一種結構定型的詞組。隨后，馬國凡（1980）、王勤（1982）、王德春（1983）、溫端政（1985）、呂冀平等（1987）、楊知文（1984）、張宗華（1985）、周薦（1997）先后就慣用語的性質、特色、范圍、運用、來源、發展演變、結構、辨別等問題展開過討論。但是，前賢多就共同語普通話展開討論，關于慣用語的性質范圍等問題至今仍然見仁見智。本人不揣淺陋，試以漳州方言慣用語為例，就慣用語的性質和結構類型，以及文化蘊涵等作一粗淺探討。

一、關于慣用語的性質特點

黃伯榮認為，“慣用語指人們口語中短小定型的習慣用語?！边@個定義包含三個基本要素：一是“口語中”，即富有口語色彩；二是“短小”，作為“語”之一種，必須是三音節以上的；三是“定型”，即經常作為一個語言單位使用。漳州方言中也有大量此類短語，例如：“蚶濫柑、閃西風、金尻穿”等。我們認為，除這三個基本要素外，慣用語還必須具備以下四個特點：

（一）形象性

勞動人民善用比喻來表情達意。形象鮮明的比喻是在生產和生活實踐中體驗出來的，經過廣大人民群眾千錘百煉，獲得普遍認可的。

慣用語的語義往往具有“形象性”，因語言形式的形象化而顯得更生動有趣。慣用語往往借助比喻、借代等修辭手法，通過對某一具體生活現象的描繪，創造出鮮明的形象，引起生動的聯想，從而領悟其中的蘊涵。例如：

搦火管——手抓燃燒著的圓管子。比喻遇到非常難辦的事情。

三骹馬——三腳落地的支架。比喻為得到某種利益而逢迎拍馬的人。

錘摃鐵——鐵捶打鐵硬碰硬。比喻性格一樣強硬或急躁的人，在一起彼此無原則地爭執不休。

“形象性”是區別四字格慣用語與四字格成語的標準。有的四字格慣用語與四字格成語很接近（二二相承式帶書面語色彩，可暫歸成語），容易混淆。是否借助比喻、借代等修辭手法，通過對某一具體生活現象的描繪，創造出引人聯想的鮮明形象，則是鑒別標準。比較：

客鳥過枝——喜鵲在枝頭跳來跳去比喻女人或小姑娘在一起的喧鬧嬉笑聲。具有形象性。（慣用語）

矮儂厚悻——身材矮小的人心思較多，性格比較剛直固執。（成語）

慣用語必須是形象化與抽象化的統一。原則上說，慣用語的深層意義不是字面義的簡單相加，而應具有抽象性。有的慣用語具有描繪作用（形象感），例如“搦火管”，即用手抓燃燒著的圓管子，比喻遇到非常難辦的事。有的慣用語例如“歹手勢”，借“手勢”比喻手氣不佳或訓導失當。

慣用語和諧喻事理的諺語很接近，二者區別在于：慣用語是形象性、描繪性，諺語則是表述性、知識性。例如：

目鏡夾儂掛——眼鏡配人戴。比喻對人的評價因人而異。表述性的語言。（諺語）

橋過拐仔落放——過了橋就丟掉拐杖。比喻過河拆橋，忘恩負義。描繪性的語言。（慣用語）

（二）社會性

慣用語中的比喻不同于一般修辭上的比喻。慣用語中的比喻義是沉淀在詞語內部的，這個比喻義必須為大眾所理解，是社會全體成員約定俗成的，由此區別于修辭的比喻手法。例如：“捶烏豆”“踏咸菜”，同是動賓短語，前者是慣用語，后者是一般短語。

捶烏豆——用捶黑豆比喻雙方或多方爭執不休，互不相讓。人們表達時一般說“人因哩捶烏豆”他們在捶黑豆，不必加“象”。（慣用語）

踏咸菜——醃咸菜時將菜曬蔫混上鹽后用腳踐踏，以便把菜中的水份擠出來。經常用以比喻隊列操練時步伐不整齊。但人們表達時一般會加“象”，說成“人因象哩踏咸菜” 他們象在踏咸菜。（一般短語）

（三）俚俗性

慣用語的“慣”即“慣于使用，經常運用”（《現代漢語詞典》）?！皯T用”基于通俗，通俗習用，是慣用語必備的要素。這里所指的“習用”還應具備兩方面因素：

1.本體喻體多是現實生活中極為習見的生活現象。

2.所用的多是大眾化（人們口語中普遍使用、通俗易懂）的詞匯。

習見的生活現象，大眾化的詞匯，往往是人們口語中使用頻率高的語言單位，因通俗易懂而為人們所習用。因其習用，從而凝固為固定短語。慣用語的形成在于習用，慣用語的生命在于習用。例如：

（1）比喻“驕傲自滿，目中無人”，有：

翹尾椎——下椎翹起來。

三角肩——走路往往大搖大擺、斜眼看人。

（2）比喻“愛占便宜”，有：

齩龜目——雄龜相咬時的眼神。

厚目蚶——眼瞼厚。

驕傲自滿、貪小便宜，人體的下錐、眼睛、龜目都是普遍存在的生活現象，是人們常用的、通俗易懂詞匯。

（四）簡約性

慣用語的簡約性包括形式簡單、含義單純兩方面：

1.形式簡單。漳州方言中有大量三字格慣用語，結構相對簡單。例如：兩骹騎、閃西風（語意詳見下節）。結構較復雜的四字格短語一般不屬慣用語。例如：無懶是荏、掌君之惡。

從字面看，慣用語必須是三個字、兩個詞以上的固定短語。有的語言單位結構簡單，也具備比喻而成的轉義，但因只有兩個音節，所以是詞，不屬慣用語。如漳州方言中的“牽手”喻指“妻子”，但僅兩音節，應歸詞。

2.含義單純。慣用語往往凝練得猶如百煉的精金。簡潔精練，寥寥數字，蘊涵著豐富的文化信息。例如：

柑皮——扔柑橘皮。比喻事情互相推托，沒人要干。

齩齒根——咬牙根。比喻恨到深處，恨到極點。

厚細毛——細毛多。比喻過分嚴格地在細節上指摘。

孝男面——一臉憂愁。比喻沒主意、受人支配，傻笨。

三骹貓笑蜀目狗——三條腿的貓不要取笑獨眼狗。比喻彼此都有毛 病，不要互相取笑。

二、漳州方言慣用語的結構類型

漳州方言慣用語結構類型豐富，主要有主謂、動（形）賓、偏正、并列、補充等五種結構類型。下文擷取三字格慣用語若干，按結構類型分列于下。

（一）主謂短語

兩骹騎——腳踩兩只船。比喻因為對事物認識不清或存心投機取巧跟兩方面都保持聯系。

蚶濫柑——價格較便宜的柑橘和價格較貴的蚶子不加區別地摻合在一起。比喻把不同類型、不同檔次的東西不加區別地混雜在一起。

鼻敁下——把鼻子捏著。比喻不敢聲張，不敢反抗，把苦楚硬咽下去。

（二）動（形）賓短語

閃西風——躲避西邊吹來的大風。比逃避困難或躲避臟活、重活。

落下頜——下巴掉下來。比喻言過其實或撒謊。

灌涂猴——拼命往小“螻蛄洞”灌水。比喻大口大口地喝。

背金斗——背著存放自己祖先骸骨的瓦甕，未找到好風水下埋。比喻自己的問題尚未解決，物質或精神上還承受著壓力和相當的責任。

厚目蚶——眼瞼厚。比喻好貪不應得到的小利。

漳州方言形容詞可以帶賓語?！昂衲框馈本褪且焕?。“厚目蚶”用普通話表達應為“眼瞼（目蚶）厚”。“厚”是形容詞，即“不薄”，支配名詞性賓語“目蚶”。

（三）偏正短語

澇屎步——澇屎：拉肚子。步：辦法或計劃。比喻不可行或錯誤的辦法、計劃。

五支須——用“五支須”借代“貓”。貓見著老鼠就垂涎三尺。比喻貪戀女色或貪戀女色的男人。

歹剃頭——難理發。比喻事情很難辦。

替儂死——替人受罪，而且是相當危險的事。比喻做對自己有弊無益的事。

一粒一——比喻狀況極佳或彼此關系極為密切。語義是“一粒”中的“一”，應是名詞性的偏正短語。）

三儂三——比喻當事的各方以及證人都在場共同協商確定。有人有證、明明白白?！叭痹谡Z俗中常表示數量多。名量詞“儂”前后重復“三”，泛指多方共同參與。儂：人。

（四）并列短語

二步七——比喻有真才實學或有真本事。語俗中“三”常表數量多。“二步七”即接近“三步”，蘊涵“實”和“多”的意思?！岸健焙汀捌摺北硎韭摵详P系，應為并列短語。

（五）補充短語

叫大吼——舊時漳州城各個角落從事人工廣告服務的人手持紙旗大聲呼喊通告?！按蠛稹奔窗l出強大的聲音?！敖小笔侵行脑~，“大吼”補充說明“叫”的程度。比喻將不該讓眾人知道的事情大聲張揚。

三、慣用語產生的心理依據和文化蘊涵

（一）慣用語產生的心理依據

慣用語的產生主要出于兩方面需求：委婉、簡化。慣用語往往是人們為了滿足現實交際的需要，或者臨時抓住某一常見的生活事象，通過比喻等修辭說法，或者借助現成的語言單位較為含蓄簡練地表達某種意思。多是一些不便直言的，或用大白話必須費不少口舌的內容。言辭委婉，是社會交際的需要；簡化，是人類普遍的心理需求。如果用一種既形象又簡約的語言形式就能很好地表情達意，又何必多費口舌？于是，一些富有表現力的語言單位，經過人們的普遍認可，就漸漸就流傳開來，成了人們口頭普遍使用的習慣用語。所以，慣用語都多具貶義色彩，起批評、諷刺或戲噱的作用。

從目前所搜集到的漳州方言的語料看，三字格慣用語含貶義居多，其次中性，含褒義的不多；多字格慣用語則多為噱語，帶又揶揄色彩。例如：

貶義 孝屎 三八氣 大細目 小鬼臉 無采精 見錢死 夭壽步 閃西風 伓夠鬼 拖屎連 抾蹺欹 變猴弄 獜摜 喙斗 厚話屎 練惝空 泅孤盧 柑皮 捶烏豆 蚶濫柑 替儂死

中性 泅孤盧 涵空龜 湊骹手 鼻敁下 灌涂猴 暗公鳥 金尻穿

褒義 一粒一 一流水 好喙水 抾粒屑 油柑命

（二）漳州方言慣用語的動物意象

漳州方言中有大量以動物作喻的慣用語。用動物來喻指特定的文化事象。不同的動物具有不同的外形特征和習性，人類常根據自身的好惡賦其不同的感情色彩。例如：

1.牛 牛以勤勞、苦干、篤實著稱，但也有倔強、愚笨、好斗的一面。于是，取其“倔強”，漳州方言中有慣用語“牛貫鼻”；取其“愚笨”，又有慣用語“青盲牛”；取其“好斗”，還有慣用語“牛槽內豕攴牛母”等。

牛貫鼻：小牛往往頑皮任性，農夫選擇氣候涼爽的春秋季節給其穿鼻。穿鼻后的小牛只好乖乖地被人牽著鼻子走了。比喻年輕人難免行為浪漫放縱，有了家室或有了一定的制度約束后行為就得收斂。

青盲牛：用瞎了眼睛的牛，喻指沒文化，只能試象牛一樣賣力干活的人。

牛槽內豕攴牛母：用公牛在牛槽內用角頂母牛，比喻男人在外面不爭氣，卻在家里跟老婆慪氣。

2.猴 漳州民間忌諱猴，“猴”是不好的字眼兒。“佝僂病”漳州方言叫“猴損”。當著幼兒的面，不能說“猴”字，幼兒不能觸摸猴子，孩子長得瘦，不能說“瘦得象猴子”，幼兒不能看猴戲。漳州方言的慣用語“變猴弄”、“老猴晶”等自然也不是好話。

變猴弄：用猴子耍的把戲，比喻變換花招耍弄坑害?！昂锱笔恰皯蚺?、坑害”的意思。

老猴晶：用老猴子的面相，比喻又瘦又皺的歲數大的女人。

3.雞 漳州家庭飼養最多的是雞。漳州歷史上還流行“斗雞”。它是以角逐為主的觀賞型雞種。精干結實、敢打善斗。于中原斗雞、吐魯番斗雞、西雙版納斗雞等并稱“中國四大斗雞”。所以，帶“雞”的慣用語不少。例如：

相拍雞：用斗雞比喻好爭斗的人。

臭頭雞：用禿頭雞比喻不和群、孤獨無助的人。

無毛雞、假大格：用冒充大品種的沒毛雞比喻低能之輩卻裝出強大的氣勢。

4.烏鴉 烏鴉全身烏黑，很不美觀。在中國文化中，烏鴉是不祥之鳥。烏鴉在荒郊野地“噶、噶……”的叫聲沙啞凄厲，令人毛骨悚然。民俗認為是不祥之音。于是，漳州方言就有慣用語“烏鴉喙”。有的認為是臺灣特殊的人文地理的遺留：臺灣泰雅族古代“紋面刺墨”，婦女除了紋面之外，還從耳跟直接刺至嘴角兩邊。成為∨形。象一個烏鴉嘴。

烏鴉喙：借烏鴉的嘴喻指說不吉利的話。

5.烏龜 龜以長壽著稱。本與龍、鳳、麒麟并譽四大靈物，人視為祥瑞。自元代后，龜用以羞辱娼妓之夫或妻子淫外之夫，成為語言禁忌。漳州方言中，有慣用語“涵空龜”“齩龜目”等，皆含貶義。

涵空龜：用陰溝里的縮頭烏龜，比喻生活范圍狹窄，沒見過大世面或者經常呆在自己的小天地中，很少與人交往。

齩龜目：用雄龜相咬時的眼神，比喻執拗、不讓步、不認輸或愛占便宜。

（三）漳州方言慣用語的鬼魂禁忌

在現代社會，迷信往往被認作幼稚的民間信仰，是與科學相對立的。《漢語大詞典》關于“迷信”的解釋是：“信仰神仙鬼怪或泛指盲目的信仰崇拜”。所謂“迷信”，往往與鬼怪有關，常使人聯想到愚昧與恐懼，仿佛有一種超物質的威懾力。漳州方言有不少帶“鬼”字的慣用語，皆含貶義。用“鬼”字喻指壞人，例如“水鬼叫跛瑞”，用“鬼”字喻指觸了霉頭、遇到怪事或精神行為反常，例如“撞著鬼”、“犯著鬼”。但是，鬼怪終究是虛靈的，于是便有慣用語“講鬼話”。其后，人們又用“鬼”字泛指不倫不類的事：

“鬼”——鬼怪→壞人→觸了霉頭或遇到怪事→反?！狻褐改撤N人

除上面幾例外，漳州方言中與鬼怪有關的慣用語還有不少，例如：小鬼臉、伓夠鬼、搶孤盧、走錫馬、放水燈等等。

基金項目：福建省教育廳社科研究資助項目“漳州方言與文化研究”（JAO7140S）。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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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秀明，福建漳州師范學院教育系）